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嚟揾你老婆?佢喺嗰邊。」理髮店接待處的小妹親切地對我打招呼。
「唔該。」我和往常一樣來到理髮店等太太,走到她旁邊時,發現她剛好電髮電到中途,正閉目小休中。我也不忙於叫醒她,於是我到一旁的沙發坐下,沙發前面是一張小茶几,上面凌亂地鋪滿了一堆不同的雜誌。
然後,我在那堆積如山的雜誌堆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其中一本二零一八年六月號的財經雜誌,打開的一頁上面剛巧有幾張照片,照片的女主人是黃嘉嵐,英文名是Midori,認識她的人都會叫她做小綠。雖然已經過了六年,但我還是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
在雜誌裏,還刊登了她的專訪,小綠現在是基金公司的行政總裁,傳說中的黃金單身族,白手興家。版頭相片中她微微抬頭,穿着整齊的行政套裝,側面看着遠處,一副高瞻遠矚的模樣。專訪的標題用大大的字體寫着:「在激烈的全球競爭中,黃嘉嵐依然脫穎而出,她到底有甚麼致勝秘訣?」
我知道這是緣份,如果我沒有來這理髮店,或者我太太沒有閉目小休,又或者我坐在沙發上時沒有看茶几上的雜誌,我就不會看到小綠的專訪,不會看見她的照片,不會認出她。而一切,都會和平常一樣,日子每天溜走,工作每天耗費我的時間,我會連續六年沒有小綠的消息。
正因為這是一種緣份,我偷偷地把雜誌上專訪的那幾頁撕了下來,小心地折好,放進了皮包內。無論是理髮店的老闆、還是其他的顧客,我相信沒人會介意我這樣做,因為天性善忘的香港人對兩個月前財經雜誌上的專訪毫無興趣。
(插圖OK雜誌)
太太理完髮後和我在連鎖式的茶餐廳內吃飯,茶餐廳的海報上有些假冒的超級英雄,我不明白這和我的晚餐有甚麼關係,但至少沒有影響我的心情。
我們點了餐,我點了一份燒肉飯,太太點了一碗米線。然後太太就自顧自地玩電話,我心裏則繼續想着小綠的事情。
六年前,智能電話沒有現在那麼流行,而我自己的習慣是把所有要聯絡的人的電話都記在心中,一來不用倚賴電話簿,二來也算是向別人炫耀自己那尚算不錯的記憶力。
結果就是,即使我和小綠已經六年沒聯絡,我還是清楚記得她的手提電話號碼。於是我稍微提起自己的電話,把那個我還記得的號碼輸入到聯絡人裏,在名稱那一欄中,我填了Midori,而在姓氏那一欄中,我則填上了Eventually。
當年我跟她告白時,我說過,即使她拒絕了我,但我們最後還是會在一起的。那時我們都在使用MSN,都在打蹩腳的英文,那一年我用的字眼就是「We will be together, Eventually」。
接下來我打開WhatsApp,看見了小綠自拍的頭像,WhatsApp就是這樣麻煩,如果你不把對方加入電話簿,你就不能主動聯絡這個人。但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我知道小綠並沒有換過另一個電話號碼。
我的燒肉飯和太太的米線已經送來了,我們慢慢地吃着。
「阿玲,我哋一陣食完諗住去邊?」我問,畢竟一直不發一語地懷念過去並不是很恰當。
「冇呀,你有地方想去?」太太答。
「冇呀,咁返屋企啦。」我答。
太太沒有再答話,低下頭默默地吃她的米線。我伸手到袋內摸了摸那幾頁撕下來的雜誌,忍不住把它拿了出來,放在大腿上再看一次,小綠真的變成熟了,六年前她絕對不會穿這種套裝,還要配高跟鞋的。
我把雜誌內頁放回袋子裏,開始吃那份一點也不好吃的燒肉飯,手上還是拿着自己的電話,打開了WhatsApp,點開了和小綠的對話框。
「好耐冇見,你近排點?」我在WhatsApp中輸入了以下一句話,猶豫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按下了「送出」鍵。
