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汽笛響起時,李明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醒來。
他茫然地望向窗外,破碎的影像在玻璃上瘋狂跳躍,最終定格在一面弧形的牆壁上——現代地下鐵的典型設計。
「文明……」李明喃喃自語,車窗映出的廣告模特突然對他眨眼。這很尋常,上次在星界軍的軍營裡,軍旗上的雙頭鷹也曾對他拋媚眼。但此刻讓他眼眶發熱的,是那個衛生紙廣告。
「超柔三層」
這字眼讓他想起自己在古羅馬去廁所時感受到的海綿觸感——古羅馬人都共享同一根海綿棒,像某種原始共產主義的肛門烏托邦;而在文明時代,每個人都被分配了一卷屬於自己的柔軟白紙,象徵著資本主義對排泄行為的私有化。
「這可能就是所謂的進步吧?」他看著廣告版上寫著「薰衣草香型和草莓香味」,想不明白有甚麼分別,但至少有得選,不是嗎?
車門打開,李明踏上月台,膝蓋頓時一沉。他意識到,這個星球的重力是地球的兩倍或三倍。
「聽說在太空中生活的太空人會隨著時間而變得脆弱,在高重力環境下活著算不算健身?」
深夜,滿月懸於天際。儘管身處陌生國度,那些水泥磚、路燈和偶爾駛過的車輛卻讓李明感到親切。他望著商場中那一幅幅不同巨型廣告,琳瑯滿目的品牌與節目不過是裹著糖衣的現代鴉片,給予名為自由的幻覺。周圍樓群像一排排無生氣的「康寶湯罐頭」,無止境重複著相同模樣,流露出令人窒息的空虛感。社會鼓吹個體的獨一無二,現實卻是人們追逐相似品牌,住在複製貼上的冰冷盒子裡,連悲喜都被貼上批量印刷的條碼——「想明白生命的意義嗎?想真正地……活著嗎?」那個聲音,那個改變他一生的問題,再次在他腦海中迴盪。李明苦笑,他早已放棄尋找答案。
也許,沒有意義便是問題的答案。
自動門咬合的嘆息驚醒了無人便利商店的睏意。李明站在貨架迷宮的十字路口:貨架上洋芋片包裝各異卻滋味雷同;冰櫃裡可樂品牌繁多卻難以分辨。
他的手伸向空空如也的口袋,諷刺感湧上心頭——這座巨大的城市沒有他的歸宿。
或許,這些批判不過是個「窮人」、資本主義下的徹底失敗者發出的無能狂怒。
「本來還想泡個澡,最好是溫泉……現在看來只能和流浪漢擠一塊了。」他喃喃自語,望著窗外密布烏雲的夜空,最後決定找個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而不是隨便地睡在大街上。畢竟和流浪漢搶地盤也算是一種社交活動。
「木座……大樓?」李明沒想到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還能找到這麼一座廢棄大樓,只見外頭貼著一則拆卸公告,但四周卻被三層鐵絲網嚴密包裹,連老鼠都難鑽入,甚至連一個正常出入用的大門都沒有。李明不明白,這座待拆建築究竟隱藏著什麼——又或者,這種圍欄只是這個世界的最低保全標準?無論如何,這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深吸一口氣,助跑後一躍跳上近三層樓高的圍欄。「輕鬆!」正當以為成功時,但腳丫卡在了圍欄上——「嗚哇啊啊啊……」從一氣呵成的跳躍到突然被「煞車」,整個人「啪」地拍進鐵絲網,活像動作片裡的搞笑NG鏡頭。伴隨衣物撕裂的「嚓啦」聲,尖銳鐵絲刺入前胸與臉頰,如無數細針扎進肌膚。
他咬唇強行扭轉腳踝,鐵絲網竟被直接扭曲。雙掌一拍圍欄,凌空躍起後以前空翻姿態著地。「大意了……光是重力差異就讓我失算。沒想到這麼一著地就令膝蓋有一點點痛,看來三倍重力不是隨便將身體機能除三就足夠應對,日後還得在法則不同的世界戰鬥,必須更加謹慎。」他搖了搖頭,對刮傷毫不在意——事實上在這麼一功夫的時間,身上的傷口已近乎癒合。
