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機上,阿玲坐在我左邊靠窗的位置,Gibson坐在我右邊的走廊位,我被他們夾在中間,或許因為少了一隻手臂,飛機的位置感覺比從前寬敞了。阿玲小心地餵着我吃飛機餐,老實說,我單手要吃飯其實問題不大,但阿玲堅持要餵我,而且當我拒絕她的好意時,她那副對含着兩泡眼淚的眼眶實在讓我無法反抗。
看着阿玲那個表情時,我就會忍不住責備自己,看看我回來後做了甚麼?我除了讓一個喜歡我的人如此難受,我有做任何有意義的事嗎?這全都是我的問題,全都是我的問題。
也許Gibson說得對,我不應該再找小綠了,也許留在這裏也不錯,雖然少了一隻手臂,小綠也在大海中失蹤,凶多吉少,但我應該可以好好地放棄,好好地重新開始我的生活。還是我應該回到一年前,至少我可以找回自己的手臂?
我想不通,然後飛機餐已經吃完,阿玲打開飛機的電視在看《新紮師妹》,看得非常投入。而Gibson則在看《魔戒》第一集,看來也不是跟他商討這種事的時機。
「如果係冇未來嘅話,我寧願唔要。」
我思考小綠對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她想要的未來究竟是甚麽,究竟在她心中,我是一個怎樣的位置?我是一個稱職的備胎男嗎?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男人?或者在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掉進了Friend Zone?猜想一個已經失蹤的人的想法這件事,注定不會有結果,我用僅餘的右手拿起飛機上的耳機,側着頭嘗試把它戴好。
但這比我想像中更困難,耳朵沒法好好的勾住耳機,一次又一次的,在我嘗試把耳機戴好前,它又「彈」回了我的手上。
失去了的東西,就已經失去,我可以做的,就是用口咬着耳機的左耳支架,然後嘗試把左右耳分得更開,準備再把它戴到頭上。
這一刻,阿玲發現了我這副狼狽相,於是停下了她的《新紥師妹》,螢幕中的方麗娟拿着藏有偷聽器的茄汁,瞪大眼睛看着吳彥祖,阿玲搶過我的耳筒,輕鬆地把它戴在我的頭上。
「唔該。」我對阿玲說,也不確定同樣戴着耳筒的她有沒有聽到,因為她螢幕上的楊千嬅已經重新動了起來。
我打開音樂那頁,也想不到可以聽甚麼,於是選擇了「隨機」,然後播放。耳筒內傳來一陣憂鬱的結他聲,然後就是George Harrison的性感的低音,唱着:
I look at you all, see the love there that's sleeping…
很少有地,這樣隨機的結果,竟然是一首我認識的歌,Beatles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當George Harrison唱到I don’t know why nobody told you, how to unfold your love那一刻,我還是無可避免地想起了小綠,那個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甚麼的小綠。對呀,為甚麼從來沒有人勸告她要放開自己呢?