「冇乜特別,你呢?」小綠居然立刻就給我回覆,這的確讓我喜出望外,而且看來她有在聯絡人中加入我的電話,所以沒有問我是誰。
「我?咪一樣,打工仔一個。你就犀利啦,我喺一本財經雜誌到見到你個專訪。」我一邊輸入,一邊微笑。
「公關公司話做個專訪,Corp Image會好好多。」小綠回覆。
「女強人!」我再次輸入。
「No la.」小綠回覆。
「早知當年我唔放棄,繼續等你啦。」我寫在WhatsApp上。
「你咪即管等,我都係唔會同你一齊的。」小綠還在這句後面附了一個攤開雙手的表情符號。
「咁耐冇見,不如出嚟食飯?」我一邊吃下最後一塊燒肉,一邊問。
「OK, Tomolo dinner?」小綠答應了我的邀請。
「OK.」我放下電話,抬高頭望向太太,她還是一如既往地,一邊看電話一邊在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身前的米線。
回到家裏後,太太簡單梳洗後就先睡了。我到廚房拿出平價的Jim Bean威士忌,倒了一小杯,加了一點冰塊,然後回到客廳裏,坐在沙發上。
太太忘了關上的電視中播着我根本沒在看的內容,家裏的小狗蹲在我面前擺尾,一直把玩具推向我討玩。但今天我沒甚麼心情理會牠,我摸了摸牠的頭,心裏對牠說現在不是時候,牠也就識趣地自己躺下來了,而我也順手把電視關掉。
我從袋中拿出那幾頁雜誌,小心地攤開,小綠的專訪又再出現在我眼前。老實說,這篇專訪的內容並不怎麼樣,既沒有描述她的性格,也沒有說明她的經歷。感覺像是介紹一本書時卻只介紹封面的畫一樣,對我來說,完全不着邊際。
我開始細看那幅側面的照片,看着她那把長直髮,小綠的純黑行政套裝感覺非常專業,但同時也感覺不到任何感情,小綠臉上還是讓人感覺到冰冷和抽離,眼睛中還透着一股淡淡的寒氣。
我怔怔地看着小綠的臉,我開始想像這六年間她經歷了甚麼,是甚麼經歷才讓她成為了現在的自己呢?
我想不出來,我知道這些事完全與我無關,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正確來說,是小綠的一切。
我和小綠第一次見面是在大學迎新營時,在迎新營內,大家分組玩着無聊的集體遊戲,小綠當時被分配在我對面的一組內。
小綠並不是那種人見人愛的絕色美女,也沒有那種讓大量男人拜倒裙下的驕人身材,說穿了,當年的小綠就是一個普通的長髮戴眼鏡女生罷了。
但偏偏這樣一個平凡的女生,卻在我心中佔了一個不平凡的位置,我雙眼一直看着她的一舉一動,我內心渴望着認識這個女生,我希望構成我命運的齒輪,可以和構成她命運的齒輪緊緊地扣在一起,讓我的齒輪可以帶動她的齒輪旋轉。
於是在迎新營晚上的營火會中,我大大地吸一口氣之後,主動上去邀請她一起跳舞,在那個炎熱與抑鬱的夏天晚上,我知道了你叫黃嘉嵐,你知道了我叫白映雄。
傳說只要知道了對方的名字,就有再見面的可能,所以我和小綠就這樣成為了朋友。
於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最後,我在2004年的冬天,對小綠表白,希望她可以成為我的女朋友,但卻被她拒絕了;之後到了2012年,即是六年前,我決定放棄不再等這個女人,實際上,在那年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小綠了。
時間,就這樣過了六年,她應該已經變成了我不認識的人,雖然,在街上碰到的話,我一定能認出她,但她應該已經不是當天那個我深愛着的小綠了。
我明天就可以看見她了,我應該做甚麼呢?
我應該說甚麼呢?我要跟她談起那個所謂「Eventually」的承諾嗎?還是我根本不應該赴約,把她留在我的記憶內就好了呢?
