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謝謝你的傘。”
遲池不能去指責伊戈爾,總是,他也算做了些有用的事。
外面又更黑了,遲池深吸了一口氣,從窗前離開,坐回沙發上。
“那我如何回去?”
“您今晚住在這吧,我買了不少新衣服,剛洗過的,還沒穿。”
遲池不甘心的再看看外面,只好答應下這個提議。伊戈爾推開客房的門,問她是否還喜歡,很慶倖,不是她所想的那種直接宿在地上的日本公寓的模樣。
“我不怎麼邀請客人來的,所以客房還是第一次用得上。” 一邊往房裡走,伊戈爾一邊和遲池說著,他拉開衣櫃把被子搬出來放在床上,又仔細確認了是否乾淨,才放心請遲池坐上去。
遲池了然地應了聲,聽伊戈爾接下來介紹房間裡的其他設施在何處,為她拿了新的洗漱用品,和兩套換洗的衣服。
“我不知道您更喜歡什麼樣的,但是我想這兩套會更合適些。”
那是兩件白色的日式裡衣,伊戈爾說的沒錯,西式的睡衣對身材合適要求太高,想來伊戈爾的衣服遲池是不怎麼穿得下的。
“謝謝。”
說完這些,伊戈爾回了房,將門關上,給遲池留下充足的時間洗漱和收拾自己,保證他不會冒犯到一個女士。遲池總算放鬆了些,把她沾了雨水的衣服換下,洗了個澡。
她擦著頭髮,敲了敲伊戈爾的門,示意他可以出來活動活動。伊戈爾並沒再來打擾她,她聽得到伊戈爾在外面活動的聲音,輕輕地,連關門都是。
而她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都睡不著,她把一切都歸咎於是兩杯咖啡的錯,正當她想盡辦法入眠的時候,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伊戈爾拿了杯牛奶,遲池輕輕碰了一下,還是溫的。
“我在想您可能睡不著,所以弄了這個。” 他露出一個羞澀地笑來,把杯子遞給遲池。氣氛突然放鬆下來,遲池或許是洗過澡,總之不像下午那樣緊張了。
伊戈爾這樣的好意,遲池也不再過分防備他,她接過牛奶,回到屋裡,邊喝邊把身上的首飾摘了擱在床頭櫃上。
她不知睡了多久,天氣仍舊灰濛濛的,讓她甚至沒意識到,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她等了一會,外面沒有伊戈爾的聲音,遲池悄悄出去,看起來伊戈爾還在睡覺,她也只能小聲地開門關門,簡單洗漱過後,坐在客廳裡發呆。
她這下才抽空仔細看伊戈爾家的裝飾,除卻幾個明顯的日式擺件以外,其他的都從模樣上就看得出價格不菲來。鞋櫃上擱著一遝電影票,都是最近時興的幾部電影。看來戰敗並沒有對他帶來什麼影響,甚至他活的還不錯。遲池就在客廳拖遝到中午,伊戈爾還是沒什麼動靜,她餓得很,甚至無聊的看起樓下小攤子來,若不是怕吵醒伊戈爾,她怕是早買了一些回來吃。正當她思考中午吃什麼的時候,伊戈爾的房間傳來一陣玻璃碎裂的響聲。
遲池快步走到伊戈爾的房門前,小心翼翼試探著問他還好嗎,裡面沒有回應,她更擔心了幾分,只好在沒經過主人同意的情況下推開房門。一進門,滿地的藥片和玻璃渣把遲池嚇了一跳,她往一邊挪了挪,然後看到了床上半眯著眼睛的伊戈爾。
他蒼白的臉上透著不正常的潮紅,正想努力起身,可惜失敗了。
“你怎麼了?”
“沒事。”
伊戈爾像是做錯什麼事情一樣,輕輕把頭低下。
“您先回去吧,我可能不能送您了。”
她現在走了那就太奇怪了,總不能扔下這麼個主人自己去哪裡。遲池伸手探了探伊戈爾的額頭,燒的並不是太厲害。被突然觸碰的伊戈爾想要做點什麼,但當他抬起手的那一刻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也只能作罷。此刻遲池才注意到伊戈爾行動不太方便,似乎每動一下能給他帶來多大的痛苦似的,想必剛剛也是因此把藥瓶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哪裡難受?要不要幫你叫醫生?還是你自己有藥可以吃。”
聽完遲池一串問題,伊戈爾愣了一會,然後把目光放到地上的藥片上。
“你還有新的嗎?”
伊戈爾搖搖頭。
“一次吃多少?”