但歌曲不會因為我想起任何人而停下,Still my guitar gently weeps。
我想起了Gibson在醫院對我說的話,他說我現在就好像選JUPAS一樣,雖然我可以重新選一次,但那卻從來都沒法確保我畢業後會有好生活。
我按下了rewind按鈕,憂鬱的結他聲再次從耳筒傳來,我可以用那個該死的鬧鐘來讓人生按rewind按鈕,但我卻無法確保每次播出來的音樂都一樣。
這次我真的是搞砸了,小綠失蹤、我失去了左手、大部分同學遇難,是因為我回來了2004年,才會發生這種事吧。像Louis那樣,他本來可以繼續單戀小綠,他本來可以過自己的人生,但他卻要在布吉親身體驗到海嘯的可怕,我不是想回去再修補甚麼東西,我只希望在這最後一次中,不要再弄得如此一塌胡塗。
我聽了一次又一次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但無論我聽多少次With every mistake we must surely be learning,歌曲的最後一句還是Still my guitar gently weeps。
或許我應該下定決心,然後最後一次回到過去,然後從小綠的生命中消失,實實在在地生活,好好地最後聽一次《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然後播下一首歌。
同一時間,Gibson螢幕上的《魔戒》第一集播完,他還有第二集、第三集可以看,在飛機上看不完,他還是可以回香港再看DVD。阿玲的《新紮師妹》也一樣,她可以繼續看、繼續笑、繼續學習如何寫「方鍾sir」的「sir」字。
但我不可以了,我要按下最後一次的rewind按鈕,然後好好地、細心地聽最後一次《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我拿出那個該死的CASIO鬧鐘,想把響鬧時間調回大約一年前,即是2004年二月那個表白的晚上的前一天。
然後我轉念一想,反正這已經是我最後一次回到過去了,不如徹底一點,如果我不想再在小綠的人生中出現,我只要讀大學時,選另一科就好了。
對,就是JUPAS。
Gibson是一早想到了這個選項,才對我說這個比喻的嗎?大概不可能吧,他明明是最不想我再次回到過去的人,才不可能用比喻讓我選擇回去再選JUPAS吧。
我把「黑夜不再來」的響鬧時間調回我中學時,A-level考試完結後,JUPAS改變選擇的deadline那一天,然後耳筒內傳來Connie Francis的《Siboney》,在那美妙的歌聲中,我徐徐地進入夢鄉。
「啲啲啲啲……啲啲啲啲……」CASIO鬧鐘的響鬧把我吵醒。
我睜開雙眼,看見的是雲疊花園,我自己房間中那塊純白的、陪伴了我許多年的天花板。其實我想很多人都從來沒有留意過自己家的天花板是甚麼模樣,是白?是啡?是灰?開燈的時候哪裏會有光?哪裏會有影?
所以對於他們來說,無論是哪一塊天花板,都是一塊陌生的天花板。即使它每天都停留在他們頭頂,每晚都在牀上兩米高左右的地方凝視着他們,他們都無動於衷,連幾秒也沒分過給這塊每天都陪伴着他們的天花板。
但我不同,自從1999年在亞視看過《新世紀福音戰士》之後,我每次睡醒睜開眼睛時,都會凝視一下我頭上的那塊天花板。時間或許幾秒,或許數分鐘,但我就是會好好地觀察一下自己頭上的這一塊天花板。
雖然我沒有一個做司令的父親,也沒駕駛EVA的資格,但我還是會凝望我頭頂的天花板,並且嘗試去認識它,所以有些天花板我很熟悉,而有一些則會很陌生。
我由亞視沒有免費牌照的2018年,幾經轉折,現在回到了還是由封小平作主,《亞視評論》剛開播不久的2001年,這裏的人頂多只從亞視或錄影中看過Eva,而我呢,則看了十五年2003版的DVD,自然對天花板的認識會比較多。