我非常清楚,那個所謂「Eventually」的承諾一點意義也沒有。沒有意義,而且也不可能。可以兌現那個承諾的時機,早在六年前,已經過去了。
假設,假設我真的說了出口,雖然這沒有可能,但還是姑且假設一下,她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我用手指輕輕撫着雜誌照片上小綠的臉孔,另一隻手拿起盛了威士忌的杯子呷了一口。
還是沒有意義,因為她已經變了,她已不再是當天的小綠。這就是所謂的現實,我非得接受這個已經沒有了小綠的命運不可。
我拿起電話,看着小綠寫那句「OK, Tomolo dinner?」,想像她寫這句句子時的表情,大概她的臉上會帶着一絲微笑吧。
我在WhatsApp中向下掃,掃了幾下,就看到了我和Gibson的對話框。Gibson全名叫袁慕之,是我由中學開始認識、我最好的朋友。雖然他有點宅,而且沉迷動漫,經常用動漫的世界觀來分析現實世界的問題,但是他是一個一定不會出賣我的人。
「喂,幫我做少少嘢。」我在WhatsApp上寫。
「做咩?有兼職益我?」Gibson答。
「唔係,我聽晚約咗黃嘉嵐食飯,我會同阿玲講話我約咗你。」我再寫,Gibson當然知道,阿玲就是我的太太。
「嘩!你咁多年冇揾佢,做乜咁突然?」Gibson問。
「有時啲嘢好邪,我今日喺本雜誌度見到佢,然後入佢電話落WhatsApp,先知佢咁多年都冇轉電話。」我說。
「你唔怕咩?如果穿崩阿玲一定好唔開心。」Gibson說。
「就係怕呀,唔怕使乜揾你講大話。」我答。
「有時我真係唔明你想點,明明已經有個咁好嘅老婆。」Gibson說。
「就係因為我愛阿玲,所以我先要呃佢,我唔想佢亂諗。」我說。
「無論點我都會幫你嘅。」Gibson答。
「多謝。」我輸入了這兩個字後,拿起手中的那杯Jim Bean威士忌,冰已經全融化掉了,我一飲而盡。然後就藉着這一點點的酒意,我在沙發上躺了下來,不經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從鬧鐘的尖叫中醒過來,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自己的鬧鐘每天早上都在慘叫,那種叫聲就好像一種來自心底的吶喊,一個人的心臟如果被一對無形之手緊緊地捏着,就會發出這種吶喊聲。
我安撫了一下自己的鬧鐘,太太早就起來梳洗完畢,自顧自地化妝和換衣服。而我則走到梳洗台前面,用手掬了一點水往臉上潑去,睡意登時退去了一大半。
梳洗過後,我站到阿玲後面,阿玲是我承諾和她共度一生一世的女人,我愛她,我比任何人都愛她,所以我才會和她結婚。
正正因為我愛她,所以我不忍心讓她胡思亂想;我愛她,所以我才決定要編一個完美的、小小的、善意的謊話來騙她。我會用我一生來守護這個完美的、小小的、善意的謊話,只要謊話一生都不被揭穿,她就不會受到傷害。
要說一個謊話,最重要的是整件事要符合邏輯,要有真正發生的可能,而且千萬不可創作一個完全虛構的故事,要半真半假。說到底,說謊其實是一個記憶力的競賽,要謊話不被揭穿,首要的是要記得自己說了甚麼虛構的東西,而且要記着一生一世。正因為這樣,虛構的部分越少,能清楚記住的可能就越大。
「我今晚約咗Gibson食飯,尖沙咀。」我對阿玲說。從今天開始,我就要記得今天晚上和我在尖沙咀吃晚飯的,是Gibson,而不是小綠。
「我今晚應該要加班,你兩個玩得開心啲啦吓。」阿玲答。
上班的時間,我一直無心工作,我的心早就飛到晚上和小綠的約會中了,開始想我們之間有甚麼話題可以聊,想知道她是怎樣爬到這個位置,想知道她的感情狀況如何,想好好地告訴她我這幾年來的生活。
整天就在電腦螢光幕前發呆度過,工作嘛,明天再做也可以,看着辦公室窗外的天空開始被夕陽染成金黃色,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期待,中間也夾雜着一些忐忑,我和小綠這麼多年沒見了,我們之間會不會欠缺話題?她現在已經是基金公司的行政總裁,會不會看不起我這個在小公司中工作的項目經理?
