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惡魔 - 第三章　2018.11

　　劉警司的喪禮在半年後舉行，警局內部正為誰可以接替警司一職而大傷腦筋。有人提議找何良雨回歸警局，田雲申對此沒有表達意見。

　　撞死劉警司的肇事者仍未找到。案發時值凌晨，當時的十字路口四下無人，更沒有設置「影快相」。另外，至今沒有任何車主提供相關的行車紀錄，令案件一直沒有任何進展。

　　劉警司的案件顯然是連續肇事逃逸案的第５位犧牲者。今次殺警，已不由得選擇全權轉交Ｏ記調查。

　　——如果那天我一直伴隨在劉大哥身邊，他會否因而避過意外？田雲申半年來只要精神放空，就會不自覺思考這個問題。

　　今日放工後，田雲申相約同事一起前往劉警司的喪禮。喪禮在大圍寶富紀念館舉行，劉警司夫妻倆膝下無兒，眾人穿著黑色禮服，逐一奉香後便安靜坐下。氣氛沒有田雲申所想那般沉重，各人談論的話題都離不開劉警司，一位同事更因而留下男兒淚。

　　陌生的面孔相繼前來奉香，田雲申逐一確認他們的身份。直到頭頂半禿的何良雨出現之際，田雲申上前搭訕。

　　「好久沒見了，河伯。」

　　何良雨拍拍田雲申的肩膀，滿意地笑了笑，「好久不見，精神還好嗎？」

　　自從劉警司意外死去，田雲申便沒有上門找過何良雨。這是兩人相隔半年的再遇。

　　待何良雨奉香後，兩人坐在一隅開始閒聊，「阿劉那傢伙，居然娶了如此漂亮的老婆。」

　　「誰叫你活了大半個世紀，也從不談戀愛。」

　　何良雨摸了摸頭頂，說：「喂，新仔。我跟阿劉都是禿頭，在這同樣條件下，老實告訴我，誰比較帥？」

　　田雲申來回望著劉警司的黑白照和眼前的何良雨，假裝沉思，「唔……劉大哥娶到漂亮老婆並非沒道理。」

　　何良雨敲了敲大腿，「嘛……果然如此，算了。反正我從很久以前，就決定不會談戀愛。長得帥不帥，有沒有異性緣，我早已看開。」

　　「喔？」第一次聽到何良雨談及這個話題，難免感到有些意外，「你曾經受過情傷？」

　　「怎麼可能？」何良雨指著自己的臉，半自嘲地說：「看我這個樣子，便知道沒有可能吧。」

　　「話說回來——」突然，何良雨改變了語氣，把聲音壓得非常低，「為什麼沒有公佈『林幸慧犯人說』？」

　　劉警司去世後，手犒的討論熱度在一星期後逐漸減退，期間沒有任何人推理出林幸慧掉包的詭計。有時候，田雲申會稍微期待「博威犯人說」何時面世。他沒料到何良雨會在此時提起手犒，一開始支吾其詞，最終決心把當晚跟劉警司的對話內容告訴他。

　　何良雨環抱雙臂，皺起眉頭，「真不愧是阿劉，居然把一切歸咎於我身上。」

　　——什麼？

　　「撰寫手犒、暗中指示老翁的人，都是阿劉。」

　　「什麼？！」

　　眾人望過來，田雲申站起來一面道歉，一面與何良雨移師到門外轉角。兩人靠在落地玻璃前，繼續剛才的討論。

　　「你們各有各說法，我已經搞不懂誰對誰錯。」

　　「哈哈，我明白你的心態。還好你當時完全相信他的言論，因而逃過一劫。」

　　「一劫？逃過什麼？」田雲申滿頭問號。

　　「如果你堅持要發表『林幸慧犯人說』，阿劉應該會在當時把你殺掉。」

　　聽後，田雲申僵住不動，下巴掉了下來。

　　「……殺了我？說笑吧……」

　　何良雨搖搖頭，輕描淡寫地說：「７年前的離島大量殺人案，雖然實際動手殺人的是林幸慧，然而負責計劃與製造煙霧彈的幕後軍師，正正是阿劉。」

　　「劉大哥為了掩飾真相，打算將我滅口？」田雲申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對。在我揭露真相之前，阿劉最多抱著挑釁的心態看『表演』。但第一晚結束後，他明顯對我的推論感到不安，開始著手準備真相被揭露的方案。其一便是給我肇事逃逸案的資料，若然我死於非命，大可以編造『我調查得太深入而惹來殺機』的故事。

　　「接著，當我大剌剌揭露真相之後，阿劉便在盤算該何時下殺手了。可是貿然殺人需要冒相當高的風險，對他來說，你是可以嘗試說服的對象，若果失敗再下殺手也不遲。他當時可謂紋盡腦汁，把一切能夠利用的都用上。」

