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YZ (東京奧運後世界末日) - 二十六

飛機在清晨抵港，世懷便急著回家極速梳洗，換了套黑衣服，然後便乘高鐵到惠州去。惠州是她大舅的家鄉，也是他兒時長大的地方。大舅的姐姐（即是世懷的媽媽）去年過身時也是在惠州火化的，她的骨灰就撒在林邊的一個湖上。

火葬場的老闆丁老爺也是同鄉，跟世懷一家挺熟稔，幾十年前丁老爺和大舅搞過人人都忌諱的骨灰龕場，結果就發了財，後來大舅移民到香港，丁老爺便獨力在惠州繼續大搞特搞。今時今日，基本上大半個惠州的骨灰龕場，火葬場，棺材店等等跟死人有關的生意都是這個丁老爺的。

在世懷媽媽還未過身之前，她倆每年都會回去惠州探親，偶爾也會到丁老爺的大宅去作客。世懷媽媽是讀醫的，三年前，也是她留意到丁老爺頸子的甲狀腺腫了一點，原本還以為是甲狀腺亢進症而已，檢查之後才知道是癌症。一直都在忙生意的丁老爺只好撒手不幹，安養在醫院或自己大宅之中。三年的療養期間，丁老爺病情反覆，日漸消瘦，聽說今年更是惡化，樣子已變得判若兩人。

世懷來到惠州時是正午時份，然後就直接到大舅的火葬場去，火葬禮前後三個多小時，世懷在火葬禮完結後沒有跟親戚交流太久便離開，接著就到丁老爺的大宅去拜訪一下。大宅位處山腳一個安靜的地方，世懷在大門按了門鈴後，大半分鐘後，一個男管家才過來打開這扇巨形的雕花鋼門，管家認得世懷，馬上就引她穿過門後的綺麗庭園，他們閒聊了幾句，得知丁老爺時日無多，世懷不禁嘆氣，這兩年來她熟識的人一個一個接著走，先是媽媽，接而大舅，丁老爺大概就是下一個。

管家先帶世懷到大廳裡面的沙發坐著。無聊的她看著高高的天花，那裡有誇張的水晶吊燈，她可憐丁老爺奮鬥一生之後竟如此收場，積勞成疾，多多的錢換來的只是空空的一座大房子。

管家在數分鐘後端著熱茶回到世懷面前。

「十五分鐘後你可以到樓上見丁老爺嗎？」管家問，「他身體不便走動太多，所以要勞煩你了。」

「不不不會勞煩，當然是我上去，千萬不要丁老爺走來走去，」世懷客氣道，「希望我不請自來不會打擾到他吧，我現在想想，就覺得自己來得太唐突，怕打擾了病重的丁老爺。」

「丁老爺知道你來了時開心極了，我已經很久沒看過他笑的樣子。」管家說。

「哈真的？」世懷喝下熱茶。

「嗯，當然，」管家緊接著添茶，「雖然老爺病重，但他還是挺注意儀容的，所以才要你稍等一會兒，他想先換套衣服和洗個臉。」

「對了，他的幾個兒子呢？」世懷問。

「他們嗎？他們都在大城市工作，在長假期時才會回來。」管家說。

「丁老爺都病入膏肓了，他們應該留下來照顧他才是吧？」世懷說。

「是老爺不準他們留下的，你知道老爺的性子，他愛面子，不喜歡別人見到他病奄奄的樣子，哪怕是他最親的兒子。。。而且，他這個嚴父最歡喜的就是見到兒子事業有成，老爺的一生以事業為首，他希望他的兒子也一樣。」

世懷盯著茶杯笑而不語，她覺得丁老爺只是口是心非，有哪一個父親不想兒子留在身邊度過人生最後階段？接著二人又談了一陣子近況，十五分鐘很快過去，世懷便到二樓丁老爺的臥室去。門一開，瘦弱的丁老爺身披格子襯衫坐在床腳的沙發上，他身後站了一男一女兩個白袍看護。丁老爺一邊向世懷招手，一邊試著要站起來，見狀，世懷馬上衝上前。