我在Google中輸入小綠的全名「黃嘉嵐」,一篇又一篇地看關於小綠的報導,我覺得在報導中的小綠和我心目中的小綠總是有點微妙的距離,或許是報導的問題,或許是小綠真的變了,總之我無法在報導中找回那個我當年喜歡過的小綠。
時間會讓一個人改變,其實自從我放棄她之後,這六年間小綠會不會已經變成了第二個人,對我來說完全陌生呢?我不知道,這六年間我過得相當不錯,可能對小綠而言,我亦已經變得完全陌生了。
老實說,我今次約小綠出來,完全是一個巧合。
首先,我已經放棄了她,完完全全地放棄了她,要不是那家該死的理髮店和那本討人厭的雜誌,我甚至不知道小綠現在做甚麼工作;其次,經過了這麼多年,小綠在工作上取得了如此厲害的成就,我本來就以為她應該一早就換了電話號碼,但事實她沒有,所以我才能用WhatsApp找到她;第三點,作為一家基金公司的行政總裁,小綠應該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但事實是,當我約她隔天吃晚飯時,她一口就答應了。
這完全是一個巧合,上天不知道為甚麼要在這個地方為我們打開一扇窗,可能是因為上天想我們通過這個窗口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亦有可能是因為上天想我們以這次機會好好懷緬一下過去,甚至有可能是上天憐憫我們,要我們好好想想彼此間的關係,畢竟即使不能走在一起,也未必需要如同陌路。
離開在觀塘的公司,在開源道那魚貫的人群中向着地鐵站前進,觀塘每天的交通都是如此的糟糕,平日我非常討厭這條路,因為明明只是五分鐘的路程,在上下班時間往往需要三倍時間才能走完,特別是巧明街直上APM那個入口,上下班時間擠塞的人潮簡直是讓人災難級的難受。
但今天我反而樂得輕鬆,因為我知道只要我爬上地鐵,到達尖沙咀後,我就會見到小綠。因為小綠,這條本來非常討厭的通勤路線也變得相對地可以忍受了。
登上像沙甸魚罐頭般的地鐵,和其他下班的人群一直擠壓,直到太子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再一個站就到旺角了,轉車之後,我就可以直達尖沙咀。
在尖沙咀站下車,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向着B出口進發,我今天為了小綠訂了一家位於諾士佛台的高級餐廳,那裏的熟成牛排在香港可算是首屈一指,小綠最喜歡吃牛味濃郁的肉眼,不添加任何醬汁,只用少許胡椒調味,她說這樣才可以嚐到牛排真正的味道。
離開B出口後,我沿着彌敦道向美麗華商場的方向走。去過諾士佛台的人都知道,從美麗華商場二樓的出口那邊穿過去是最快的。越接近和小綠見面的時間,我的心跳就越快,這種莫名的加速讓人感到非常不安,真是的,我還是十六歲的小男生嗎?為甚麼會這樣緊張?
推開美麗華商場的玻璃門,商場內用冷氣製造出來的涼風撲面而至,我看着那條通往上層的電梯,心想還只差幾步就要到到達了。
「嘭!嘭!」突然在我背後傳來兩聲巨響。
在金巴利道,一輛新款藍灰色的 Mercedes-Benz SL 開蓬跑車被一輛大型貨車迎頭撞上。貨車因為要避開停泊在路上等候的的士而駛過逆線,剛好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跑車,然而同一時間,跟在藍灰色跑車後的一輛客貨車則剎掣不及,把跑車狠狠地夾在中間。
我的心感覺一陣酸痛,彷彿那兩架貨車夾住的,除了那輛藍灰色的跑車,還有我的心臓似的,一股不安的感覺再次湧現我的腦海。我轉身衝向那輛藍灰色的跑車,駕駛座上的人是一個女生,防撞氣袋擋住了她的臉,我無法確定那是誰。
藍灰色的跑車被夾成了風琴狀,我在跑車的駕駛座旁邊,看着入面那個被駕駛座、軚盤和安全氣袋夾住的女生,我知道我的不祥預感應驗了,那正正是小綠。
「小綠!小綠!!」小綠被夾在那裏,我竭斯底里地呼喊她的名字,但她沒有回應我,連揮揮手、點點頭、眨眨眼這些都動作都沒有,完全靜默。
我伸手嘗試去拉開車門,但無論我多用力,車門也是絲紋不動。於是我改變策略,拿出袋中的門匙打算把安全氣袋割穿,但這也是徒勞無功。我再嘗試去找東西來撬開車門,但馬路上除了玻璃碎片之外甚麼都沒有。
我不會放棄,我不會放棄,至少這次,我不會放棄。
「救人!打開車門!救人呀!有冇人可以幫手?救命呀!」我大叫,但圍觀的人全都無動於衷,我拿着車門瘋狂地拉扯,但結果沒有改變,車門還是絲紋不動。
