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走到校園戶外的一側,這裡遠離球場區,平時沒有太多人經過,加上現在已是黃昏時間,周圍更是鴉雀無聲,伴隨他們的只有緩緩吹來的涼風。
王嘉慧坐在一旁長椅上,沉思片刻後說道:「柏文,接下來無論我跟你說的所有事情,都是心玥母女之間的隱私,所以請你記住,是我擅作主張跟你說的,這樣你明白嗎?」
面對如此凝重的王嘉慧,鐘柏文不禁屏住了呼吸。
「嘉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首先回答你一開始的問題,這也是一切的核心。關於安老院的部分,其實在伯母動完手術進入康復期後,我已經跟心玥討論過這個安排的可行性,可是因為諸多原因……」
「為甚麼?因為經濟的考量?」
「這也是一個小原因,不過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心玥媽媽的態度。」
「……」
「先打個預防針,我自己也是在伯母出事後認識她的,之後才開始有更多交流,所以這部分我的看法會是偏頗的,不過我想你在這段時間應該也感覺得到一些端倪吧。」
「也許吧,我可沒有像博遠那樣能觀人於微的才能;更何況你是心玥最好的朋友,就算再偏頗,也沒有人會比你更了解這裡面的內情了。」
王嘉慧深深吸了口氣,說道:「其實,經濟壓力對心玥來說並不是大問題,這一點得歸功於我們的政府,社福部對身患危疾及生活貧困家庭的援助是相當足夠的,這也是我能夠幫助她們最大的地方。得益於奧士的政策支援,伯母的手術費、術後的跟進治療,家庭的基本生活費,以至長期照顧所需要的儀器和物資等等,這些龐大的支出都可以大致解決;甚至再過不久,等我現在處理中的申請獲批,她們還可以搬到政府設立的社區房屋,那裡會有電梯和殘障設施配套,這樣她們的生活條件就會更有保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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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外人不會知道的事情。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王嘉慧不斷地頻走於各個政府和私營機構之間,想盡辦法為這對母女爭取最好的支援,她不曾向人提及任何當中的過程和細節,可是她的付出卻比任何人想像都來得多。這與劉心玥的友誼沒有太大關係,單純是因為王嘉慧的本性使然,她無法忍受自己袖手旁觀的行為,尤其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這也是她立志成為一位社工的原因。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S0V3fjR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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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柏文從來不知道自己土生土長的國家,原來有這麼多政策支援這類有需要的人,假如今天不幸患上危疾的是自己的親人,他根本不懂得去爭取這些資源;另一方面,他也感到確幸在劉心玥身邊,有一位最優秀的社工,正因為有王嘉慧的存在,她才能夠無後顧之憂地照顧母親和重返校園。
他凝重地說:「看來她們母女倆能夠支撐到今天,你才是在背後最重要的人啊!」
然而王嘉慧只是淡然回道:「你說笑了,我倒是希望我可以做得更多,才不會讓狀況發展成現在這樣。」
「為甚麼,如果連最重要的經濟隱憂也不是問題的話,還有甚麼問題?」
「照顧身障病人的辛苦,我想你在心玥家幫忙這段時間裡,應該也有所體會吧;就算沒有金錢顧慮,加上我們的協助,可光是照顧伯母這部分,幾乎已經耗盡心玥的心力了……」
鐘柏文歎了口氣:「嗯嗯……最近學妹的狀態變得比之前更憔悴,我想是因為剛回到學校的原因吧,再這樣下去,她的精神和身體狀態只會變得越來越差,這也是我提出入住安老院的原因。」
「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提到伯母的態度,是指她適應不了安老院的環境嗎?」
「這樣說也沒錯,但不是物理上的不適應,而是情感上的……」
「……」
