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暗下去的房間,伊戈爾把毯子往身上蓋了蓋,今天他在沙發上睡也不是個錯的選擇。一晚上,伊戈爾也沒怎麼睡著,他先是翻來覆去的想明早該如何安慰可能受到驚嚇的遲池,最後思緒卻堵在回憶他這些年經歷的事裡出不來了。
等他有睡意,天已經亮了一半,外面又有早餐攤子支起來的聲音,他應該給遲池弄些吃的,但臨近的市場很遠,前日下雨使他發作的風濕的痛症還沒好全,再折騰那麼遠怕是不行,這樣猶豫著,伊戈爾最後選擇接著縮在沙發上不動,直到睡意襲來。
他已經多久很少和人交談了,似乎是戰後對他這個日僑的生活的影響,但他的回憶裡,戰時他也是這樣的。他的學生都評價他是個奇怪的人,其中少有和他親近的,尤其在右翼熱潮的裹挾下,他那不盡相同的意見更讓他被排擠的很。
等他醒來,遲池不知道去了哪兒,客房的門半敞著,裡面已經沒有人了。伊戈爾萬分後悔他睡得太晚,他起身艱難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軀,強撐著去房裡拿了止疼藥生吞下去,坐在屋子裡歇了許久,直到剛睡醒的頭暈眼花與他昨日不適時的舉動造成的疼痛徹底結束,才又起身在房間裡各處尋找了一圈。為了讓自己不顯得太奇怪,伊戈爾假借需要收拾房間的理由自欺欺人把客臥翻了個徹底,也沒找到遲池留下的東西,譬如紙條之類的。
而客廳更是沒有,就像沒人來過一樣。伊戈爾莫名地有些悵然,卻又趕緊制止了他在腦中這樣不禮貌的行為。
他不該如此的,太失態了。他這樣想著,頹然的坐在沙發上,外面天氣已經由陰轉晴,陽光落在他的肩膀散發著絲絲熱氣,遲池給他翻譯的本子擱在桌子上,這幾天他渾身不舒服,也沒來得及翻看幾頁。
伊戈爾小心翼翼地把本子拿起來,僅不到半個月,遲池也沒給他翻譯出什麼更多的來,伊戈爾又讀了幾頁,把本子合起來,再一會兒,又像做出什麼大決定似的翻開繼續閱讀,心臟砰砰地跳著,每讀一句話,就如同拆開一件理想的禮物,一篇報導看完,伊戈爾簡直不敢再看下一篇,生怕看到自己不喜歡的內容,也生怕自己太激動,從而太早把好東西享受完。
最後,他只能把本子放進抽屜裡,強迫自己做點別的事情打發時間。而伊戈爾好不容易找到事做,腦子中卻全都是報導中的內容,這些報紙時間尚早,還可以看出他的那位元父親並不身居高位,給的篇幅也不多,多是在某處提及一句,但也夠他激動半天的。伊戈爾記得他出生時,他父親便是遠東軍工產業的一個小官員,調到莫斯科後又更上一層樓,負責了諸多關於軍工生產的東西。
可惜就可惜在,蘇聯的報紙實在太官方,寫的東西大多瞭解不能細節,只有一些套話翻來覆去的說,但這也沒關係,伊戈爾擦著空酒杯,滿腦子都是根據那幾張照片而想到的,他父親接受採訪的樣子。他母親說他父親以前是舊貴族,第一次見便有著常人沒有的氣質,伊戈爾沒有印象,他在努力想著他父親動起來是何種模樣,聲音呢?