“三片。”
遲池看了會兒地面,最後只能伸手撿了沒怎麼碰到地面的三片藥,然後又給他收拾出一些還能吃的來放在床頭,把其他的連同玻璃渣子掃起來倒進了垃圾桶。
等遲池燒了水回來,伊戈爾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他半夢半醒間被遲池喂了藥,然後又把冷毛巾放在他的額頭上降溫,他想說聲謝謝,但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很快就又失去意識了。遲池隔一會兒會去看看伊戈爾怎麼樣了,好在他下午退了燒,雖然人仍舊沒有醒來的意思,她下去弄了吃的,也給伊戈爾打包了一份。他的家裡只剩下一些看起來難以下嚥的和果子,遲池認為這些並不適合病人吃,當然,也不適合她吃。
等她回去的時候,伊戈爾已經醒了,他安安靜靜的呆在床上,看遲池回來十分驚訝。
“我給你帶了點吃的。”
遲池把東西放在床頭,又確認了伊戈爾的體溫,才把東西外麵包著的布打開。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伊戈爾坐在床上,低著頭用叉子插起一塊牛肉,卻沒有放進嘴裡,而是先和遲池道了歉。
“你只是生病了而已,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聽到這個答案,伊戈爾抿了抿嘴,將頭低的更低了,遲池甚至覺得他即刻就會哭出來,又覺得一個男人,倒不至於這樣。
所以她只好不再打擾伊戈爾,悄悄地關上門,讓他需要什麼的時候再叫人,沒力氣了拍一拍櫃子弄出點聲音也行。
伊戈爾的家裡只擺了一些日文書籍,從上面的漢字來看,應該是寫經濟類的教科書,看起來就很無聊,遲池翻了翻,也沒看出來個所以然來,她要是會哪怕一點兒日文,她都不至於在面試的時候被淘汰。當初介紹人遞來伊戈爾的請求的時候,說過他是個教經濟的老師,遲池聽了一耳朵,似乎還畢業於某些名校。
正想著,隔壁的櫃子裡,遲池看到了兩張他的畢業證書被擺在最高處,其中是一個是臺北帝國大學的文政學部畢業證,另一張遲池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是京都大學經濟學博士的畢業證書。
上面還寫著他的畢業論文,如果她沒猜錯,應該是關於馬克思主義經濟研究的。
遲池應聘之前,預先瞭解過一些這邊大學的教師聘任制度,按理說他這個學歷可以在這兒當個教授,怎麼還是講師。
這麼一想,還挺可惜。
熬著熬著,遲池在沙發上昏昏沉沉的睡著了,她再醒來,是有人試著往她身上蓋個毯子,她被突然地動靜驚醒,睜眼看到了披著衣服手裡拿著攤開的毛毯的伊戈爾。
“我吵醒您了嗎?”
伊戈爾的聲音有些擔憂,遲池揉揉眼睛,天又黑了,這一天過得可真快。伊戈爾沒吵醒她,在硬邦邦的沙發上睡覺本來就不是長久之計,她的面前清明了些,看向伊戈爾,他現在看似是好了不少,雖然臉色仍舊有些白。
“你怎麼樣了。”
坐在沙發上呆了一會,遲池在兩人的沉默中問了這樣一句。
“沒事。”
伊戈爾坐在旁邊也安安靜靜的,顯然沒什麼精神,毯子被他疊了疊蓋在腿上,說真的,遲池在哈爾濱都沒冷成這樣過。
她那個時候和所有愛時髦的家境不錯的女孩一樣,喜歡穿著獸皮大衣和皮靴在冬天踩在最新下的雪上,她比那些女孩更有炫耀的資本,她穿的衣服都是她丈夫打獵後給她做的,說起來,如果不是伊戈爾非要提起,她也真的有很久沒想起她的丈夫來了。
晚上昏黃的燈閃地遲池有些恍惚,她沒有看過他的屍體,他們的故事就結束的那樣猝不及防。伊戈爾以為她還沒怎麼睡醒,問她需不需要一些冰塊之類的。
“不錯,我去拿。”
她是沒想到,伊戈爾家不大的廚房裡居然還有冰箱,看牌子該是哪個西方國家進口的,最底層凍了些冰塊,但很可惜的,沒什麼吃的。
遲池鏟了幾塊放進水杯,冰涼的水讓她總算有了一點清醒的感覺,伊戈爾還在那等著她,見她回來,露出一個微笑後點點頭。
“你為什麼不學學中文呢?”
按理說,如果伊戈爾博士畢得了業,他至少會說德語和日語,而他的英文又不錯,在臺灣這樣久,如果想學個中文,是比其他語言容易多了。
“不知道,戰前我只是認為用不上,我平常接觸的都是日本人,很少有臺灣學生,即使他們來到我的課上,他們也必然是日語很好的,根本輪不上我用中文和他們交流。”
伊戈爾認真的和她解釋,甚至讓遲池一時間忘了這只是一個為了放鬆而聊起的話題。
“平日裡出去呢?”