看完天花板之後,我從牀上爬起來,洗了洗臉,我記得2001年的我這個時候應該在康樂及文化事務署當暑期工,要改JUPAS排名的話,我必須打電話回去請假。但問題來了,我沒可能記得2001年我暑期工上司的電話號碼,而我一直也沒有儲存電話號碼的習慣。
我看向我的書桌上,上面那一部是Ericsson GF768。對了,我是暑期工發薪才去買Nokia 8250的,768嘛,就真的是一部電話,裏面連一個遊戲也沒有。
我走到電腦前面,列印出JUPAS的選擇表,把本來城市大學電腦科學的選擇,換成了浸會大學的化學系,我的成績要入讀這兩科應該算穩紮穩打。入學後,也許還會在九龍塘偶然遇上小綠,但要認識她的話,恐怕就不容易了,我將會從黃嘉嵐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拿了表格後,我沒有直接到聯招中心遞交,而是回去了我的工作地點。既然電話無法聯絡,大概最簡單的就是親自現身說明了。
上司也相當體諒我這個暑期工,當然了,這種暑期工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我每天的工作不過是把幾封中文信用倉頡輸入在Word之中,然後列印出來再寄出罷了,是那種一點也不重要的工作。
然後我拿着表格到聯招中心遞交,在我面前的一切都顯得非常不真實,我開始懷疑街上每一個人的真偽,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看完《Matrix》之後都會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偽,但至少我是如此。特別是經過這幾次的「回到過去」,我開始覺得我的身體和靈魂越來越變得分離。
莫菲斯呀,你打算甚麼時候才來給我紅藍各一粒藥丸?只要可以逃離這個世界,我甚麼代價也可以付。
但事實上,這個世界非常真實,莫菲斯沒有出現,反而是我的電話響起來了,而看着來電顯示,我知道那是阿玲打來的。
今次回來,我不打算再把我來自未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歷史無論如何都會因為我回來而改變。我活到了一條新的時間線上,而且,除了任由未來改變和時間流逝之外,我沒法去到未來,或者回到任何一條我經歷過的時間線。
「喂?」我按下了768上面畫着一個綠色小電話的接聽鍵。
「報紙話今晚有流星雨,我約咗幾個同學一齊去大尾篤睇,你嚟唔嚟?」這條時間線的阿玲帶着輕鬆的語氣問我。
「好呀,反正我今日冇返工。」在我中學畢業前的兩三年,看流星雨是非常流行的活動,甚至出現過逼爆石澳泳灘的情況,而大尾篤大壩和萬宜東壩則是另外兩個相當熱門的地區。當年深圳還沒有把天空打得通紅、馬鞍山還沒有把樓宇起得密密麻麻,大尾篤是一個可以用肉眼看見銀河的地方。
「咁就好啦,你去買嘢燒嘢食啦!計埋你同Gibson,總共六個人。」阿玲就是這樣,在指揮別人做事時絕不猶豫。或許,用「指使」這個字會比較貼切。
「OK,我求其買啲啦。」答應了阿玲後,我掛了線,一個人從何文田山慢慢地落山走向旺角,一邊走,一邊心中盤算着待會打給Gibson把他拉下水,要他跟我一起去買BBQ的東西吧。
我剛剛決定不再把我來自未來這件事通知任何人,而如果「任何人」需要有例外的話,Gibson也似乎是唯一人選。不過,我也不打算告訴他,把這件事告訴2001年的Gibson是沒用的,因為他只是2001年的Gibson,不是那個和我做了二十年朋友,我把他留了在2018年的Gibson。
想到這一點,我突然很掛念2018年的Gibson,掛念到一個地步,我在火炭火車站看見Gibson出現之後,緊緊地擁抱着他。但我明白,無論我雙臂摟得2001年的Gibson有多緊,他都不會變成2018年的Gibson。
我和Gibson買了一堆燒烤食品和用品,早在六點就進去大尾篤霸佔了一個燒烤爐,我們一邊談着明年日韓世界盃施丹有沒有可能衞冕,一邊等着其他同學的到來。
