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雷爾不是虔誠的人,在他十五年的人生當中,禱告的次數屈指可數,所以當他走進首堡的大廳,停在那根斷箭前面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感到可笑。
然而人有時候,就是會做些可笑的事。
「老祖宗,我很少向別人祈求什麼,這樣的機會不多,請你好好珍惜。」他十指交扣,心中默念:「保佑我的家人們安然無恙,那隻怪物只是為了嬸嬸而來罷了,她一定是迷了路,才會在嬸嬸走了五年才來。」
大廳此時空蕩蕩的,卡雷爾站在主桌和正牆中間,那根從中斷裂的箭矢高掛在正牆上。據說食屍鬼家族的創始者雷‧食屍鬼是個神射手,這根斷箭是他兒子為紀念父親而鑄造的,一直被家族奉若珍寶,卡雷爾曾聽雷克斯叔父說過,父親繼任族長之前,也時常來對著斷箭祈禱。
或許是老祖宗真的聽到卡雷爾的心聲,禱告過後,卡雷爾覺得舒坦了些,他踏步離開長廳。
這個時間,父親應該在自己的書房才對,他在沿著走廊前進,於書房門口看到兩名守衛之後,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守衛一看卡雷爾前來,立刻抖擻著身子,卡雷爾對他倆點點頭後打開房門。
食屍鬼家族的族長胡雷大人,有著中等偏瘦的結實體態,但歲月讓他的紅髮比卡雷爾更加暗沉,他原本在翻閱書信,在卡雷爾開門時抬起頭。
「卡雷爾?」父親疑惑地問,「你帶著手鎧做什麼?」
「在女孩子眼中,這樣看起來可能比較英勇。」卡雷爾聳肩。就像戰士要有劍才能施展劍術一樣,他也需要配戴手鎧才能操控死靈邪法。「剛剛有位小姐一直盯著我,在我請她離開前視線從沒轉移過,我差點以為她迷上我了呢。」
「如果你真能看上哪戶人家的小姐,我跟你母親就高枕無憂了。」父親笑著說,將目光移回書信。
「這位小姐恐怕是例外。」卡雷爾從口袋拿出羽毛。「她長著黑色的翅膀,皮膚灰撲撲的,還給我這個。」
父親一看到羽毛,臉立刻變得跟白紙一樣,他眨了眨眼,嘴巴微微張開。
卡雷爾輕輕點頭。
「……她還在這裡嗎?」父親問道。
「我把她請走了。」
「創神啊……」父親伸手按住額頭,眉毛糾結在一起。不久後他站起身,將披在椅背的外套一把抓起。
「去通知馬房總管備馬。」他穿上外套,開始繫釦子。「你應該很久沒去西塔了吧?」
卡雷爾沒有回應他,逕自走出書房,三步併作兩步前往首堡後方的馬廄。看來報喪女妖的事在堡壘中傳開了,馬房總管一看到他,便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卡雷爾沒有多講,只是請他立刻去幫兩匹馬上鞍。
等到那兩匹駿馬被牽到馬棚外,父親也趕到了。在他們踩鐙上馬後,卡雷爾說道:「也許那隻是為了嬸嬸而來的,五年也不算短。」
這句話連他自己也不信。三年內造訪是報喪女妖的習性,雷克斯叔父的妻子過世後的三年,報喪女妖時不時會拜訪戴罕那堡壘,每次都被叔父毫不客氣地轟走。嬸嬸的第三次忌日後,卡雷爾便沒有看到了,更別提現在,但他猜想父親和自己一樣,寧願相信這個推論。
父親聽完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催馬上路,卡雷爾把黑色羽毛的尾端插進褲子後面的口袋,跟父親一同出發。
食屍鬼家族的旁系家屬,大部分都住在西側塔樓,包括艾蕾姑婆與她丈夫,環境清幽的西塔正適合他倆養老。卡雷爾很久沒探望年邁的姑婆了,如果食屍鬼家真有新的死訊,最有可能的人……卡雷爾不願再想。
他們抵達西塔門口,立即請守衛去通知姑婆,幸好兩位老人家並沒有讓他們等太久。那兩匹馬還沒喘完氣,滿臉皺紋的艾蕾姑婆便打開門,後面是拄著拐杖的姑丈公。
「你們看看你們自己,臉紅得跟頭髮一樣。」姑婆伸出雙手,用力捏卡雷爾的臉頰。「我的小卡雷爾,是不是又想念姑婆的方尖碑麵包啦?」
「我最愛妳的方尖碑麵包了,姑婆。」卡雷爾又是慶幸又是無奈地說,每次他和雷恩拜訪完姑婆,臉上都會留下紅腫的捏痕。「如果您不要一直捏我,我會更高興哦。」
這對老夫老妻看起來和過去沒什麼差別,年紀雖大,仍算硬朗。姑婆捏人的手勁一如既往地強,姑丈公也是氣色紅潤,然而與滿面笑容的姑婆不同,他緊鎖雙眉望著卡雷爾父子。
「族長大人。」姑丈公小心翼翼地開口,「剛剛我獨個兒去藥房的時候,聽到有人說……」
艾蕾姑婆停下手,父親也一臉肅穆,他似乎在思索該如何啟齒,卡雷爾猶豫著要不要搶先開口,隱瞞兩位老人家他們此行的目的,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但馬蹄聲替他回答了。