「你坐著就好，別亂動，」世懷雙手放在丁老爺雙肩，摸到的是一雙骨頭，她又眼看他憔悴的眼神，笑時眼角的魚尾紋幾乎就長到耳朵去了。

「世懷，我很高興你過來。」丁老爺說。

世懷然後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眼睛離不開丁老爺的臉蛋，世懷覺得，要是在街上遇到他，她不敢肯定能否認出他來。他顴骨凸出，兩腮凹陷，臉蛋基本上就是一個骷顱頭被皺皺的皮包裹著。衣服又不稱身，他現在大概就只有八十磅。世懷想說「你瘦了很多」，但又及時收口，她總覺得在重病病人面前說這種話會無形之間給了他們壓力。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一年沒見了。」世懷說，腦海浮現丁老爺上次的模樣，那時候他還活動自如，體型看上去還可以。

「我知道你大舅過身了，抱歉我去不了他的火葬禮。」丁老爺說。

「心有到就可以了。」世懷說。

「你大舅是個很能幹的人，以前我跟他合作搞惠州的殯葬生意時，是靠他的口才才能令政府發生意牌照給我們，你知道以前的貪污多嚴重，不先搞好關係是很難發圍的。」

「這我知道，在香港時，大舅也常常提起跟你合作時的趣事，他很想念那些跟你創業時的日子，我也知道你們二人分開發展後還保持著很好的關係。」

「對，而且，他每年都會上來找我幾次，上次他來的時候。。。應該是去年八月吧，他本來是跟我商量我的身後事的，但他竟然比我先走一步了哈哈。。。但沒關係，我很快會去找他聚舊的了。我自己搞殯葬生意，到我死的那天我還可以死在自己的火葬場，那我就可以一嘗我公司的服務質素了對不對？如果他們搞不好我是會從火爐裡跳出來罵人的！」

世懷笑不出來，她又打量著丁老爺身體，說：「真的很差嗎？」

「呃？」

「你的健康。」

「哈哈，」丁老爺也瞄了自己身子一眼，「不是很差，是差極了！我命不久矣，醫生已叫我作好心理準備，可能我過不了今年。」

世懷吸了一大口氣。

「不過我已看淡一切了，」丁老爺鬆鬆肩，「反正我也沒有什麼還要追求的，只是享福時間短了點是有點可惜吧。」

「嗯，太短了，雖說天道酬勤，但勤力過後上天又總是要提早帶走你這種能幹的人。」

「這是上天旨意，天堂或者是一個更好的地方，上天就是要提早帶我們上去享福，對不對？」丁老爺還是滿腹樂觀。

「你兒子有常常回來嗎？」世懷問。

「嗯，」丁老爺明顯臉色一沉，「有，偶爾還是會回來的。」

「你叫他們留下來照顧你吧？我相信他們都會樂意的。」

「我不想太過打擾他們，」丁老爺望著窗子外，「他們全部都有家室了，別因為我這個病人令到他們東奔西走。」

「你叫他們搬回來住就好啦？」世懷說，「這大宅至少都有十間睡房吧？讓他們住在這裡，每天輪流照顧你吧？這樣吧，你不好意思的話我就幫你叫他們回來。。。其實，這應該是他們作主動才對，怎可以掉下你一個在這裡。」

「不用叫他們回來，我這裡有看護，」丁老爺用下巴點一點身後兩位，「醫生也是隨傳隨到的，他們全天候照顧我，所以也沒什麼需要操心的了，真的不需要勞煩更多人。」

「打個電話就好啦，你別怕會麻煩。」世懷取出手機。

「不要！」丁老爺竟氣得站起來，作勢要搶走世懷的手機，「我說很清楚了，我不需要他們！」

身後的看護馬上繞到丁老爺兩邊扶撐，世懷則被丁老爺嚇得僵了身子。丁老爺急喘著氣，回過神後世懷才幫忙把他扶回沙發去。

「對不起丁老爺，我就聽你的意思吧。」世懷蹲他身旁，一手搭在他膝上。

「世懷，你別介意我剛才反應過大，」丁老爺搖頭苦笑，然後示意身後的兩個看護先離開房間，待他們關好門，丁老爺又叫世懷返回對面的沙發上，才續說，「丁老爺我的錢多得花不了，除了健康，我沒有東西是買不了的，但我什麼都不要買，所以，我打算死了以後就把我的身家都捐出去，我的每一分錢都會捐出去，這所房子也會在我死後套現捐掉，去幫助更多的人，慈善就是我的唯一遺願，中國等著要脫貧的人實在太多，我希望我的財富能幫我遺愛人間。」