在我之前的幾個2002年裏,施丹當然沒有再拿到世界盃,但我的左手和小綠的性命卻證明了,只要我回到過去,事情的發展就會變得有如骨牌般一發不可收拾。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甚麼會變,甚麼又不會變,感覺就像是我回想之前時間線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改變了我身處這條時間線上的事實。
結論就是如果施丹想要在2002年舉起世界盃,他要做的,就是努力打好每一場比賽,試圖讓歷史的巨輪向他那一方傾斜。
我明白這是廢話,因為即使沒有我這個從未來回來的人告訴他2002年他會輸,他還是一樣,會努力打好每一場比賽,試圖讓歷史的巨輪向他那一方傾斜。
我就是用這種態度和Gibson討論下年世界盃的事,然後我發現,這已經跟我有沒有來自未來無關。因為我身處過的所謂「未來」,原來已經是過去,即是我第一次看2002年的世界盃,對於我而言,已經過去,下一次2002年世界盃結果可能會重覆,可能不會,但這都已經不是我可以控制的範圍。
就在我和Gibson亂扯一通期間,同學一個一個地到場,開始烤着香腸、雞翼,等待流星雨的降臨。
阿玲也來到了,我已經忘了阿玲那年的暑假究竟在做甚麼,只知道這一個十九歲的阿玲就像雲疊花園我房間中那塊天花板一樣,我非常熟悉。我知道她需要甚麼,知道怎樣她才會快樂,也知道要怎樣才會傷害到她。我甚至比起2018年的時候更加了解她了,但我還是感到非常空虛,因為她始終不是2018年那個阿玲,我永遠再見不到2018年那個,身為我妻子的阿玲了。
「你做乜眼定定咁望住我?」阿玲拿着兩條廚師腸,用質問的語氣問我。
「如果我話畀你聽廚師腸十幾年後會停產,然後香港人炒到啲腸仔成五十蚊包,你信唔信?」我迴避她的問題。
「唔奇吖,香港人乜都炒嫁啦。」阿玲稍作思考後回答了我。
「所以呢,你就唔好拮到啲腸仔條邊爆晒咁啦!遲啲升值幾十倍嫁!」我指着她那兩條歪歪斜斜的香腸笑着說。
「你理得我吖!咁樣可以增加燒到嘅Surface area呀!你識鬼咩?」阿玲被我逗得開懷大笑。
對了,我已經多久沒看見過這樣開懷大笑的阿玲了?是度蜜月之後?還是更早的時間?
究竟結婚對於我和阿玲來說,算是了結還是開始?我期望自己在婚後過一種甚麼生活?阿玲呢?她又期望在婚後過一種甚麼生活?
2018年的阿玲把「黑夜不再來」交了給我,那之前呢?她一定有用過這個鬧鐘吧?2018年的阿玲,究竟在第幾次回到過去時,才嫁給我呢?或者我要問的是,究竟由那一刻開始,2018年那個阿玲被替換成未來回來的阿玲呢?
我仔細地回想,但我都無法想起2018年的阿玲究竟有沒有或多或少透露她那未來的資訊,然後現在身處2001年的我,再也沒法見到2018年那個阿玲了。回想起來,我還沒有好好地跟2018年那個阿玲說再見,就跟她永遠地分開了。
想到這裏,我悲從中來,眼眶被眼淚的海嘯淹沒。
「你搞乜呀?」阿玲看着一直在抽泣的我,坐着向我靠近來。
「冇嘢,我發覺我好掛住你。」我誠實地對2001年的阿玲說,沒關係吧,反正2001年的她根本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意。
「你係咪發燒,突然又喊又亂講嘢!」阿玲的反應也實在太大,讓所有同學都看着我這邊。
「咩啫,啲煙醃到之嘛!」面對大家的目光,我一邊反駁,一邊站起來,轉身背對着燒烤爐。
流星雨的晚上大尾篤的人群眾多,所有燒烤爐都已經被霸佔,還有一堆遲來的人拿着一包包的炭和食物驚惶失措地東張西望。
而在我背對燒烤爐的一刻,我見到有幾個少女徬惶無助地試圖找一個沒人佔用的燒烤爐,而那堆少女中,其中一個就是小綠。
