情為何物古今稀,天地無言江海飛。若道相思能蝕骨,人間何故不言歸?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元好問擲筆而嘆的叩問,至今仍在紅塵深處迴盪。天地以亙古的緘默作答,任憑人間煙火在蒼穹下蒸騰出千萬種姿態。老子言「大音希聲」,或許情字本如鴻蒙初開時第一縷雲絮,伸手觸及時已化作晨霧,只在李商隱的春蠶繭裡凝成半透明的執著。
江海吞星吐月,川澤披霧含煙,孔夫子臨川喟嘆的逝水,原是最古老的相思。屈子投下的佩環在汨羅深處化作明珠,蘇東坡酹月的酒樽沉入赤壁,皆成了水脈裡永恆的潮信。當張若虛在春江畔擷取一片花林,剎那的月華便浸透了千年離人的衣袖,教杜工部在白帝城頭望斷的輕舟,至今仍載不動半篙清愁。
若說相思能蝕骨,柳七郎的楊柳岸該堆積著多少風化的骸骨?納蘭容若在迴廊一寸愁地裡栽種的紅豆,早該蔓生成遮天蔽日的血藤。可為何李易安仍要守着窗兒,任憑梧桐更兼細雨將綠肥紅瘦都澆熄?原來情是佛前偷溜的燈芯,燃時灼手,滅時錐心,偏教倉央嘉措捨了金頂佛光,甘作雪地裡的一行腳印。
你看那二十四橋仍在,玉人簫聲卻凝成橋下的冷月波光。秦少游的鵲橋終究載不動銀漢迢迢,只留下「兩情若是久長時」的囈語,被馬嵬坡的霓裳羽衣襯得愈發蒼涼。而此刻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當張九齡將清輝鋪滿天涯路,所有未歸的離人,都成了月光裡浮動的塵埃。
子夜推窗,忽見銀漢西流處墜落一顆星子,在檐角碎成流螢萬點。原來所有叩問都凝作唐寅畫卷裡的落花,隨琴音飄向未竟的詩行。李長吉錦囊中竄出的鬼雨,此刻正淅瀝在後主的羅衾之上,而我們終將明白——情字原是女媧補天遺落的彩石,在文君當爐的酒香裡煨了千年,化作辛棄疾燈下忽落的劍穗,陸放翁沈園牆角的苔痕,是每個俯身撿拾月光的人,掌心永不癒合的溫柔燙痕。
暮色漫過稼軒拍遍的欄杆時,聽得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的第三根弦突然崩斷。那些未寄的尺素、未飲的離觴、未繫的同心結,都隨著王灣的歸雁溶入洛陽晚鐘。而當最後一縷炊煙散入太虛,我們終於在陶淵明採過的東籬菊瓣上,讀到宇宙洪荒最初也最終的答案——情之為物,原是要蘸著八萬四千劫的月光,寫在流水上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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