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翼病[2020年版] - 【18】重症診療中心（二）

　　與醫護學校隔著海峽遙遙相望，二十三層樓高的重症診療中心背面倚著高山，面向著女皇公園與堤道灣，曾經是歌利市最豪華的渡假酒店之一。與面向舊海軍司令部廣場的公署大樓相距不到十分鐘的車程，即使走路也不用四十分鐘──這也是當初將此改建為重症診療中心的原因：跟急症救護公署保持著不遠但也不算太近的距離，讓重症病患可以得到最適當的「診療」。

　　至少書面上是這麼介紹。

　　由於染上「疫病」的重症病患，從來沒有自重症診療中心離開過，所以重症診療中心的診療是否有效果，其實值得商榷──但從來也沒人就此商榷或存疑過。

　　畢竟，只要被認定為「重症」，基本上就可以當成「不存在」。

　　那麼，就「不存在」任何人染上重症。所以疫病導致重症的感染率是零。致死率也是零。從輕症發展成重症的人數，也是零。

　　對於這樣的結果，沒有人起疑──起疑的人不存在。

　　究竟疫病的本質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不存在。

　　沒有人知道其何時開始，也無人知曉其源頭；知道的人已不復存在，剩餘的人則當作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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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兄，」

　　通過大門口的虹膜核對後，ВН3926順利進入重症診療中心。所有在中心大廳辦公室的隊員都對這個陌生的訪客投以困惑及懷疑的目光，只有一名少女見到他之後緩緩在站起身來。

　　然而在聽到電梯的提示音響起時，她又只能尷尬地坐回位置上。

　　電梯開門後，走出來的П40078605依然是那身褐綠色大衣及制式大盤帽。

　　穿著雪白醫師袍的ВН3926與П40078605在大門通往電梯的中央直視著對方。

　　「……ВН17103926，」

　　而聽到對方不悅的沉吟，他也是行禮如儀地舉起右手致敬：「ВН17103926，隨時待命。」

　　「得了吧。」對方不領情地轉頭背過他，示意ВН3926跟著他走。

　　在離開辦公室隊員的視線範圍後，П40078605語帶不屑地對著身後的青年說道：「我跟那傢伙算是有孽緣，對他也有一定的認識；憑他那個充滿銅臭味、整天只惦記著發大財的腦子，肯定想不到這方式……這是你想的招數？」

　　ВН3926淡然地回覆：「報告，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總隊長。」

　　「哼……算了。」

　　即使進到電梯後，П40078605也一臉懶得看他一眼的模樣。他拿出一張磁卡刷了按鈕旁的溝槽，啟動電梯按鈕系統後按下十七樓。

　　「不管你跟那傢伙想做什麼，反正進來這裡之後，你就別想耍什麼花樣。老老實實地從那丫頭給我套出資訊來，否則下一次再見到你時，你可能也是『重症患者』了。」

　　雖然知道沉默是金，不過此時ВН3926忍不住想試探一下。

　　「報告總隊長，我的健康度一直維持在高標準以上，絕對不會染上疫病。」

　　「噗哈、」這席話居然使得對方噗嗤地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健康度』？哈哈哈哈──」

　　在狹小的電梯空間內，ВН3926就這麼忍受對方的大笑數分鐘之久。

　　「抱歉啊，我好像有點太看得起你了，ВН17103926。」

　　П40078605在電梯到達十七樓前勉強止住了笑意。

　　雖然自己確實是刻意裝傻，但被這樣看不起，ВН3926多少有些不悅。所幸口罩的遮掩讓他的表情沒有被П40078605察覺。

　　「不過也不能怪你。畢竟你跟那丫頭都是醫護學校的『優等生』，對於學校教育的內容當然深信不疑──對，這才是正常的，『深信不疑』。」

　　電梯開門之後，ВН3926跟在難得喋喋不休的男人身後。

　　「每個月驗血、驗尿、體能測試、思想健康檢查……真虧最早發明這套制度的人想得出來，只要有手環追蹤，哪些人在哪裡、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我們都能完全掌握住，輕症、中症、重症……哪裡來這麼囉嗦的東西。還分什麼『第一級』、『第二級』、『第三級』急症救護隊──」