雖然我從來沒見2001年入讀大學前的小綠,但我知道我不會認錯。小綠中學時就讀女校,一堆女生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來到大尾篤,沒有燒烤爐也是正常的事。
我假裝要去廁所,離開了我們的燒烤爐,走近小綠。她現在應該不認識我,而我也沒有打算要認識她,我只是想接近一點去看看將要在我人生中消失的這個「100%的女孩」罷了。
燒烤的火光和疏落的街燈映在小綠的臉上,讓我再次想起在大學迎新營晚上營火會中的她。那時我真的覺得自己遇上了「100%的女孩」,那時我覺得自己一定要做點甚麼,才不會讓這個「100%的女孩」溜走。
但今天我已經不可以這樣了,在我面前,我已經失去了五個小綠,現在這一個,我不可以再接近她。這不是甚麼「100%的女孩」的問題,這是她能不能再存活下去的問題。
「你相唔相信每個人,喺呢個世界上面嘅某一個地方,都存在住一個100%嘅對象?」我自己低聲地呢喃着,那句當年我用來對小綠搭訕的開場白。
當然,今次小綠沒有聽到,所以她不會回答我,而且即使當年她有回答我,但她卻從來不明白這番話的意義。我把目光從2001年小綠的臉上移開,真的向着廁所方向走去。
我從廁所回來燒烤爐旁邊,我不知道世界有沒有因為我在這裏發現小綠而改變,但我們一行幾人都快要吃飽了,打算步行向大壩,找一個夠暗的地方好好地看一下天空。
大壩對面雖然是馬鞍山,但2001年那邊的燈光還沒有照得滿天通紅,坐在大壩上那些由石屎建成的雙T字形消波塊上仰望天空,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滿天星斗。
由牛郎、織女和天津四組成的夏季大三角高高地掛在我們的頭上,阿玲很自然地坐在我的旁邊,我們一起抬頭,等待着流星的出現。
所謂的流星雨,其實一小時不過是一百多顆流星罷了,平均一分鐘兩顆左右,但每顆出現的時間其實連一秒也沒有。我們一旦看到流星,就會指着天空,然後大叫,但當其他人沿着那隻手指看過去的那一刻,那顆流星早就消逝在毫無感情的歷史當中。
(插圖: OK流星雨)
然後我發現了一個不得了的事實,就是找不到燒烤爐的小綠,和她的伙伴們就在我們幾米之外,和我們做着同一樣的事情。在那微弱的光線中,我可以肯定那個坐在另一塊雙T字形消波塊上的,就是小綠。
兩個在我人生到目前為止,最親密的女生正在看着同一個天空,做着同一件事。而只有我,我在這裏顯得格格不入,我是由2018年回來的大叔,而阿玲和小綠都是芳華正茂的少女。
我望向坐在旁邊的阿玲,看着她的臉,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太太,那個在2018年已經嫁給我的阿玲。坐在我旁邊的這一個人,不是那一個阿玲,而即使我如何想念那一個阿玲,我都沒法回到那一個2018年了。
我再向另一塊消波塊那邊看過去,小綠正在和她的朋友仰望着天空,而這一個小綠,也不再是我認識過的任何一個小綠了,而即使我如何希望找回任何一個小綠,那些小綠都在不同的時光中,用不同的方法離開了世界。
我望向天上,連續看到了兩顆流星。以前我覺得,星空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當我雙眼凝望着星空時,好像甚麼煩惱都可以一洗而空;但在這個2001年的大尾篤,我看着星空,看着夏季大三角和一顆又一顆疏落的流星,我的煩惱還是從其他時間線上不停地向我襲來。或許,星空可以消除的煩惱,就僅限於一個時空吧。
「頭先嗰邊有一粒,飛得好慢,好耐都冇消失,你睇唔睇到?」阿玲指着天空說。
「嗯。」我答,但其實我根本就看不到那一顆流星,在我頭頂的,是一個不屬於我的星空。
我們在這邊大約坐了半個小時,大家都覺得有點悶了,也有人想回家了,於是我們就站起來,準備離去。在我站起來的一刻,我才發現原來小綠已經早我一步就離開大壩了。她們還沒開始燒烤,可能有點餓?還是覺得流星雨也不外乎是疏疏落落的光點,所以提早回去?