「可惜這件衣服……」雖非名牌也無紀念價值,但身無分文的他只能在「像流浪漢」與「像變態」間二選一。
鏽蝕鐵門發出牙酸的吱吱聲,在文明以外的地域迴盪。
「奇怪,門上的紫藤似乎被清理過,還被打包帶走……為什麼?」只有一條潔淨的路——就像是在邀請來訪者一樣。
李明就這樣順著那早被預設的道路走了過去。因為他沒有不走的理由,如正他也沒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有人在活動?靈體?還是……又一如既往的是一個戰場?」
僅走片刻,他便看到被大型白熾燈照得亮如白晝、甚至悶熱的廢棄停車場。一群穿著金戴銀的人圍著空地議論紛紛,數十名黑衣保鑣把守四周,彷彿在等待什麼。若李明熟悉這個國家,會發現其中不乏各領域小有名氣的人物,甚至知名企業代表。但對一無所知的他而言,只能謹慎地躲在死角偷聽。
「今天我押『死神』贏……」
「我倒覺得『亡靈』更強。」
僅兩句,李明便知這是一場黑拳賽——正因法律不容許,才會選在秩序失控的文明廢墟之中。
若不想當「窮人」露宿街頭,眼前正是機會。
其實保鑣們早就發現了李明,但他們都沒有阻攔——那過分嚴密的圍欄本就是為篩選有實力者而設,一旦越過門檻,縱是運氣使然也一樣。這也是拳願會招募新鬥技者的方式之一。雖然絕大多數以這種方式滲和的人最後也只是提供了些許樂子。但在這個地下社會龐大得無人能夠窺見全貌的國家中,這種方式也能夠吸引到「殺之名」中的能人異士。
李明的目標是人群最前方那位穿正裝、有魅力的女性,顯然是黑拳雇主或代理人。
至於她對面的大叔呢?「大叔」一詞在語言學上的指涉與李明處於平行線,毫無交集是理所當然。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嗨。」
千賀櫻感到肩膀一沉,回頭看見一名比她高半頭、體格精壯的男子。這類人她見多了,多是來毛遂自薦卻連拳願競技意義都不清楚的傢伙。本想拒絕,但這男人的氣質讓她停頓——如一把鋒利刀劍,顯然是慣戰之人。
她單刀直入:「你也想成為鬥技者?」
「算是吧。」雖然李明不知道鬥技者的真正含義,但這稱呼讓他嘴角抽動,想起初中寫在課桌上的暗黑異能稱號。
李明先是只得裝模作樣環顧四周, 接著道「而且我看你的那位……呃,鬥技者也沒多強。」
如果要拿下這份工作,挑釁是必需的。
正在熱身的「死神」板木林扭頭笑道:「這麼說,你很強咯?」
板木林的體格堪稱藝術品,每寸肌肉都經由無數汗水和財力堆砌而成,但李明想的卻是這身軀能抗多少發子彈?恐怕一發都不能。
人類追求強健的身體也僅僅是那過時的基因在作祟。
「我想我比你強。」但眼前這幅身軀比起自己仍遜一籌。
這類說辭在拳願賽中屢見不鮮。板木林的怒意不過是裝腔作勢──他當年也是這麼搶來鬥技者身分的。周圍人察覺火藥味,開始吹口哨起哄,氣氛頓時熱絡。
「你一會還有強敵要打。」千賀櫻正色道。
「無礙,只是讓他知難而退。」話音未落,板木林一記「毒刺」踢出--命中即終結戰鬥的必殺技。
這記教科書般的前踢速度遠超過常人,顯然是千錘百煉之作。李明自知腿技不及對方,卻不退不避,硬生接下。
「砰!」巨響貫穿樓層,李明卻只退了兩步。
「這就是你的全力?」他挑眉故作輕鬆,嘴角卻微微抽搐──此刻必須裝出游刃有餘的模樣。
「驚人!那可是能踢倒老虎的前踢!這男人竟若無其事接下?」儘管非正式比賽,解說員仍以職業素養激情解說。
「剛才只是試探。」「死神」拉開距離擺出殺手架勢,心中卻震驚不已。對方僅僅退了兩步,腳下甚至沒有踉蹌!板木林心中劇震。他這一腳用了七分力,足以踢斷尋常壯漢的肋骨,就算職業格鬥家硬接也該氣血翻騰。但眼前這人…接下時的眼神平靜得像是在看戲。這種沉穩,這種超出常理的抗擊打能力…難道…他腦中閃過那些地下世界流傳的、近乎怪談的故事,關於一群被稱為「殺之名」的怪物…?