　　田雲申想起了「博威犯人說」的創作筆記本。

　　「而一切如我所願，他發現了可笑的創作筆記本。本來，他在我揭露真相之際亮出『博威犯人說』，便能令我顏面盡失，使之前作的推理化為空談。我也會順勢表現得尷尬不堪，默認一切。然而他沒有當面揭露，確實是我的誤算。」

　　「誤算？」

　　「對，其實早在泡茶事件已看出端倪。茶有一壺，他不但沒喝過一口，還不準你喝。明顯是衝我而來。」

　　「咦？那不是為先前的硬闖道歉嗎？」

　　「表面上如此，」何良雨彎一彎腰，調整姿勢，好讓腰痛得以舒緩。「實際上，他在茶裡下了安眠藥，打算與你分別後折返，將昏睡的我殺掉。」

　　田雲申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不……不會吧？」

　　「於你，他決定慢慢說服，反之於我就沒有那個耐性。畢竟『河伯得知真相』是絕對的事實，他不得不冒一些風險。」

　　突然，田雲申發現了一個意外的發展，假若一切如何良雨所言，劉警司當真折返回去……那麼，他是不是有機會目睹車禍的經過？

　　「不，你猜錯了。」看著田雲申的臉，何良雨經已知道年輕人在想些什麼，「當晚阿劉在廚房泡茶之餘，還偷偷解鎖窗戶，可能打算折返時沿水管爬上１樓，以此方法來到我的單位吧？

　　「之不過，我努力撐著睡意，在他到達十字路口之際，便開車將他撞死。」

　　「……什麼？」田雲申愣住不動，嘴巴只能一再重複，「什麼？」

　　何良雨舔了舔舌，似乎有點緊張。

　　「連續肇事逃逸案的犯人，就是我。」

　　面對如此乾脆的告白，田雲申一時之間不懂得給予反應。

　　「我……可不能裝作沒聽到。」

　　「真意外，你之前不是還想向犯人道謝嗎？」

　　「這是兩碼子的事，你現在殺了劉大哥……」

　　「新仔，你太天真了。」何良雨神情嚴肅，說話字正腔圓，「在如今的施法制度，我們實在太過依賴『證據』。只有間接證據？不行。只要沒有直接證據，將犯人定罪便難如登天。連續肇事逃逸案中的死者全都是走遊在灰色地帶，如上述般難以證明其曾犯過罪的人渣。

　　「我甘願犯法，在背後幹一些不見得光的事情。另一方面，希望處於光明底下的你們可以憑自己的腦筋去破案。這是我一生的冀願。」

　　對於死者的身份，田雲申比誰都要清楚不過。他站在難以啟齒的中央地帶，報復與正義的天秤正考驗著他。

　　「即便如此，劉大哥也不過是幕後軍師，用不著被殺吧！」

　　何良雨轉動著眼球，緩緩說道：「阿劉在７年前，控制傀儡林幸慧殺死６人，其目的是藉著殘肢與綽號『黑炭』的黑道人士見面，並打算當場將其逮捕。」

　　——黑炭？田雲申清楚記得他肇事逃逸案的第４名死者。

　　「黑炭會將屍體非法轉賣到內地，暗地裡為富豪提供人肉這道黑暗食材……總之，黑炭是個連警察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的對象，他背後的勢力一定包含警方高層——他便是劉傲軒。我調查所得，阿劉於１０年前便頻頻與黑炭交易，然而一天事出突然，他不得不與黑炭斷絕關係。」

　　何良雨看了一眼遠方的劉警司的內人，說：「他結婚了。一但成家立室，繼續接觸不法勾當的話，一個不小心便會惹上自己的家人。所以，他想到一個辦法，利用被黑炭傷害過的家屬前去復仇，自己則坐獲漁人之利。可是，這也不能掩飾他透過黑炭獲利，隻手遮天的事實。」

　　「這些都是河伯的推理吧？證據呢？」

　　「阿劉的內情可以說是推測，但控制林幸慧殺人的部份，我有十足的證據。」何良雨上身前傾，雙手的指尖碰在一起，「一切都是林幸慧親口告訴我——早在７年前，我便知道真相了。」

　　「什麼？！」田雲申驚訝得跳起來，活像一個小孩子，「手犒還沒公開之前就知道真相？假的吧？」

　　何良雨噘著嘴巴，有點不高興，「那種簡單的詭計，根本是在抄襲推理小說。類似的手法看多了，自然懂得破解。總之，我在揭發真相後便與林幸慧見面，她很吃驚，沒料到這麼快就破解詭計。

　　「本來我想勸她自首，但期間發現她一直拿不定主意，經常猶豫不決，難以想像案件由她一手設計。我花了點時間旁敲側擊，總算知道由某位自負過高的警司在背後指示，遺憾她不願透露其名字，即使判刑也不會說出半個字。