王嘉慧接著說:「關於劉媽媽,我希望你能理解這一點,對於一個丈夫早逝,只剩下女兒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女人來說,她對心玥可以說是既嚴厲又疼愛。從心玥小時侯開始,這麼多年她獨自支撐著家庭的經濟,含辛茹苦才把女兒養育長大,當知道心玥考上了明星大學後,她更是不顧一切的找兼職外快,只希望能賺取女兒的學費。本來這些不管放在何時都會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可也是正因為這樣,心玥才會如此掙扎!」
「情緒勒索……嗎?」
「我不知道……我不能說,這也不該由我們倆去定義;不過這份親情的愛,某程度上確實變成了一種情感上的依賴,對心玥……不,也許對她們兩人而言,都是一種束縛。」
「而這種束縛在伯母出事之後,改變了一切……」
她點頭道:「你說的沒錯,那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聽心玥說,手術後的劉媽媽突然性情大變,心情變得焦燥易怒,有時又抑鬱寡歡;同時她變得十分依賴心玥,只要心玥不在她的情緒就會變得非常不穩定,甚至有好幾次醫院要用上鎮靜藥物才能讓她平靜下來。」
「這也難怪……一個人突然遭遇這樣的大病,自己更因此幾乎全身癱瘓,換作是誰,都是難以想像的恐懼和慌亂!而且劉心玥是她至親的女兒,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啊!」
只見王嘉慧苦笑了笑,說道:「問題就出在這個『唯一』身上!柏文,你有感受到劉媽媽對你的反感嗎?」
「……」
「看來你多少也有感覺,這樣說吧,可能你會以為是因為陌生之類的關係,不過很遺憾,她對我的態度也不會好多少,甚至比起你,也許伯母她更加討厭我。」
「你幫助她們母女那麼多,這怎麼可能?」
「正是因為這些,反而成了我和伯母之間的隔閡。就像你說的,心玥她是伯母唯一的依靠。事實上,心玥已經不只一次跟我討論過關於入住安老院的細節,為此我走訪了許多機構,也跟一些前輩們整理出一些適合的院舍,可是每次我們和伯母提到這些安排時,她都表現出激烈反抗和不配合的態度,我們也曾嘗試聘請過專業的看護,但是伯母依然堅決拒絕其他人的照顧,無可奈何之下心玥至今只能讓伯母繼續留在家裡照顧。也是自從那次之後,她對我就有多了一份戒心和敵意……」
「你想要告訴我甚麼……」聽到這裡,鐘柏文敏銳的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說,今天的意外有可能是伯母自己造成的,為的是讓學妹……」
王嘉慧轉過了頭,聲音顫抖地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敢說……不過我可以很肯定的說,現在的伯母極度害怕會失去自己的女兒,自己的身體變成這樣,如果心玥真的棄她不理,她就會真的失去一切。」
「這真的有可能嗎?那是在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而且我認識學妹的時間雖然很短,不過有些事是騙不了人的!她不是這樣的人,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或許你是對的……」
「或許?」這樣不確定的回答不禁讓鐘柏文倒吸一口涼氣:「這是甚麼意思?」
他緊握著拳頭,語氣故作堅定地說:「甚麼或許?學妹她愛著她的母親,這是無庸置疑的!」
「是!你說的對!但那可以持續多久?」王嘉慧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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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點激動地說:「心玥是我看過內心最純潔,最善良的人,你知道我多希望自己能毫不猶豫地贊同你的話。可是作為社工,我看過的例子實在是太殘酷了,那些被子女送進安老院的老人們,最終大多都會被拋棄,落得孤獨終老的淒涼下場。」
「……」
「這兩年我去了許多社福機構實習交流,像心玥這樣的例子也不少,這讓我的想法變得不一樣。」她接著說:「剛開始親人還沒適應的時候,他們會每天守候在其身邊,可能還會帶著自己親手煮的熱湯和飯菜,無時無刻的陪伴讓他們感覺到身處安老院就像在家裡一樣。然而無論這段日子有多長,那樣的幸福終究會消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忙碌和壓力。久而久之,他們便會開始減少探望的次數,漸漸從每天探望到一個禮拜一次,再到一個月一次,最後就會變成只有在重大節慶時,才會帶上一束花或一個水果籃前來寒暄一陣,如果沒有安老院定期匯報狀況,有的人甚至會忘記這個親人的存在。」
「……」鐘柏文啞口無言,這番話無疑對他造成巨大的動搖!