我不知道我可以做甚麼,但我不會放棄,我不會放棄,我不會放棄,我不會再放棄的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輛藍灰色的開蓬跑車旁擾攘了多久,但無論我怎樣大叫,怎樣用力,那道該死的門就是無法打開。有些記者在我旁邊拍照,我沒有理會他們,我繼續嘗試拉那個門把,要把小綠救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消防員強行把我從那道車門上拉走,然後一個救護人員過來問我有沒有受傷,我不懂答他,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說甚麼,我不知道我現在可以幹甚麼。
我坐在路旁,牢牢地注視着夾在駕駛座中間的小綠,消防員開始想辦法把她救出來,他們拿出了大型的電鋸和電剪打算破壞車廂,他們對車頭噴射泡沫以防止引擎起火,開始做着各種各樣我看不明白的作業。
大概弄了三十分鐘,他們終於把小綠從那輛藍灰色的開蓬跑車中拉了出來,但小綠就像我剛剛喊她名字時一樣,沒有回應、沒有揮手、沒有點頭、沒有眨眼。
我想爬近一點去看,但被消防員阻止。全身是血的小綠躺在地上,沒有任何動作,我甚至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兩名醫護員走近小綠,檢查了一陣子,然後就相繼地搖了搖頭,改為去觀察其他傷者。
不久之後,警察拿來了一個深綠色帳幕,把小綠的身體蓋住,我明白這個意思,眼淚失控地從眼眶中狂瀉出來,口張開了,卻沒法發出任何聲音,喉嚨也因此變乾。
我想大聲尖叫,不過因為喉嚨太乾的關係,聲音卡在喉嚨,發不出來。小綠已經死了,甚至早在撞車的那一刻,小綠已經失去了生命。
這是我的錯。這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我在理髮店看到雜誌封面上的她;如果不是她沒有更換那個我仍然記得的電話號碼;如果我沒有約她出來;如果不是我,小綠就不會死。
我為甚麼要約她出來?我又不是想再次追她,我已經有阿玲了。我也沒有任何事情要找她幫忙。對,我甚至沒有任何要約她出來的理由。
原來上天要開給我們的不是一扇窗,而是一個終結,就在剛才的那一刻,我和小綠的所有關係都結束了,因為小綠已經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所謂的死亡,是一個怎樣的概念呢?
我看着那個深綠色的帳幕,我坐在金巴利道的地上,我明白,這個世界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了,無論怎樣都沒法改變。小綠已經離我而去了,這已經是一個事實,無論我有多不情願,無論我有多麼不想失去她,事實都不會因為我的意願而改變。
這就是死亡,位於生和死中間的一道高牆,無論人類做甚麼,都沒法越過的一道高牆。
「你好,我係記者,請問你見唔見到發生咩事?」有一個男人走近我對我說。
我沒有回答他,繼續半躺半坐地卧在地上,現在的我甚麼都不想做,甚麼都不想理,我的人生已經完結了,我的人生就在那輛藍灰色的跑車夾在兩架貨車中間的一刻完結。
「先生?先生?」那個記者繼續嘗試問我。
我沒有理會他,他根本不會明白我的感受,這全都是我的錯,是我讓事情發展成這樣的,我活下去還有甚麼意思?乾脆就躺在這裏度過我的餘生吧,這裏是金巴利道近彌敦道的交界,是小綠離開人世的地方,是小綠因為我約她出來,所以遇上交通意外的地方。
這是我的錯。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記者很快就放棄訪問毫無反應的我,改為去訪問其他目擊者。消防員、警察、救護員等等各自完成他們本身的工作,一個接一個地離開現場,小綠的家人認屍過後,殮房派來黑箱車把小綠運走。
大型的吊臂車和拖車開始把貨車和客貨車移開,交通也一步一步地回復正常,除了地面的血跡之外,整個意外恍似從沒有發生過似的,我繼續躺在路邊,身體倚在欄杆上,看着這一切的發生。
香港是一個「遺忘之都」,無論發生任何事,只要過一段時間,整個城市都會把事件忘得一乾二淨,而小綠在這件交通意外中身亡這件事,由現在開始,將會被這個「遺忘之都」慢慢、慢慢地忘記。
「白映雄!你搞乜呀?」這是阿玲的聲音。可能她看到新聞,也可能她找了慕之詢問,所以她來找我了。
「我……」我想回答阿玲,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我不是昨天晚上才剛剛決定這件事要一生都瞞着阿玲的嗎?我不是不想讓她胡思亂想,所以才說謊的嗎?