　　П40078605突然回過頭來，歪著嘴鄙視地對ВН3926笑了一下：

　　「只要懷疑醫護長、懷疑疫病應變總局，就是有病。這個被皇室、被琛普萊寧以外的世界所荼毒的歌利市，舉目所及到處都是潛在患者，哪裡需要『健康度』的評判？」

　　他貼近ВН3926，直視著ВН3926的雙目：「即使是你，ВН17103926，也是。」

　　然後他把那張磁卡舉到ВН3926的眼前。

　　「這是那丫頭的病房磁卡。這張卡片就只能到十七樓的這間九號房。」

　　ВН3926伸手想要取磁卡，П40078605卻突然縮了一下手讓他撲了空。

　　「提醒你一下，免得你誤會了：無論你想做什麼，那丫頭這輩子就只能待在這個重症診療中心；如果你對她有所憐憫的話，從她口中得到情報後早點讓她接受『最終處理』，對她而言才是一種解脫。」

　　說罷，他才把磁卡交到ВН3926手中：

　　「再說一次：你別想耍什麼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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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冰冷的機械聲，「病房」的門鎖解了開來。

　　由於重症診療中心是由酒店改建而來，雖然內部裝潢都已經通通拆除、改建成清一色的慘白粉刷，照明設備也是毫無溫度的白熾燈，而各個病房的門鎖系統看起來還是沿用類似酒店時期的刷卡模式。

　　他靜靜地推開了門，只見到像是實驗室一般的雪白空間──地上滿是鮮血與不明物體混雜成的惡臭液體。偌大的空間只擺了一張椅子。天花板上垂下一個看起來承重力很強的鐵鉤。

　　然後是全身赤裸，成丫字形被垂吊在牆上的少女。

　　她的雙眼被黑布綁著，嘴則是被塞入了白布──應該說原本是白的，現在被血汙沾染成紅色。纖瘦的身軀幾乎沒有一處皮膚是完整的，處處是鞭痕、瘀青與看似燒灼過的痕跡；凸出的肋骨與髖骨，看得出這些日子她根本沒有好好吃上一餐；而私密處與胸部明顯的紅腫，更是突顯出之前那些人的變態。

　　在她的腳邊，散落著四顆滿是血漬的臼齒。

　　ВН3926忍著幾乎就要跪倒在地的暈眩感。

　　對方聽到他的進門沒有任何反應。但從胸腔微微的上下起伏可以判斷她還活著，只是不曉得是失去意識還是睡著了。

　　有備而來的ВН3926，在察看「病房」各個角落，確定沒有明顯的監視器之後，從隨身小包裡掏出了鋁箔紙與電磁波探測儀；他一樣把左耳上的通訊裝置拔除電源、將手環用鋁箔紙包裹之後，對房間的四周進行探測──沒有任何反應。

　　看來В40078535之前說的話是真的：「主治救護員」可以對主治患者進行的「任何」行為──想必他們也不希望自己的「行為」被窺視。

　　確認完畢之後，ВН3926才深呼吸一口氣，才走到少女面前。

　　少女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看來她的身體已經本能地準備接受任何殘酷的對待。

　　他忍著想哭的衝動，沙啞地喚了一聲：

　　「阿妹，」

　　對方的全身像是觸電一般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手銬與腳鍊都發出金屬的摩擦聲。

　　「阿妹，對唔住，我嚟遲咗。」

　　聞言，從被帶離房間以來未曾哭泣的少女，眼罩底下的淚水再也止不住，被白布塞住的嘴巴也發出嗚噎的哀號。

　　他用磁卡將限制少女的手銬與腳鍊解了開來，將那纖瘦而冰冷的嬌小身軀抱了下來；但由於少女一股腦兒地直接將自己埋入他的懷中，使他還來不及解開少女的眼罩及白布，只能先摸著那凌亂不堪的長髮。

　　──還活著。

　　感受到懷裡的少女傳來的心跳聲，他儘管咬著牙，卻一樣止不住熱淚奪眶而出。還活著。她沒有「被消失」。他緊緊摟著少女，想盡可能地感受她所存在的一切。

　　但時間畢竟有限。

　　他沒有被情緒沖昏了腦，而忘記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阿妹，妳聽我講，我講啱咗，妳就點頭，唔啱妳就搖頭。」