在場四人一齊轉頭,看著從堡壘大門方向出現、朝他們急奔而來的黑馬。牠的騎士穿著守門衛兵的皮甲,正不要命似地連踢馬刺,轉眼間就停在了西側塔樓前方,把父親與卡雷爾的馬嚇得嘶嘶叫。那名衛兵翻身落地,對父親單膝跪下。
「大人。」他喘著氣說:「終於找到您了……我剛剛跑去首堡………又聽說您在這裡……」
「士兵,發生什麼事了?」父親把他扶起。
艾蕾姑婆臉上的笑容消失,連她也感覺到眾人氣氛的異樣。
原本應該守門的衛兵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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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匹疾馳,使兩旁的景色化為模糊的光影。
衛兵說完消息之後,艾蕾姑婆就暈倒了,姑丈公與衛兵留下來照料她。連卡雷爾聽到那個消息的剎那,也感覺到視野被漆黑填滿,至於父親……
他眨眼間就翻身上馬,趕往城門,卡雷爾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趕緊追上。卡雷爾第一次覺得,西側塔樓跟城門之間距離如此遙遠,他惱恨地又踢一下馬刺。
等他們抵達城門,另一個守城衛兵神態倉皇地朝他們敬禮,但他也是一臉驚駭。卡雷爾馬上看到停在城門外的巨大黑檀木棺材,以及兩個風塵僕僕的人影。
他們的年紀都和卡雷爾差不多,亞森‧無頭騎士有一頭狂亂的白髮與精實的身材,達文‧紅檜比他矮得多,兩邊臉頰上都是刺青,這兩人都是雷克斯叔父的弟子。在一次宴席中,叔父曾哈哈大笑地講述他誤打誤撞認識這兩人的經過。
然而從此以後,卡雷爾再也聽不到叔父豪邁的笑聲了。騎馬至此的路上,卡雷爾心中的細語一直在告訴他,這不是真的,直到看見那兩人臉上的表情。亞森委頓的樣子看來竟有些陌生,灰敗的面孔彷彿伸指一戳就會垮掉;達文平時溫和的雙眼,此刻冷得像是冰雪。
跟父親不同,雷克斯叔父又高又壯,他的棺材也大到足以容下兩個人。棺木的雕工精緻,簡單俐落的安息語被刻在對應叔父面部的位置。
父親下了馬,身子顫動兩下,卡雷爾也下馬扶住他的肩。父親的眼神彷彿熄滅了,卡雷爾順著他緩慢的步伐向棺木前進。
「胡雷大人。」亞森跟達文向父親致敬,他們的嗓音又乾又硬。
「……謝謝你們。」父親吐出這幾個字,卡雷爾不禁感到心揪,看著父親搖晃的手伸向棺蓋。
「……請您最好別看。」達文小聲說道,「祝禱師說……他建議我們在當地埋葬,亞森堅持要帶回來,他才幫忙處理,但……」他悲痛地別過頭。
父親聽進去了,他跪倒在棺柩前,雙手伏在棺蓋上,渾身發顫著。卡雷爾擋在父親和衛兵之間,以免衛兵看到父親軟弱的模樣。
確認姑婆安然無恙後,卡雷爾一度以為遇害的是雷恩,但隨即打消這瘋狂的念頭。有雷克斯叔父保護,雷恩不可能會出事。
但他壓根沒想過報喪女妖是為了叔父而來。他可是雷克斯‧食屍鬼啊,整個食屍鬼家族、甚至所有黑影會的死靈法師之中,最不可能死的就是他啊。
卡雷爾猛地抬起頭,瞥向亞森跟達文。巨大的悲傷讓他險些忘記眼前少了一人。
「雷恩在哪裡?」他質問道:「他為什麼沒有跟你們在一起?」
亞森與達文同時看向他。這是第一次,卡雷爾在他們眼中看見生氣,突然湧出的情緒讓他們都活了起來。
「我們也不知道他在哪。」達文碧綠的眼珠中閃動著火苗,卡雷爾不可置信地發現,達文的語氣充滿憎恨。「非常抱歉,胡雷大人,我們無法把雷恩的屍首一起帶來。」
因為這句話,父親被拉回現實,他抬頭望向二人。
卡雷爾差點腿軟倒地。「是害死叔父的兇手做的嗎?」他的嗓音啞了。「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們不確定雷恩是不是還活著,在我們知道這些事時,他已經逃了。」亞森的頭髮幾乎要因為怒氣站起,青筋在他的太陽穴奮力跳動。「不過,你說的恐怕不可能,雷恩恐怕不會自殺。」
「你到底在說什麼?」自殺是什麼意思?
達文握緊的拳頭不住晃動,亞森則深呼吸一大口氣。「殺死雷克斯大人的兇手要殺雷恩,不是自殺是什麼?」他怒吼:「就是雷恩把雷克斯大人殺了!」
那陣風何時出現,沒有人察覺到,它拂過凍結在原地的卡雷爾身畔,而那根尾端插在卡雷爾口袋的報喪女妖羽毛,被突如其來的晨風攫起,盤旋著飛到半空,又以飄落著緩緩下墜,彷彿黑色的雪片。
落在雷克斯‧食屍鬼的棺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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