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翼病[2020年版] - 【15】不要再問

　　儘管在ТН9631的宿舍外頭守了一整夜，身為伏特羅隊員的使命感，還是讓他回家沖了澡之後繼續到公署上班。

　　在回到家以前他也曾冀望打開房門後會見到那個親愛的身影；然而終究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ВН3926如行屍走肉般地參加完早上的升旗，看著慘百的救護旗仍舊一如往常地冉冉升上旗桿頂；心不在焉地聽過醫護長的每日訓話。

　　而В40078535總隊長身旁，則是空空如也──平常隨侍在側的副隊長不見蹤跡。

　　「ВН17103926，」朝會結束後，В535特別點名了他：「你等一下去特涅蒂進行檢疫。」

　　「誒？為──」ВН3926立刻把話吞了回去。面對上級的指令，沒有質疑與過問的餘地；這是從醫護學校以來就接受的基本常識。

　　「檢疫結束之後，你今天的工作是巡邏莫洛克區，所以就直接前往14區的特涅蒂防疫總站。巡邏工作細節由當地指揮分配。以上。」

　　「……是。」

　　敬禮之後，ВН3926也只能默默地離開伏特羅的辦公室，前往樓下的特涅蒂辦公室內附設的隊員檢疫中心。

　　不曉得是否為自己過於敏感，或是熬夜了一整天使他的判斷力與專注力下滑導致胡思亂想，特涅蒂辦公室似乎顯得異常冰冷。特涅蒂的隊員們依然各個在自己的崗位上，或是敲打投影鍵盤，或是接聽市民詢問電話，或是盯著設在每個街頭巷尾的迴轉監視器，埋首於工作當中。

　　雖然應該是常態，但ВН3926有一種所有人都刻意對他視而不見的感覺。

　　他走向了專門給急症救護隊隊員進行檢疫的櫃檯。

　　今天值勤的特涅蒂見到他之後，立刻低下頭去；然而ВН3926在仔細觀察沒有被口罩遮掩住的那雙眼睛後，認出她是以前曾經送給自己巧克力的那名特涅蒂隊員。

　　「ВН17103926，今天需要進行臨時檢疫。」

　　「……好的。請輸入醫護碼與辨識碼，並對著鏡頭進行虹膜確認。」

　　儘管察覺到對方似乎有意識地在避開他的目光，但仍事務性地幫他進行報到手續：

　　「已確認。ВН17103926，你今天的檢疫內容只有『思想健康檢查』。請至一號診療艙進行檢疫。」

　　「只有思想健康檢查？」

　　「……是的。」

　　在ВН3926準備出言追問的時候，對方先一步對他說道：「請至一號診療艙進行檢疫。」堵住了他的嘴。

　　無可奈何之下，ВН3926只能按照指示，進入了診療艙。

　　而他這麼多年來經歷過的思想健康檢查，從來沒有像這一次如此令他煎熬。提問的內容一如既往，但也許是熬夜了一整晚，又也許心裡一直掛念著出艙房後一定要問個明白，使他在檢查過程中經常漏聽了問題，而要求診療儀器重新提問。除此之外，今天的題數明顯比往常更多，而且不時出現剛剛才問過的問題，彷彿是想核對他是否會做出不同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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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思想健康健查大約進行了四十多分鐘。

　　『檢驗結束。判定：合格。』

　　等到機械合成的語音宣佈，他幾乎等不及地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從正在緩緩開起的艙門之間硬是找了縫隙提早出鑽了出來。