據說很沙啞,沒關係,他再想想吧。
不知不覺地,甚至桌子都被他擦得反光又再反光,甚至上面已經有了硬抹布的劃痕,伊戈爾停下手,他或許該吃點什麼了。
蘇聯人都吃什麼?麵包嗎?和臺灣的有什麼樣的區別?聽他母親說他父親很愛吃霜淇淋,但不愛付帳。縱然臺灣這樣熱的天氣,他還是不太能吃冰,以至於從來沒嘗過那是什麼味道。可惜後來他母親和他交惡,也就不愛講他父親的事了。伊戈爾簡單收拾了下,套了個襯衫出門。
他走在路上,拐進了附近一家市場。自從日本戰敗後,這裡賣日本食物的人愈發少了,他不確定這些掛著漢文牌子的東西都是什麼,只能是簡單買了幾家他以前也來過的。他從前吃飯的口味和他親戚家不和,後來也就學會了不少廚藝,現在搬回公寓,做飯又變得方便起來,他也就大多自己做。
可惜這邊的市場真是不夠乾淨,伊戈爾從那出來,甚至覺得自己染上了一身海鮮腥味,他本想快步往家換身衣服,卻在一家霜淇淋攤位前停下腳步,今天或許是個吃這東西的合適日子。於是他顧不得那市場帶著的腥味有多惱人,往霜淇淋攤位前走去。
他還沒來得及張口問這如何算價,就被一聲驚喜驚訝的聲音叫住了。
“青山先生!”
他這才注意到聲音是從攤位的小販那發出來的。順著聲音望去,伊戈爾才發現那竟是他的一個學生,還是他第一年做先生的時候教的,他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帝大的預科台籍學生很少,考得上的無論從哪兒評價都是人中龍鳳,當然有一個,他記得住一個。
“你怎麼在這兒?”
說完,伊戈爾才意識到他說的話似乎有些不太對,但這確實夠讓他驚訝的,雖然這位學生的家世他不甚清楚,可是能考上預科的總歸家裡不會太差,起碼支撐得起在此之前補習與考學的費用,而雖然他在自己課上成績一般,最後也是成功升入大學的,這些因素加起來,也不至於淪落來售賣霜淇淋。
“說來話長,您對我的東西感興趣嗎?不如送您一個?”
這位學生毫不避諱地和他講日文,引來不少人紛紛側目,伊戈爾只好放低了聲音,叫他不用做這些事,多少錢他正常給就是了。雖然他不算一個很有師德的老師,滿腦子都是為了學生做什麼,但是也沒到占學生便宜的地步。
“好吧。”
那人盛了勺霜淇淋遞給他,收下錢,對他說謝謝。
伊戈爾一時間不知該做什麼表示,只能裝模作樣點點頭,其實算來他當老師的時間不久,只從帝大預科成立後開始,而他又不算那種愛教書育人的,總是上了課就走,對學生也缺少關心,本以為是沒什麼人記得他。
從前是遇到過一些日本學生在大街上與他打招呼,但大多都是與他本來的家族有些利益關係,這樣有禮貌也不過是為了維持表面的和諧罷了,他甚至想去告訴那些人討好自己沒任何用處,他又從未摻和家裡那些事,甚至是他的舅舅離開後,他才意識到原來他的家族是這樣富裕的。他從前只知道不缺錢,但到如何程度,他卻是從未想過,難怪他母親在信中總反復強調銀行是個好地方,如果他借著家族的力爬上去,日後也不會太差。
結果時間就那樣過去,也沒給他猶豫選擇的時間,就在停在這裡草草結束了,大學改制,他一個日本人自然繼續做不成老師,而繼續去做什麼,他也不知道。非常可笑的,該在二十幾歲出現的對生計的迷茫竟然出現在此刻。
裝霜淇淋的容器滲出來的涼氣冰的他的手更疼了些,不知是不是近日的為日後的生活發愁,他總覺著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每日應付簡單的生活已經耗盡了力氣,再難抽出任何心思去幹別的。他或許是要死了嗎?死在這兒也沒什麼不可接受的,尤其被中國人殺了。
這樣一想,他竟然憑空生出一些愉悅的感覺來,甚至不安的心情都都淡了些,想到只要再熬一段時間,就有人幫他離開這個世界,好像現在日復一日的日子也不錯。
去往天堂的路上都會遭點罪的,伊戈爾這樣想著,加快了腳步走回去。在死之前,他先把那些翻譯本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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