「唔緊要,你起身先啦,街嚟嘅,咁樣瞓喺度唔好睇。」阿玲伸手把我扶了起來。
我站了起來,扶着欄杆,勉強地站在這條金巴利道上,我不知道可以對阿玲說甚麼,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甚麼。
「而家已經兩點,你又唔聽電話,又唔睇WhatsApp,你想點?」阿玲發問。
我沒法回答,我也不知道要回答甚麼,我的語言能力好像和小綠一起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說話了。
「我哋扶佢返屋企先慢慢講啦?」慕之原來一直站在我的旁邊,一直到他開口說話我才發現他的存在,如無意外,應該就是我太晚還沒有回家,阿玲找上了慕之之後,慕之帶着阿玲來尖沙咀找我的。
「好啦,我哋走啦,你行唔行到?你飲咗好多?」阿玲一邊搖頭一邊說。
我不想辯解,也無法辯解,或許我的心,也跟隨着我的語言能力,和小綠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是我的錯,而且因為我的錯,小綠死了。
我被阿玲和慕之兩人一左一右地扶回家裏,我一頭倒在沙發上,家裏的小狗好像嗅到了氣氛不對,自己躲在狗牀上咬着那條玩具狗骨頭自得其樂,阿玲沒有像平時回家一樣直接把電視打開,反而坐在沙發上,慕之則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下。
「阿玲,我諗Hugo只係飲大咗啫,冇咩特別我返屋企啦。」慕之說,順帶一提,Hugo是我的英文名。
「等等,Hugo應該冇飲酒喎,佢成身一啲酒味都冇。」阿玲對慕之說。
慕之看着我,打了個眼色,示意要我救他,但我現在沒這個心情,小綠因為我的關係死了,我甚麼都不想理,阿玲誤會我也好,慕之沒法幫我圓謊也好,我完全不關心。
「我……我……」慕之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到了這種關頭更加是不知所措。
「Gibson,你睇吓Hugo而家咁嘅款,你想幫佢嫁嘛?我哋不如交換一下情報,睇吓有咩可以做,好唔好?」阿玲說。
阿玲就是一個這樣厲害的人,觀察入微、行動力強,她知道慕之一定是為了我在隱瞞甚麼,她知道以我現在這個狀態,一定不會有任何回應,她也知道慕之在「幫我」這個前提上,會軟化下來。
如果我現在給慕之哪怕只是一點點的訊號,他就會知道究竟應該繼續隱瞞,還是好好地和阿玲商量,但我甚麼都不想理,小綠因為我的決定而失去了生命,我犯下了彌天大錯,而我瞞着阿玲這種事,只是生命中的小枝節而已。
「我……我都唔知點解……」慕之的聲音有點顫抖。
「咁你至少應該知道佢今晚同邊個食飯?係咪?我哋一步一步咁推論,睇吓佢發生咩事啦。」阿玲說。
「佢約咗小綠食飯,不過佢驚你亂諗嘢,所以叫我幫手瞞住你。」慕之抵不住阿玲的攻勢,說出了真相。
不要緊,就讓阿玲知道我今天約的是小綠,就讓阿玲胡思亂想吧,一切都不要緊了,因為小綠已經不再存在在這個世上了。
「我明嘅,佢當年同我一齊嘅時候,應承過會忘記小綠,應承過唔會再見佢,所以佢揾你幫手,非常合理。」阿玲說。
「佢之前真係冇再見過小綠,只係琴日你剪頭髮嗰度有本雜誌訪問咗小綠,咁佢咪諗住同佢講兩句,試吓約佢出嚟囉。」慕之說。
「如果……如果我冇……冇約佢出嚟就好……」我從那異常乾涸的喉嚨中吐出這幾隻字,對了,如果我沒有約她出來就好了。
「其實過咗咁多年,你老老實實同我講咪好,我都唔會話唔畀你出去,但係,講大話呃我就係唔啱!」阿玲義正辭嚴地說。
「佢都係唔想影響你哋之間嘅關係啫。」慕之幫我解釋。
「去見一個人,唔會影響到我哋之間嘅關係,但係講大話呢,會越講越大,最後反而先係會影響到我哋之間嘅關係。」阿玲交叉雙手,站起來。
「如果我……冇約佢……出嚟就好……」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重覆說這句說話,硬要找個理由的話,就是除了這點之外,我現在大腦大概是一片空白的狀態。
