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趙慕恆眉心鎖起，低頭思忖。「上次暈倒前，本是應父皇在紫宸殿議事一約，想必是因為此事⋯⋯可上次召我進宮，又是為甚麼⋯⋯」
徐昭亭靜靜凝望著他思考的模樣，並未發話。
「那時剛從蘭州回京，初在朝中嶄露頭角，封為易王。從前父皇對我不屑一顧，想必是要瞭解一下對他而言一知半解的我吧……京中才經歷過宮變，太子被賜死，而父皇又未曾召見過其他皇兄們⋯⋯難道⋯⋯」趙慕恆陡然抬頭看向徐昭亭。
「說來聽聽。」徐昭亭微微勾起嘴角。
「父皇要⋯⋯」趙慕恆猶豫。「父皇是屬意於我嗎？」
徐昭亨笑意更濃，趙慕恆便知自己推斷正確。
「那，待會父皇會問我很難回答的問題嗎？我要怎麼回答？從前二哥那些機關算盡，我可是一竅不通⋯⋯」趙慕恆的心無處安放。
兩人在未時初進宮，被魏存帶到宮苑千秋亭下 。二人遠遠便瞧見皇帝，身穿赭黃常服，坐在石桌前，手裏握著一杯清茶，無聲遠看。
「見過父皇。」
「臣見過陛下。」
「免禮，來，坐。」皇帝朝趙慕恆招手。
「謝父皇。」趙慕恆頷首作揖，瞟了徐昭亭一眼，落坐在皇帝對面。徐昭亭低頭，站在趙慕恆幾步之外的身後。趙慕恆眼角也瞥不見她，心裏忽然有點不踏實。
坐下後，魏存立刻上前為他倒了杯茶。趙慕恆盯著浮動的茶葉呈細針狀，倒懸水面，辨出來是君山銀針。
「喝罷。」皇帝示意。
趙慕恆甚少喝君山銀針，迫不及待嚐了一口，味道清新甘甜，不禁讓他舒眉。
「不錯罷？自洞庭湖快馬加鞭送抵宮中，甚為新鮮。」皇帝也喝了口，接著道：「君山銀針，只採清明一旬後新出的嫩芽，下鍋殺青、攤涼、烘乾⋯⋯總共八重工序，才能得這般沁香。」
「茶匠們的製茶造詣當真是爐火純青。」趙慕恆附和。以父皇的性格，想必不會只為談論茶道而召見自己。提及君山銀針，肯定有弦外之音，因而未敢妄言。
「可或曰樹之，未待葉成而採，固為酷忍，不如不樹。你認為呢？」
趙慕恆深知不可看向徐昭亭，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細想。這句話在影射甚麼呢？人種茶葉，不等其長成綠葉而摘⋯⋯難道是在說人？人生下孩子，不待他長成人而殺掉⋯⋯不對，結合最近發生的事，大概是在說他立了太子，不待他登上皇位而賜死？
可趙慕恆卻拋棄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把心裏那句話毫無關係的實話講了出來：「樹之，是以制茶。葉嫩而採，是取其香，彰其善。此言恐怕差矣。」他說完，心裏忐忑不定，只怕說錯。
正常而言，聽出言外之意，自然是要因應現實，再附和答之。就像此問，理論上應答「葉生而為芽最香，是天命，是自食其果」云云。
皇帝笑了起來：「是啊，茶葉，便是用來喝的，不該如此問。」
「哪裏，與父皇閒話家常，兒臣很是樂意。」趙慕恆笑道。
「那麼，先太子一事，你有何看法？」皇帝放下了茶杯，問。
趙慕恆心裏「咯噔」了一下，放膽說：「兒臣實在不解先太子所作所為。他有文韜武略，受盡父皇恩寵，榮登太子之位，何不滿足，要勾結外族？」
「你說話倒是不避諱，直來直往。」皇帝失笑。趙慕恆不知此笑意味，被這句話嚇得不敢開口，只得臉上裝作淡定，抓起了茶杯。
「對了，徐太醫。」皇帝轉而面向徐昭亭。「易王病情如何？」
徐昭亭拱手答道：「陛下，殿下元氣已恢復七成，不出一月定能痊愈。」
趙慕恆納悶，昨日才暈過，怎麼就好了七成？
只有徐昭亭心知肚明，就算他病入膏肓，也要說成霍然而癒，只因世人不會承認一個有缺陷的太子。更何況在自己對症下藥的醫治之下，趙慕恆確是日漸好轉。昨夜不過是感冒趁虛而入，純屬意外。
「甚好。」皇帝點頭，又對趙慕恆說：「上回未及問，此病到底從何而來？」
趙慕恆早就想好理由：「前不久剛獲封為王、離宮建府，便生出到坊間勘查民情的念頭，想著多瞭解民間疾苦。恰逢遇百姓被劫，白龍魚服般上前幫忙，卻不料對方乃武功高手，被其重傷，才有損元氣。多虧徐大人醫術高明，藥到病除，父皇不必憂心。」
「既然大好，遲些日子便回來上早朝。說到這，還得多效仿昕瀾。」
徐昭亭聞「昕瀾」二字，眼珠一轉間便拿定主意，當機立斷上前為趙慕恆斟茶。皇帝冷冷地瞄過一眼，未作反應。倒是魏存一臉不悅，礙於皇帝並未發話，才緘口不言。
趙慕恆也是一愣，卻聽皇帝說：「昕瀾之於廟堂⋯⋯」
徐昭亭袖子一拂，將趙慕恆的茶杯掃落，撞在石板地上，「稀裏嘩啦」地粉身碎骨。徐昭亭立馬跪伏在地：「陛下恕罪。」
皇帝沉臉，並未理會她，魏存便朝遠方招手，將兩個灑掃侍女叫來收拾。
徐昭亭依舊跪著，皇帝繼續道：「這陣子，昕瀾在朝堂上費盡心神，出謀劃策，亦將不少瑣事處理妥當。你遲些回來，便替她分擔分擔罷。」
兩個灑掃侍女低頭默默耕耘，下巴貼著胸口。
仍跪伏的徐昭亭稍稍抬頭瞥向那兩個侍女的鞋，確認她們尚未離開，再瞄著趙慕恆的衣襬，抿了抿唇。
「知道，父皇。」趙慕恆笑著回答。
徐昭亭重新垂首，藏起微不可察地上挑的眉毛。
趙慕恆拜別皇帝後，步伐輕快地走在宮道上。他想起進宮前徐昭亭叮囑他的話：「別擔心，你直來直往的一面便是優勢，按著本心說話即可。」
確如她所言，憑趙慕恆對皇帝的了解，方才的談話甚是順利。皇帝連番露出笑意，亦提出讓他回去上朝，可見他對趙慕恆有著期望。徐昭亭的話一如既往地奏效，趙慕恆燦然回頭正欲開口道謝，徐昭亭卻搶先打開了話匣：「我去太醫局取點藥，你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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