　　回到櫃台後，沒等到對方開口，他便直接了當地問對方：

　　「我妹妹在哪裡？」

　　「……ВН17103926，這是你的檢疫報告。一切正常。健康度維持在高標準……」

　　「我問妳，我的妹妹，ТН23109631在哪裡？」他盡可能地壓制自己的聲量，然而那一瞬間彷彿整個特涅蒂的辦公室都安靜了下來，只有他的聲音。

　　「……確認之後，請對鏡頭進行虹膜確認……」

　　「求求妳。」如果不是被口罩擋著，所有人都會看到他現在正死命咬著自己的下唇。

　　「……」對方也皺起了眉頭，儘管依然避開他的目光，但眼神中似乎也充滿著哀傷。

　　「ТН23109631。」她敲打著桌面上的投射鍵盤，然後將懸浮螢幕水平翻轉180度：

　　螢幕上顯示的紅色字眼，跟對方口中說出的答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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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無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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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ВН3926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全身不禁因為脫力而搖晃了一下。對方見狀立刻站起身，隔著櫃檯盡可能地扶住他。

　　「……我的妹妹，在哪裡？」他虛弱地問。

　　「……唔該。求下你，唔好再問了。」對方的回答中似乎語帶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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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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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鋁銀色的座椅上，ВН3926頭靠著壓克力板，隔著頭盔上的面罩，眼睛發直地盯著眼前鐵桿上紅色防滑扶手套。

　　錯開了通勤時間，歌利市的地鐵車廂異常地空。聽說在疫病出現之前，歌利市的地鐵無時無刻都是人，但疫病造成市民的活動範圍變小，除非必要，大多數的市民在上班上學之外，鮮少離開家門──畢竟，在疫病的籠罩下，出門即有遭受感染的風險。但城市仍然不能就此停擺。「讓急症救護隊的隊員隨時出現在街頭上巡邏，增強歌利市民對於戰勝疫病的信心，維持歌利市的健康與穩定」──來自於醫護長十多年前的講話。

　　於是，在街頭巡邏也成了伏特羅與特涅蒂隊員的日常任務之一。

　　然而，ВН3926實在不曉得今天的自己到底算不算巡邏。

　　多年的值勤經驗，歌利市幾乎每一條街道、巷弄都烙印在他的腦海中。大概也因此，他才得以在幾乎沒有自我意識的情況下，仍然可以依照既定的巡邏路線，拖著身體失了魂似地在城市的街道上遊走。

　　正像是那段日子，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催淚彈與水砲車洗禮過後的街道。

　　沒有激情的吶喊。

　　沒有悲憤的訴求。

　　沒有刮開血肉的刀槍。

　　沒有輾壓障礙物的裝甲車。

　　沒有引領他回家的父母。

　　一切都不存在。

　　他的肩上背著巡邏時以防萬一的「醫護用步槍」，他的身上罩著從醫護學校歷經培訓才能穿上的雪白醫師袍、鮮紅的袖章，全罩式的橢圓形頭盔與過濾式呼吸器。他以為只要成為急症救護公署的一員，盡己所能地克盡職守，消滅散播疫病的「帶原者」，這樣的事情就不會重演。

　　然而，他的心又彷彿在一次地被掏出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空洞。

　　值勤時間結束。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公署大樓。

　　特涅蒂的隊員看到他進來依然若無其事地忙著自己手上的工作。即使回到了伏特羅辦公室，他還是覺得自己彷彿被刻意忽視──成為了一個不存在的存在。

　　「ВН17103926，」在卸下裝備、收拾本來就不多的物品，預備離開公署之時，一個聲音喚住了他──是再熟悉不過，那個清澈、僵硬而單調的嗓音：「這是琛普萊寧送來要給你的東西。」