「你有冇第二句呢?」阿玲一邊問,一邊走到電視旁邊,下意識地打開了電視機。
「今日晚上七點左右,尖沙咀金巴利道三車相撞,造成一死三傷,死者黃嘉嵐,係上市公司宏願基金管理嘅行政總裁……」電視上正播着新聞報導,清晰地解釋着小綠死亡的時間、地點、原因和經過。
對於香港人來說,小綠的死,導致了彌敦道的大塞車,車龍一直伸延到太子道一帶,一直到九時後才恢復正常。但對於我來說呢,小綠的死,是我的責任,是我害死小綠的。
阿玲和慕之同時被這則新聞報導嚇呆了,兩人把目光移到栽在沙發上的我,一刻之間,他們明白了我會變成這樣的原因,他們知道自己要做點甚麼,要說點甚麼,但是又找不到適當的詞語,也想不到適當的反應。
「如果我冇約佢出嚟就好……」我把頭埋在沙發背上,迷迷糊糊地說。
這時阿玲衝過來,把我拉起,然後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動彈不得,阿玲的頭頂剛好碰到我的鼻尖,她平時慣用的洗髮水味道從鼻腔一直沖向我的腦袋,這種味道讓我清楚地感到阿玲的存在。
「係意外嚟嘅,唔係你嘅錯。」阿玲用肯定的語氣向着我鎖骨附近說。
「係囉,冇人想有啲咁不幸嘅事發生嘅,你唔好自責。」慕之在一旁補充。
「點會唔係我錯?如果我冇見到嗰頁雜誌,我就唔會諗起佢。如果我唔記得佢電話,我就冇得WhatsApp佢。如果我冇約佢出嚟,佢根本唔會出現喺尖沙咀。明顯就係我錯,明顯就係我害死咗小綠!」我連珠砲發地說,說了三次「如果我冇約佢出嚟就好」之後,我的喉嚨已經恢復正常了。
「呢個世界邊有咁多『如果』嫁?你諗吓,大雄想用叮噹嘅時光機去提自己唔好遲到嘅話,最後佢永遠都係有其他阻滯,提唔到自己,最終都係會遲到。咩『如果』唔『如果』,其實一個人改變唔到任何嘢。」慕之用他擅長的方式想安慰我,他是那種無論遇上任何事,都可以從動漫當中找到答案的宅男。還有,在我們那個年代,「多啦A夢」還是叫做「叮噹」,這點我們一直都改不了口。
「我唔係大雄,如果我可以返到之前,我一定有方法可以救到小綠嘅。」我說。
「Gibson?或者咁啦,你返去先,等佢冷靜一下,我會陪住佢,你唔使擔心。」阿玲若有所思地對慕之說。
「我明嘅,我明嘅,呢啲問題,的確你哋兩個自己解決會好啲,你記得陪住佢,唔好畀佢咁樣再亂諗嘢。」慕之說完,向玄關走去,站在門後穿上了鞋子,然後離開了我的家。
阿玲和我維持着相擁的動作好一陣子,我明白阿玲很關心我,她想我好過一點。但問題是,阿玲不會明白我現在的心情,我犯下了難以彌補的大錯,我害死了小綠。
(插圖: OK玲抱)
無論小綠和我是甚麼關係,我害死了她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我知道阿玲不會這樣想,她會認為我的心會這樣流離失所,只是因為我和小綠的往事。
阿玲不會明白我現在的心情。
「或者,小綠嘅死,其實係我嘅錯,唔關你事。」阿玲稍微抬高頭,和我四目交投後,用緩慢的語速說。
這怎麼可能?阿玲只是去了理髮,還有被我隱瞞罷了,小綠的死可以和阿玲有甚麼關係?
「我唔明,明明係我呃你,你係受害者,點解你會話係你嘅錯?」我問。
「好難解釋呢件事畀你聽,你等我一陣。」阿玲說完,鬆開了擁抱着我的雙手,轉身走回房間裏面。
我再次卧倒在沙發上,看着家中那塊熟悉的天花板,其實我自己也明白,無論我如何頹廢,對於事件也沒有幫助,小綠也不會回到人間。但人的感情就是這樣一回事,沒法用功利計算,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明明知道徒勞無功,但有些人還是會堅持下去,主要原因就是那些人對這些事、這些人灌注了感情。
我從沙發中爬了起來,拖着沉重的腳步向着廚房走去,拿出那瓶昨天還沒喝完的廉價Jim Bean威士忌,打開蓋子就一股腦兒地往喉嚨中灌,辛辣的酒刺穿喉嚨直達腸胃,酒精進入我的血管,再衝上我的腦袋。
但酒精讓我感覺好一點了嗎?