　　有鑑於此時的少女仍處於不能言語的狀態，他抱著少女說道：

　　「妳是不是看了信封裡的檔案？」

　　少女渾身一怔，停止了啜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強烈的排斥氛圍。

　　他知道自己的用詞不當，於是安撫道：

　　「阿妹，妳要相信妳阿哥。我對妳發誓，我就係粉身碎骨，都要畀妳出去。」ВН3926更加溫柔地撫摸著懷中的少女，試圖緩解她的不安；就像是從那天晚上聽到她想找她阿媽時時一樣。

　　他脫下自己身上的醫師袍蓋在她的背上，好讓赤身裸體的少女至少有個遮蔽。

　　「阿妹，妳是擔心講出給妳信封的人，會受到一樣的對待，是嗎？」

　　懷中的少女點了點頭。

　　「阿妹想要保護的人，也就是我想要保護的人。我不會讓對方遭到同樣的事情。」

　　雖然遲疑了一下，但少女還是再度點了點頭。

　　「給妳信封的人，」

　　縱使剛才已經做過電磁波檢測，而且身上的通訊設備都關閉或用鋁箔紙包覆，但他還是很擔心隔牆有耳；於是他想了一個只有自己與對方才會知道的情報，比對自己心中已有的答案：

　　「是有著梔子花香的人嗎？」

　　只有近距離接觸過，才會知道那個人的這項特徵──而且這是通訊設備探測不出來的情報。

　　少女點了點頭。

　　答案已經獲得確認。接下來就是怎麼找尋那個同樣失去行蹤的少女了。

　　看著懷中的少女已經不再啜泣、慢慢恢復冷靜後，ВН3926先解開了少女口中的白布，然後再鬆開她臉上的眼罩。

　　大概是太久沒見到光線，少女先是瞇起眼睛，再緩緩地張開。

　　當她的視野焦距總算對上ВН3926時，她緩緩地拉下對方的口罩，

　　「唔、」

　　她將自己的雙唇貼上了ВН3926的嘴。

　　旋即昏厥了過去。大概是一直以來緊繃的情緒終於得到釋放，她在ВН3926懷裡吐著安詳的呼吸聲。

　　他只能悄悄地抱起用醫師袍包裹起來的她，將她安置在房間中相對乾淨的位置。然後拆掉手腕上的鋁箔紙，塞回隨身包中。雖然覺得這間「病房」的環境還是需要打理一下，但他也無能為力，只能暫且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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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走出病房，就看到П40078605在電梯口旁搬了一張椅子，直盯著整條走廊瞧。

　　「久違的會面如何？」他問道。

　　「今天她的情緒比較不穩，不適合打探情報。」ВН3926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回答：「我建議給她較為乾淨的環境……以及至少給她一件像樣的衣服，或許比較能讓她卸下心防。」

　　醫師袍自然也被他留在裡面了；反正那件衣服只要向特涅蒂申請，要多少有多少。

　　「……你真是殘忍的人。」

　　П40078605輕笑著站起身：

　　「我們一般不會給患者任何希望，好讓他們覺得死亡是一種解脫；你倒可好了，給予她活下去的希望，但依舊不會改變她的命運。」

　　「報告總隊長，你只說她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重症診療中心，並沒有說一定要將她進行『最終處理』，對吧？並且根據『北風跟太陽』的童話故事，用較好的待遇，或許可以讓她吐露出更多有價值的情報。」

　　П40078605斜視著對方幾秒鐘：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ВН17103926。如果你能讓帕威利一舉殲滅帶原者跟『蝙蝠』的話，讓她在這裡過上五星級飯店的生活享受餘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是那樣，我跟阿妹就更沒有留存下來的意義了吧。ВН3926在心中鄙視著滿口謊言的對方。

　　「感謝總隊長。為了保障歌利市民的健康與穩定，ВН17103926始終是盡己所能，請總隊長放心。」說罷，他敬了一個舉手禮。

　　面對謊言，他也只能回以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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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重症診療中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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