　　對方的手上捧著一箱薄薄的複合素材信封袋，寄件處標示著「Центральный」，封口則有一個鏡像儀──是需要通過虹膜認證才能開封的加密信件。

　　他接過信封袋，看著對方，而對方沒有被口罩遮住的雙眼也直視著他。

　　伏特羅的辦公室內，空氣彷彿被凍結了一般。

　　「……方便抽空跟我談一下嗎，『ВНП8078417副隊長』。」ВН3926壓著聲音問道。

　　「回家之後再談。」

　　「那裡從來就不是我家。」ВН3926冷冷地回道：「我沒有家人。我的父母『並不存在』──現在，輪到我的妹妹。」

　　ВНП417看著眼中充滿熊熊怒火的青年，仍舊用著沉著的聲調回應：

　　「那份信封袋裡裝的應該是關於你調職到疫病應變總局的申請資料，把該繳交的資料準備一下拿給我……」

　　「咪求其應付我！！阿妹喺邊度！！」

　　ВН3926猛地站起身拎住了對方的領口。

　　所有辦公室內的隊員也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有的也急忙站起身來。

　　然而ВНП417只是冷靜地握住ВН3926，他的雙手手背暴起青筋，硬生生地把ВН3926掰了開來。

　　「過來。」讓ВН3926鬆開領口之後，他對著視如己出的養子靜靜吐出這句，旋即兀自轉身離開辦公室。

　　而ВН3926縱使有千萬個不服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後。

　　ВНП417領著他到整個樓層角落中的角落──洗手間後方，靠近逃生間樓梯的一處狹小空間。

　　「疫病大暴動。」

　　確認四下無人之後，ВН3926的口中靜靜地講了這五個字。

　　「那件事情不存在。」回過頭來的ВНП417直視著他：「醫護學校的高材生，伏特羅的優秀隊員，你應該知道，公署對那件事情的認定。」

　　「那是『認定』，不是『事實』。如果『疫病大暴動』這件事情不存在，我的父母為何會消失？如果公署把我父母認定成不曾存在，那麼我又怎麼會『存在』於此？」

　　ВН3926朝著對方向前一步。

　　「然後，你也要把自己的女兒當成不曾存在嗎？把一個人從自己的生命記憶中抹除，把一段歷史從市民的共同記憶中刪掉──」

　　「我都想知啊！」

　　狹小的空間中炸裂出一道怒吼；那個總是冷靜而單調的嗓音突破了ВН3926的既定印象。

　　「你阿妹喺邊度，我都想知啊！你以為就得你肉緊你阿妹，唔通我唔愛我個女，唔通我唔愛歌利市咩？」

　　儘管隔著口罩，還是能感受到對方咬牙切齒的模樣。

　　但他也是恨恨地反問回去：

　　「咁就係你愛嘅表現了咩？當一切都唔存在，唔等我哋去過問？」

　　他一直是個乖順的孩子。是優等的學生。在救護中心、在進入職業培訓中心、在醫護學校，對於被交代的事項，他從來沒有質疑與反抗──對於眼前他視如養父的「七叔」，他更是從來沒有追問過自己的父母為何會消失，甚至沒有問過對方收養自己的理由。

　　他也以為總有一天，也許這些疑惑都有得到解答的一天。然而事實上並不會。無法被解釋的問題，只能當成不曾存在。

　　對方收起情緒，深呼吸了一口氣：「你仲後生，你未經歷過，所以唔知。」

　　「我係後生，但係就唔會經歷過了咩？」

　　如果自己的父母、自己深愛的妹妹在眼前消失，都不算經歷過的話，怎樣才算是經歷過？

　　「我一直以為，急症救護隊嘅存在係為咗維護歌利市嘅市民健康，我一直以為我哋抱住正義同理念……我以為我哋嘅存在係可以避免咁嘅事再度重演──」

　　「我哋係。」ВНП417回應道：「我哋嘅存在，就係為咗避免咁嘅事情重演。」

　　「但事情還是重演了。」ВН3926顫抖著聲音：「我們急症救護隊的存在意義是什麼？如果連自己家人的消失都無法避免，都只能被迫承認他們不曾存在──」

　　「唔好再講。」ВНП417無力地喝止他：「不要再說了。

」

　　「就算不說，這些事情也不會變得不存在。」

　　ВН3926沒有想到那個晚上，那句從8315口中聽到的台詞，會再次從自己的口中說出。

　　而8315也是從昨天開始，就失去了聯繫；但她的電話號碼還是可以撥的，訊息的傳送也是正常的，只是對方始終沒有回應。

　　「就是不存在。」

　　聽罷，ВН3926覺得那個深陷急症救護公署體系的男人已經無可理喻。

　　他獨自離開了現場，沒有餘力顧及喪失妻子之後再度喪失女兒的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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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不要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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