雖然小時候便聽說過「殺之名」,但也只是類似裂口女的都市傳說,直到自己成為地下社會的一員後才知曉是真實存在,難道今天自己真能看到那群不能以常理度量的強者?
「麻煩再踢一次,這次我會試著擋下。」李明負手而立,裝出仙風道骨模樣──若非現在有裝逼的需求,他真想揉揉紅腫的胸膛。
這一腿要是放在自己之前經歷過的世界,恐怕是能一下踢爆城牆。
「驚人宣言!竟揚言擋下必殺毒刺!是狂妄還是自信?讓我們拭目以待!」解說員起哄道。
千賀櫻見阻止無果,只好退後騰出空間。
傳聞中「殺之名」都是怪物,當下也不留力,只見板木林大喝一聲,破風聲驟起。右腿如離弦之箭直取李明中線——但這次無聲無息,因「毒刺」未能觸碰到李明。
「竟然!在攻擊抵達前就抓住了毒刺!連肉眼難辨的速度都能反應!多漂亮的對之先!」解說員拍手叫好。
李明想問「對之先」是什麼,板木林則震驚於苦練絕技竟被破解,兩人一時僵住。
「夠了,停下。」千賀櫻介入阻止。
「你不要……」「小林,你還年輕,進步空間很大,別急。」她語氣不容置疑。
「沒錯,若論腿技你比我強……」李明本想附和安撫,卻被千賀櫻惡狠狠的目光逼得咽回後半句。
板木林明白鬥技者只是棋子,一旦出現更強替代品便無留存理由——尤其當背後是數億元的利益博弈。
退一步說,多出一個實力強橫的同事也不失是一件好事。何況今日對手據傳是「勝敗都不想再面對」的噁心類型,有人接盤未必是壞事。
而且自己也想看看傳聞中「殺之名」的戰鬥是甚麼水平。
不過這場「奪工作」的戲碼還得演完。
未等千賀櫻開口,板木林已模仿漫畫雜魚反派丟下台詞:「你給我記著,我會復仇的!」隨即扭頭離去,爽快得令千賀櫻驚訝。
按拳願會慣例,試招後需由雇主進行選擇,但眼下顯然無需此步驟——連想逗他的李明都來不及開口。
「那麼……我的對手是誰?有什麼要注意的?工資是多少?」打發完「雜魚」,李明堆笑問道。
千賀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平淡地說:「規則很簡單,打到一方站不起來或投降為止。生死不論。」她頓了頓,補充道,「報酬是一百萬出場費,贏了再加一百萬。賽後一周,現金支付。這是行規。」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彷彿在談論一筆普通的生意。
李明不清楚這時代的一百萬在這個世界到底是多還是少,暗忖著自己還是大意了,竟然沒在便利商店觀察一下價格來建立初步的認知。
在沒法得知一百萬的真正含義,又無法即時收到現金,這兩點都令他有點卻步,再加上自己原本也沒有滲和的理由。
「就算流血受傷也不叫停?」
但又想了一下,自己這五十天到底還是需要金錢來吃飯睡覺,相比起打零工,戰鬥對現在的自己無疑是比較輕鬆的選項。
「不會。殺了對手也行。現在,你的對手來了。」
她彷彿不將人命當回事的態度——不,是在場所有人皆如此——讓李明感到熟悉:一場又一場不知意義的生死廝殺。
能活到現在純屬幸運使然,每一天都可能成為末日。他清楚殺戮已如烙印刻在靈魂深處,這是極度厭惡卻無力掙脫的枷鎖。
李明搖頭驅散沉重思緒,深吸一口氣望向場邊——那道即將成為他下一個敵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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