　　「而且，事件還涉及轉賣屍體的黑炭。那時候他察覺到有被捕的風險，立即買機票去台灣，在當地申請移民。就在今年年初，我總算找到他的電話號碼，透過太空卡要脅他的家人，要他回港當證人。在他回來後不久，我便找個適當的時機撞死他——話題偏遠了。

　　「總之，如果此時貿然破案，那位警員一定可以逍遙法外。為了找出那傢伙，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無限期延後破案日子，期間為了掩飾真相，我故意往錯誤的方向全力調查，不斷執著於林寄旋的可能性犯罪。同一時間，我已肯定阿劉是幕後軍師。

　　「至於為什麼延後至退休……很簡單，我的職業是警員，總不能跟阿劉犯同樣的錯。要執行自己的正義，只能夠在退休後。」

　　「那麼，公開手犒的理由呢？也是『神探』從中作梗？」

　　這次何良雨搖著頭，連忙揮手，「博威患上末期癌症，只餘下半個月命。他死後，林幸慧會繼而自殺，兩人決心死之前公開真相。可能阿劉一時心軟吧，他最終答允公開手犒，但因時機不對，他只好安排一次備受爭議的公佈方式。好讓當有人破解之際，他可以衝出來質疑其真偽，令手犒變成空談。」

　　「慢著，為什麼博威死後，林幸慧會繼而自殺？」田雲申不太明白兩人的關係。「而且，既然『林幸慧犯人說』不是硬說出來的可能性犯罪，那麼她究竟有著什麼殺人動機？」

　　「關鍵就在通靈板鏡子上的Ｂ、Ｍ、Ｐ。」

　　田雲申眨眨眼，語帶諷刺地說：「不是惡魔『巴風特』英文發音的首個字母嗎？」

　　「惡魔之說早已站不著腳，思考其他名字的首個字母吧。」

　　「名字……？」田雲申腦中不斷出現拼湊三個英文字母，得到的不是網絡上搜查到的機構簡稱，便是毫不相干的名字。突然雙手停在半空，整個人愣住不動。

　　他旋即亮出筆記本和筆，振筆疾書，然後翻轉筆記本，將結果亮在何良雨的眼前。「博」「美」「萍」三個字的拼音，其首字母確實可以得到「Ｂ」、「Ｍ」、「Ｐ」三個英文字首。他不禁激動得大喊一聲「ＹＥＳ」。

　　何良雨會心一笑，徐徐說道：「一點也不錯。博威的失蹤女兒——博美萍。

　　「她是雙性戀者，曾與同性戀的林幸慧交往。早在１０年前，林幸慧在劉政達組成的『Generals樂隊』中擔任敲手，一次小型演出後，劉政達不小心撞死了前往黃辰梓公寓途中的博美萍。其後眾人將博美萍分屍，並由曾廷均運送到黑炭手上。林幸慧在當時察覺死者身份，卻沒有公開兩人關係。

　　「博威作為父親深愛著女兒，林幸慧則對前度念念不忘，因而萌生殺機。據稱，本來計劃林幸慧會自首，冠上大量殺人的罪名。但機靈的博威發現林幸慧打算在黑炭被捕被馬上自殺，於是把殘肢扔入大海，赦免她的同罪，並說服她一同生活下去。達成精神上的命運共同體。」

　　「嗯……」田雲申理解到事件的起末，忽地對兩人產生憐憫之情。

　　不過，這回事是這回事；那回事是那回事。

　　「河伯，你不怕被逮捕嗎？」田雲申的表情非常嚴肅。

　　何良雨沒有迴避對方的眼神，回答時沒有一絲動搖，「如果對方是以足夠的『證據』將我逮捕，我無任歡迎。」

　　「總有一天，我會以正途逮捕十字路口的惡魔。」田雲申露出堅定不移的眼神，直勾勾看著尊敬的前輩，「然後，親口向他道謝。」

　　何良雨雙眼一轉，默默點頭。

　　突然，電梯走出一男一女。男方的頭髮已佈滿銀絲，明顯年事已高，女方則是一位漂亮的妙齡女士。兩人十指緊扣，關係看似父女，也似情人，更似相處多年的夫妻。兩人在簽名簿留下筆跡，雙雙往為劉警司奉香。

　　－－是博威和林幸慧。兩人一見何良雨，旋即露出微笑。何良雨也報以笑容。

　　「說起來，」田雲申拍拍屁股，遠離了玻璃窗，「為什麼林幸慧，是『阿梓』？」

　　何良雨走近喪禮的簽名簿，示意田雲申過來一看。他指著林幸慧的簽名，田雲申馬上大聲「啊！」出來。

　　林幸慧使用全名簽名，她的字體東倒西歪，忽大忽小，非常難看。其中「林」字寫得太闊，右邊的「木」與「幸」完全碰在一起。

　　驟眼一看，就像一個「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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