「我知道這樣講很殘忍,但這就是現實,照顧者和被照顧者,他們都不是惡人,只是人一旦到了某個階段,就會成為家人的累贅,我想現在伯母心裡也很難受,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惡疾,自己變成一個甚麼都做不到的廢人,還成為了女兒的包袱,身體的變故並不是最可怕的,孤獨的絕望才是旁人無法想像的惡魔!所以我能明白伯母的心情,她別無選擇,必須竭盡全力,抓緊那個讓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她接著說:「我也很清楚心玥她已經因為這件事犧牲了許多,所以我才會盡我所能的幫助這個女孩,那怕只是一點,我也希望能盡量減輕她的重擔,讓她有時間可以做自己的事情,至少現在還可以……」
「嘉慧……」
王嘉慧話語間那難以言喻的掙扎和悲傷,鐘柏文都看在眼裡。
此刻他的內心同樣心痛不已。然而為了劉心玥,有些話他不得不說出來。
「嘉慧,我不會說自己能夠明白你的感受,我也知道這麼說很不公平,不過我仍然希望你能多站在學妹的角度去想。沒有人知道伯母的身體何時會惡化,也不知道惡化的後果是怎麼樣,別說是意外,哪怕只是一點疏忽,伯母都可能陷入險境!到時候我們要面對的,就是伯母的生死存亡了!」
「……」
儘管於心不忍,鐘柏文還是繼續說下去。
「劉心玥是個很聰慧的女孩,很多事情即便我們沒有說出口,其實她都看得比我們更清楚。我知道學妹深愛著她的母親,所以才能夠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伯母,可同時她也是一個性格內向、不會表達自己痛苦的人;你知道嗎?身體上的疲倦是一回事,可我更擔心的是她的心理狀況,就算我們能夠每天都待在學妹家裡幫忙,這真的是長遠之計嗎?或許她可以勉強畢業,那以後呢?等她踏進社會後要怎麼辦?這些事我甚至不敢去想,但她一定在腦海內想過不止一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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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柏文的話確實字字在理,這樣的情況若是一直持續下去,劉心玥就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重症長照」的苦困,對於親身體會過的鐘柏文和王嘉慧是再明白不過的,那種有如窒息般的壓抑,就像身處在毒氣室一樣,無論你多麼用力地呼吸,只會讓自己更加痛苦,然而這毒氣卻不會真的讓人死去,它只會在你每次企圖掙扎的時候,不斷地折磨你那僅存的意志。
這種痛苦將一直伴隨劉心玥的身心,永遠得不到安寧;每天當她張開眼睛,所有的事物都沒有改變,也無法改變,只能絕望地接受這一切,直到她漸漸將這份愛割捨。
這是命運對劉心玥母女的惡作劇,也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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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鐘柏文走到王嘉慧的身旁半蹲下來,握緊她那發抖著的手,對她說:「也許只是我想多了吧,但我們還是找個機會好好和學妹母女談談吧。」
「……」王嘉慧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頭,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鐘柏文明白這件事沒有對錯之分,他也知道王嘉慧肯定比自己更了解當中的困難,她才會如此掙扎;此刻王嘉慧需要的,或許不是更多的意見,而是足夠的時間,讓她能好好思考接下來的各種事情。
「這裡夜晚會變涼,不要一個人待太久了。」他溫柔地說道,手掌輕撫她的肩膀,希望能撫平她的焦慮。
「謝謝你……」
鐘柏文拍了拍胸膛說道:「明天見。」接著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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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慧獨自坐在長椅上,抬頭看向那無際的天空,閉上了眼睛。
在落葉的襯托下,本來這是一幅美如詩的畫面,不過,晚風卻無法吹走女生臉上的愁緒,她的忐忑並非因為同伴的看法多麼的有道理,實際上這些她早就知道,只是自己在考慮著更加深遠的東西。
從旁人眼裡,也許會認為這是劉媽媽自私的行為,以親情和健康向劉心玥進行情緒勒索,這樣的說法雖然單純卻也不算有錯。然而,卻只有少數人會去思考這一切的前因後果。
她細聲呢喃:「彼此唯一的家人,心玥……你一定要挺住……」
到底是甚麼讓一個好人不得不以此方式去對待自己的女兒?
作為社工,王嘉慧很清楚問題的答案,所以她無法怪責這種自私的行為,因為她知道劉媽媽在害怕甚麼,而那個下場,比任何人想的都要更無情、更殘忍,而且……更「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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