我不知道答案,而且,現在的我,對那個答案沒有興趣。
「不如你陪我行一陣?」阿玲拉住我的手,然後說。
「好。」我回答,然後打開了一早準備好的手電筒,識趣地照向地上,以免阻礙其他人看星。
「你哋返去先啦,我哋再行一陣。」阿玲對其他同學,包括Gibson說。
大家答應過後,我和阿玲沿着大壩向着漆黑一片的另一端慢慢地走着,阿玲扶着我的手臂,甚麼話也沒說,而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甚麼好。
就這樣大家在沉默和漆黑中走了好一大段路後,阿玲一手搶過了我手中的手電筒,並把那條光柱射向了天空。
「你發生咗咩事?今日嘅你好唔同。」阿玲終於開口。
「我就算講畀你聽,你都唔會明嫁啦。」我不是在故弄玄虛,而是訴說着一個事實。莫文蔚飾演的白骨精說過,孫悟空經過這五百年後回來要尋找的,其實並不是她。而我經過這麼多次回來後,要尋找的,又究竟是甚麼呢?
「你唔講,又點知我會唔會明。」阿玲當然不會放棄。
「呢啲係天意,或者係傳說中嘅『緣份』。」我沿用白骨精的說話回答阿玲。
「發生咗嘅事,先可以叫『天意』,或者『緣份』。我唔係Gibson,你用電影對白講,其實我真係唔會明。」阿玲還是那個強勢的阿玲,不但一下子就知道我所引的對白出處,而且還直接阻止我繼續胡扯下去。
「其實我真係唔介意講畀你聽,但聽完之後,你會發現其實你未必想知道咁多嘢。」我呼了一口氣,轉身過來面對着阿玲,然後倒後走着。
「你唔想講就唔好講!我都係擔心你啫!」阿玲賭氣地別過頭,不和我的視線接觸。
「我唔知點講啫。」我停下腳步,打算好好地看着阿玲的眼睛,就在這一瞬間,因為光線不足、阿玲又別過臉去的關係,我和阿玲撞在一起。
我順勢摟着這個2001年,剛剛中學畢業的阿玲,心中有一萬種感覺湧上來。老實說,我現在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應該怎樣走,又怎可能讓阿玲明白我在想甚麼呢?
阿玲稍微掙脫了我的懷抱,口中啐了一聲,但卻沒有再說甚麼了。我們又回到了那份漆黑和沉默之中,繼續向着大壩的另一端向前行。
而到了大壩的盡頭,我們發現了有點不對勁。有三個男人和五個女生對峙着,而那五個女生當中,有一個人,我不可能不認得。
小綠和她的朋友被那三個男人用長刀指嚇着,雖然燈光微弱,但我還是看得出,那絕對是一宗打劫案件。
「唔係呀?又嚟?」我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湧現,但我不知道我應該怎樣做。我應該上前救這個2001年的小綠嗎?但我一個人,怎可能打得過三個拿着長刀的大漢?還是我應該和阿玲避開這個環境,但我就這樣任由五個高中生被三個大男人搶劫,我的良心過得去嗎?
我伸手擋住了阿玲,不讓她再往前走。無論如何,阿玲都不能牽涉在這種暴力事件當中。阿玲也察覺到危險,下意識地退後了半步。
「係咪要打999?」阿玲在我耳邊輕聲的問,我點了一下頭,把口袋中的電話拿出來。
「收唔到。」我一邊看着電話,一邊搖了搖頭,在2001年的大尾篤大壩,會收到手提電話訊號才是奇蹟吧。
我在之前的時間線上,完全沒有遇上過這樣的一件事。我沒有來看流星雨,阿玲沒有撞在我的懷裏,我沒有在大尾篤遇上小綠,我完全沒有可以參考的往事去告訴我即將會發生甚麼,或是我將要做甚麼。
或許小綠會得救,或許不會;或許我上前可以救到小綠,又或許不會;或許我會和阿玲可以轉身逃走,或許我們也不會。
太多或許,太多不知道,多到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像一個經歷過五次時空旅行的大叔,而像一個剛高中畢業的小伙子。
對了,我現在就不過是一個高中畢業的小伙子,我除了有一些不存在在這條時間線的古怪回憶之外,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高中生。
所以身為一個高中生,這種情況應該怎樣做呢?站在那裏的那五個女生中,如果沒有小綠,我會怎樣做呢?答案是簡單而直接的,即使那五個女生都素不相識,我還是要盡力嘗試去救她們。
於是我把電話遞給阿玲,用手勢示意她快點跑逃離這個現場。之後我用盡全身的氣力,一邊大叫,一邊衝向那個最接近小綠的搶匪,希望可以把他們嚇跑。
但這沒用,他們幾個估計是一直埋伏在這裏的慣犯,完全不把我看在眼內,其中一個拿着長刀轉身迎面面對着我,等待我衝過去。
我停了下來,和那個持刀的男人相隔兩米,在黑暗中面對面地站着。我知道大事不妙,看來這次我不但救不了小綠,連我自己也救不了。上一次我在布吉失去了一條左臂,今次呢?我會失去甚麼?是我的性命嗎?