聽到這裡，世懷覺得，丁老爺的孩子丟下他孤零零在大宅的原因，大概是他們都分不到丁老爺的身家吧？

「你呢？你最近在忙什麼呢大導演？在拍什麼電影？」丁老爺轉了話題。

「我嗎？說來話長，」世懷看一看高高的天花，「我其實剛辭了副導的工作，因為。。。因為有一件事更值得我去花時間。」

「你辭職了？！是什麼原因？說給我聽。」

接下來半個多小時，世懷就從弟弟世普在高鐵上重遇爸爸游格時開始說起，一直到她在菲律賓的所見所聞，全部告訴了丁老爺。丁老爺一開始還以為這只是世懷的新電影劇本，但世懷認真地解釋過後丁老爺才肯相信，當然，是難以置信的。

「你確定沒有精神失常吧？」丁老爺笑說。

「應該沒有吧。」世懷鬆鬆肩。

「是不是編劇編壞了腦袋？」

「我知道你就是不會相信的了，還有，我不是編劇。」

「我相信，我當然相信你，我只是想確定一下而已，如果你能再見到你爸爸，你能叫他來探望我一下嗎？我好多年沒見他了。」

「嗯，如果能再見到他的話。」

「那你打算怎樣？」

「嗯？」

「你打算接著怎樣去追蹤你爸爸的下落？」

「游年游日會留在菲律賓多一陣子去打聽阿比的消息，而我晚一點會回香港，再想想怎樣去聯絡困在日本的世普，還有就是。。。」世懷低頭把弄手指，「世普第一次重遇爸爸時是在一架從武漢開往深圳北的列車上。。。你覺得爸爸為什麼會在列車上呢？」