“我不太出去,而且非要交流,那些上流一點的場合服務生和當地人多少會一點日語,這就夠了。”
“可是……你從來沒想過瞭解一下這兒的文化嗎?”
伊戈爾停頓了一會,回答她沒有。
“其他日本人有很想把這當做他們的土地去熱愛的,但是我沒有,我只是住在這。”
“那你怎麼想他們?”
“說實話我只是簡單地認為……人不該對某塊土地產生這樣濃烈的感情,更何況他們中文也說得一知半解的,也不知道那麼狂熱的地域主義來自哪裡。”
“那你認為日本人是侵略者嗎?”
遲池這樣一句話問出來,她自己也有些後悔,這有點太咄咄逼人了,伊戈爾垂著眼睛,很久後,卻只回答出來他不知道。她看著伊戈爾這副模樣,一時間突然心情複雜得很,她不滿意伊戈爾的答案,而她看到伊戈爾這副虛弱的模樣,又不想過分苛責他,這不是他的錯,這又不完全與他無關。
當然,最後她也只能僵硬的轉移話題,聊起她今晚是回去還是不回去來。
這比起他們剛剛談的現實的多。
“您今晚可以在這兒住下嗎?如果您方便的話,第二天早晨我會送您回去,但是現在我的行動可能不那麼方便。”
他知道這很冒犯,但是他獨居在臺灣這樣多年,與那幾個僅存的親人關係疏遠,遲池給予他的這幾分照顧,他已經許久沒感受過了。想當年,他與母親的感情其實也難以稱得上親近,他的母親嫌他沒令得自己攀上蘇聯軍官那樣的高枝,對他是百般嫌棄,等後來有了幾個新的情人,更是懶於做照顧他這樣的麻煩事。
偏偏他又生的體弱多病的,每每病中想和母親靠近,最後都是被冷落的結果。
“這樣會打擾你嗎?我自己也能回去。”
外面其實也沒黑成什麼樣子,更何況遲池回去一路也不經多少小巷,大概是無事,她不想再在一個陌生男人家耽擱,在自己家裡,總是比在外面要自在的。
“不會打擾我。”伊戈爾幾乎是即刻想要解釋,可這樣著急的模樣又有些不妥,只好瞧著遲池的模樣,覺得她沒發覺自己惡劣的意圖,才松了口氣。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遲池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就那樣走了出去,伊戈爾失神的看著地面,又沒多久,他聽到了一陣急切的敲門聲。
遲池又返了回來。
“國民黨瘋了,在旁邊的路口開槍殺人。”
說完,遲池繞開伊戈爾走進了屋裡,皺著眉擦拭身上的灰,因為走的著急的緣故,她看起來有點狼狽。
“殺人?”
聽到這個消息,伊戈爾走到遲池面前,想檢查一下她有沒有受傷,遲池被他突然的接觸驚的往後躲了半步,搖搖頭說她沒事。
“那您一定嚇壞了吧。”
“倒是沒有,只是暫時是出不去了。”
遲池坐在沙發上,比起伊戈爾想的遲池會因此擔驚受怕,她看起來並沒有受什麼影響,甚至對那殺人事件打亂她的計畫有點煩躁,仿佛只是路邊出現了一個普通路障似的。
“需要我幫您做點什麼嗎?”
“出去把那群人殺了?然後被丟進南海裡,你再遊回日本?”
“可是……”
伊戈爾突然不知該作何回應了,只能上下打量了一番遲池,她看起來並沒有受傷。
“晚上吃點什麼?對了,你家裡沒吃的,那還是呆著吧。”遲池長舒了口氣,去廚房發現冰塊已經被剛剛的自己喝完了,她拍上冰箱的門,咒駡了句,伊戈爾聽不太懂,但應該不是好話。他好不容易想出幾句安慰的話,但遲池並不想搭理他的樣子,自顧自的把門關上,發出的聲響嚇得伊戈爾一愣。
他現在或許應該去做點安慰的舉措來的,但是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幹哪些合適的事,只能在客廳裡來回走動,如果遲池叫他,他肯定會第一時間出現。
可是好久都沒聲音,伊戈爾擔憂的坐下又站起來,終於到了深夜,遲池打著哈欠從客房走出來了,她還穿著伊戈爾給她的那套衣服,頭髮披散在肩上,見伊戈爾仍在客廳,還驚訝了一番。
“你怎麼在這兒。”
遲池這驚訝的樣子夠讓伊戈爾無地自容的,他嘴張了又張,最後扯了個他還不困的謊話。這謊話真拙劣,他這樣想著,但遲池不會在乎的模樣,他暗自慶倖又有些挫敗,隨即又意識到面前這位姑娘剛目睹了殺人現場,他不能拿他那些細膩的心思像考試一般貼在遲池身上要求她。
她簡單的洗了臉,跟伊戈爾道聲晚安,又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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