「打折!拎你個人包速哩!」那個男人向前走了一步,用手上的電筒打量了我一下,然後用半鹹半淡的廣東話說。
我嘗試打手勢希望小綠和那幾個女生可以拔足逃走,只要她們開跑,我就可以拖住劫匪們。只要引開他們的注意力,大壩那邊應該有幾十人正在看星,他們不敢追上去的。
但小綠和那幾個女生可能早已被劫匪嚇呆了,對我的手勢完全沒有反應,還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我知道這樣下去的話,結局會非常悲慘,我一定要做點甚麼。
「嗱,我銀包喺度,求財啫,唔係求氣,放我哋走好唔好?」我把銀包從口袋中拿出來,作勢要遞給我面前的這個劫匪。
我面前的持刀劫匪一手用刀繼續指着我,另一隻手接過我的銀包,就在這同一時間,我衝過去小綠的旁邊,牽着她的手,然後轉身拔足就跑。
「打劫呀!救命呀!」小綠在這一瞬間終於明白我的意思,在劫匪們作出反應之前,一邊大叫,一邊跟我一起向着水壩的方向沒命奔逃。
我這時才發現,原來阿玲根本沒有逃走,一直在我後面兩三米的地方看着我所做的一切。於是我用另一隻手牽着阿玲,三個人一起向着大壩方向跑去。
劫匪們反應過來之後,立刻追了上來,我們一邊呼救一邊奔跑。但逃跑的距離比我想像中要長得多,不消三十米左右,其中一個劫匪已經追到我的身後。
那個劫匪手起刀落,一下斬向我牽着小綠的那一隻手,我快速地鬆開,總算避過了這一刀。然後我也放開了牽着阿玲的手,我知道這樣下去會被追上,只好來一個急停轉向,撞向那個劫匪,希望把他撞跌。
那個劫匪被我撞得向後退了一步,我立刻向他屁股的方向一腳踩下去,他向前跌了在地上,正是金庸所創的青城派絕學「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但另一個劫匪在這時已經追了上來,一刀砍向我的左肩,由於我衝出去踩另一人時太過用力,去勢太盡,已經無法回過身來避過這刀,看來我的左臂「又」一次要被砍掉了。
就在那一刻,阿玲撲過來我身上,用背部幫我擋了那一刀,一陣血腥味直撲我的口鼻。同一時間,大壩上有幾個正在看星的人開始聽到我們的聲音,開始把手電筒照過來我們這邊,看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劫匪們知道已經驚動到太多人,所以放棄追擊我們,轉身逃走,消失在黑暗之中。
「阿玲!阿玲!阿玲!!!!我一定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嘅!」我迎面地抱着阿玲,從其他人的電筒光中看到阿玲背上的一大片血泊。
阿玲沒有回答我,只是對我微笑,然後點了點頭。我把阿玲放在地上,背部朝天,然後脫下自己的衣服,按着阿玲背上長長的一道傷口,這裏要回大尾篤就算用跑的,都要五分鐘,我一定要先幫她止血才行。
當我雙手按着阿玲的傷口,然後祈禱阿玲流血減少的時候,我發現小綠倒卧在路邊,而且明顯是跌到時撞傷頭部,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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