「會是你爸爸故意上車讓世普見到的嗎？」

「不像是，因為世普說見到爸爸時，爸爸是有點意外的，而且，如果真的想見世普，怎麼不好好地找個地方？」

「那麼，你爸爸又是在哪一個車站登車的呢？」

「我也在朝這個方向去想，如果知道爸爸在哪一個車站登車，或者就能貼近爸爸的行蹤！」

「列車是由武漢開出，之後那個站是哪裡？」

「我也忘記了，不過，我記得世普說那是一架停站很少的快車，好像就只有四，五個站而已，我之後再查一查吧。」

「既然你提過那架列車的乘客名單沒有你爸爸的名字，你爸爸或者就是偷偷溜進列車的吧？」

「車站職員眾多，別說偷偷登車，其實要入閘也難，而且，我爸爸是個點子很多的人，我不覺得他是偷偷登車的，」世懷看著丁老爺，反問他，「有什麼人可以免費乘車的？」

「呃？」

「要登上列車，或者喬裝一下也可以。」

「哦，假扮列車職員嗎？」

「沒錯，可能吧。」世懷微笑道。

「坐一程車怎麼要搞到這麼複雜啦，買張車票就行啦。」丁老爺不同意。

「或者他身份特殊，不方便用金錢和證件買東西？」

二人之後沉思了一陣子。

「好了，到你知道哪幾個車站之後你又要怎樣做？」丁老爺問。

「看車站閉路電視呀。」

「誰給你看呀？」

「唯有求求各站的職員吧。」

「他們才不會理你！」

「不理我也要死纏爛打。」

「不過，這種事花點錢就可以啦。」

「什麼？」

「給點錢職員，他們就會讓你看的了，如果你怕錢不夠用，就問我拿！千萬別跟我客氣，你現在連工作都丟了，在找你爸爸的過程中需要花錢的話就問我拿！我多少都給你！」

「這是你說的，我沒有逼你的，」世懷笑說，「我先謝謝你了。」

「就當看在你大舅份上！我怎能不支持你呢？！」

「如果媽媽還在的話，不知道她又會怎麼做呢。。。」

這時，丁老爺再次臉色一沉，收起笑臉，低著頭，好像憶起什麼恐怖的事情。

「卡嚓～」房間的門開了，世懷往門口一看，原來是醫生來了。

「丁老爺？」世懷叫他。

「嗯，是時候例行檢查了。」丁老爺仍然低頭。

「那麼，那麼我先走了，」世懷站起來，「很高興可以見到你。」

丁老爺還是愁雲慘霧的模樣，沒有要直視世懷的意思。這時，醫生和兩個看護走進房間，世懷便轉身往門口離去。

「你們幾個先出去等等，」丁老爺向著醫生三人吩咐道，「我要跟我朋友多說幾句。」

世懷回頭看丁老爺，不明所意。待醫生幾人乖乖地溜出去後，世懷才慢慢走回沙發邊站著。

「嗯？」世懷低頭看丁老爺，差不多半分鐘後他才抬頭，氣氛頓時變得古怪，世懷心感不祥，是不是丁老爺有什麼壞消息要告訴她。

「有件事，我耿耿於懷超過一年。」丁老爺輕聲說。

世懷不啃一聲，認真聽著。

「你媽媽去年過生時，她一樣是在我的火葬場火化的。。。」丁老爺欲言又止。

「嗯，她的骨灰就撒在樹林的湖泊裡，她和大舅小時候還在惠州的時候，他們很喜歡到樹林追逐。。。現在那個湖泊卻成為了惠州人安息的地方。」

「你媽媽可能不在湖泊裡面。」

「什。。。什麼意思？」世懷皺眉頭。

「撒在湖泊裡面的骨灰不是你媽媽的。」

世懷無言，差不多有一分鐘的時間，房間只有二人的呼吸聲，這時世懷才發覺這偌大的睡房原來能這樣安靜。

「那是我親手撒下去的，怎會有錯呀？」世懷打破沉默。

「在你媽媽的屍體要推進火爐時，發生了一件事，那種事從未在我的火葬場出現過，」丁老爺吸了一口大氣，才續說，「你記得我的大兒子丁子龍嗎？」

「我記得。」

「丁子龍是你媽媽的火葬禮的主理人，他也是負責把你媽媽的棺材推進火爐的人，」丁老爺這時沒再直視世懷，「丁子龍在火葬禮完結當晚，他來找過我，他跟我說。。。他說你媽媽的屍首要被推進火爐之前，他掀開棺材確認一下，你媽媽的遺體竟然不在裡面。。。丁子龍馬上把整座火葬場所有地方反轉又反轉找過好多遍，就是沒找到你媽媽的遺體。」

世懷雙眼瞪大得幾乎要掉出來，身體更不其然地抖了起來。

「那一晚我氣得親手把丁子龍揍得一塌糊塗，遺失屍體這種事以前從來未發生過，這種失禮的事，我不敢告訴你和你家屬，這樣丟臉的事，我實在不知如何啟齒，」丁老爺雙眼重新落在世懷身上，「然後，一拖，就一年了，對不起世懷，我現在才鼓起勇氣告訴你真相，再不告訴你的話，我怕沒機會了。」

「太遲了，」世懷也氣得要哭的樣子，「你這種時候才告訴我又有什麼用？」

「對不起。」丁老爺的視線又落在地面。

「那我撒在湖裡面的是什麼？」

「只是丁子龍隨便拿來冒充骨灰的灰燼。」

「可惡！」世懷不禁大喊出來。

「你想我怎麼補償都可以！」

「我要你把我媽媽找回來！」

「世懷。。。」丁老爺雙手顫抖，不知道有多久沒被人這樣指責過。

「枉你還自稱殯儀業天王，但你竟然沒半點職業道德！你還要隱瞞這種事這麼久！如果你肯早點跟我們說，或者還有機會找回媽媽的遺體的！」世懷氣得通紅，然後一掌拍打在身邊的沙發上，「你兒子還他媽的給我垃圾灰燼來充當骨灰，這對我們一家和媽媽有多大的不敬！」

「咯咯咯～」大概是聽到世懷的叫聲，管家馬上來到睡房外拍門，丁老爺立即高聲把他喊退。

這時世懷反而急步衝到門口，猛地打開門來，管家和醫生幾人就在外面。

「你們不用走，我走，」世懷對他們說，然後回頭瞄了丁老爺的身子一下，「你現在這樣子是報應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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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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