沒有,我的感覺還是一樣,超級糟糕。酒精沒有改變任何事實,小綠的死、阿玲的不安、我心情不好……這一切一切,都是事實,無法改變。
我拿着酒瓶回到客廳,阿玲坐在沙發上,正等着我的出現,或許她以為我去了廁所,也許她只是純粹想在客廳和我談。
「你過嚟,坐低先。」阿玲一邊說,一邊用手拍了拍她身旁沙發的位置。
我發現她手上拿着一個長方形的電子鬧鐘,液晶顯示屏上寫着日期、時間,還有現在的温度,黑色的機身上印着CASIO實而不華的商標,頂部有兩個很大的按鈕,一個寫着Snooze,一個寫着Stop。
我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她用一隻手拿着鬧鐘,再用另一隻手牽着我的手。
「呢個鬧鐘,叫做『黑夜不再來』,個名係我改嘅,因為我好鍾意陳奕迅嗰首歌,所以我幫個鬧鐘改個咁嘅名。」阿玲對我說。
我有點不明所以,而且,我認識阿玲已經快二十年了,我從來不知道她有替物品改名的習慣,從來枕頭就是枕頭,手錶就是手錶;所以鬧鐘,都應該是鬧鐘,不應該有其他名字。
「佢唔係一個普通嘅鬧鐘,普通嘅鬧鐘響鬧時間一定係Set喺未來,例如聽朝,又或者幾分鐘後,但呢個鬧鐘,你可以Set個響鬧時間做過咗去嘅日子。」阿玲繼續說着令人不解的說話。
「響鬧時間Set做琴日有咩用?都過咗,唔會再響啦?」我問。
「只要你較好咗個時間,然後去瞓教,起身嘅時候就會返到嗰個時間點嗰度。」阿玲用認真的語氣說。
「我明,我明你想安慰我,但係,點可能會發生啲咁嘅嘢呢?」我說。
「如果時間較喺未來,咁佢就變返一個普通鬧鐘,你起身嘅時候,就係你瞓夠,又或者鬧鐘響嘅時候。」阿玲繼續用認真的語氣說。
「好啦,多謝你呢個鬧鐘,我會好好哋咁運用佢。」我說。我覺得有點奇怪,阿玲也不是那種隨口說謊來安慰別人的人,為甚麼她要拿出一個「神奇」的鬧鐘呢?我搞不懂。
「我知道你喺度諗緊乜嘢,但你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呢個係一個作出嚟安慰你嘅故仔。認真,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希望呢個鬧鐘只係一個普通嘅鬧鐘。」阿玲一臉凝重地說,說完之後,她把鬧鐘交到我的手上,然後轉身向房間走去。
我放下了廉價Jim Bean威士忌的酒瓶,拿起了阿玲交給我的鬧鐘,細細地觀看,無論我怎樣將它翻來覆去,它也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CASIO電子鬧鐘罷了,這東西大概從1980年開始,市面就開始發售了吧?這麼多年來,不但技術沒甚麼進步,而且外觀也沒有太大改變。
我把鬧鐘調到昨天我在理髮店找到雜誌封面的一刻,如果我真的可以回去,我會做甚麼呢?我要怎樣才可以救到小綠?
我把鬧鐘放下,重新拿起了酒瓶,然後再狠狠地往喉嚨裏灌。我知道這不是品嚐威士忌的正確方法,但我現在需要酒精,我想逃避現實。另外,我也希望這個「黑夜不再來」是真的,如果它真的能帶我回到昨天,那該有多好。至少,小綠就不用死了。
小狗好像知道事情已經完結一樣,從自己的狗牀上叼着玩具走了過來,在我前面跑跑跳跳,但我真的完全沒有心情理會牠,我隨手拿過牠的玩具,一下子丟回牠的狗牀上,牠用飛快的步伐跑過去把玩具撿回來,然後雙眼定定地看着我,使勁地擺尾,我歎了一口氣,斜躺在沙發上,沒有再理會牠。
酒精開始完全佔領我的意志,我開始變得迷迷糊糊,無論鬧鐘,還是小狗都沒法阻止我失去意識。最後,我在沙發上睡着了。
ns 108.162.216.2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