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時寵愛 - 第六章(下)

「各位，我來介紹一下，這是過來支援的明靈。」小組長跟組員介紹總公司派來的人手。

組員九名都是中年婦女，忽然來了一個男的，還是年輕人──

一雙雙好奇的眼睛聚集在林明靈身上，他不用問都能明白她們想表達什麼。

「年紀輕輕怎麼來當清潔人員？」、「難不成早婚有小孩了？」、「該不會是老闆兒子？」、「老闆不姓林！」……諸如此類。

林明靈辭了厚誠的工作，為了不讓姑姑的自責無止盡，出院後他將那棟透天出租，搬離住了幾年的套房。

右手臂幸得醫生的技術，沒有完全喪失機能，只是承重程度只剩以前的三分之一，且無法持續施力。

超過一定時間與重量就會手抖。

這種事情，換慣用手是可以克服的，也有人克服。

但厚誠確定是待不下去了，老闆沒辭，卻也沒挽留。

他喜歡做菜。姑姑是人生核心，做菜則是唯一絕活，是因為她用料理養大他，林明靈才走上廚師一途。

所以在完全為了自己之前，他沒辦法把做出來的東西給客人吃。

刺傷事件在這時代不上新聞也會在社群網站傳開，黃大哥很快知情，確認他狀況以及出院日期後，約過一週，傳了訊息告訴他這家清潔公司在徵人，他們接受弱勢求職者。

那種不是誰都能模仿的心思，讓林明靈感念在心，二話不說就去應徵。

這家公司不會因為他是男性就安排較多粗重工作，每個人均分負責區域，依照客製化契約，所以打掃時間與細節有些不同。

他做了一個月，還算順利，被中年婦女包圍的環境總不時令他想起姑姑，但在這轉換期反而是種安慰。

前天經理問他能否去別組幫忙一段時間，說是有組員請了事假，而那邊客戶要求比較細，少一個戰力會有負擔。

地點離住處不遠，林明靈立刻答應。

暫時的工作地點是一棟新興高級商業大樓，三間公司進駐，隸屬同一集團，出入靠員工證與指紋，設施完善，還有餐廳。

這個清潔組在此做了三年，成員沒變動過。

於是他一過來馬上被帶去登記資料、配員工證。

「明靈，你負責較高樓層，請多點心力，尤其洗手間、淋浴間、茶水間需要多注意。」客戶方的總務經理特地帶他上去看負責區域。「這幾間辦公室麻煩主動與秘書室確認清潔時間。」

「沒有問題。」林明靈跟著對方熟悉環境，忍不住緊張。

若整棟大樓分上中下，他負責的剛好是人口密度最低的「上」，幾層樓只有他一個清潔員。

好處是可以專心打掃，壞處是有個萬一他必須全部擔下。

不過擔下又如何？他現在想不到比自己右手更糟糕的事。

清潔組是午前上工，先檢查洗手間、淋浴間、茶水間，做基礎處理。

等午休結束進行第二次檢查，並清掃走廊、玻璃窗、樓梯間等設施，下班後再針對辦公室與重要的那三間徹底結尾。

不過高階主管辦公室的清掃時間不定，林明靈在聽完經理說明後便前往秘書室。

「不好意思，我是新來的清潔人員，想確認主管辦公室清掃時間。」

秘書室格局特別，屬於半開放空間，一整排靠牆、緊鄰走廊，走到底是最上級的辦公室，左右各通往洗手間與茶水間。

他一出電梯間，馬上就看到秘書室，秘書們也立刻發現他。

「林先生你好，我姓任，有任何相關問題請找我。」一位男秘書起身，邀他在秘書室對面設置的桌椅詳談。

林明靈接過對方給的A4表格，上頭印著今日可以進行清掃的時間、位置圖、注意事項及連絡電話。

「我的電話在最底下，除非找不到人，否則一律打給我。」

「了解。」他拿出手機，照著資料開始設定。

「怎麼了嗎？」

「我在設行事曆鬧鐘。」林明靈解釋。「對了任秘書，如果你接觸過這幾位主管，可以告訴我他們有什麼忌諱嗎？」

「嗯……這幾位的東西可以整理，但位置不能變。尤其楊經理有很多國外的紀念品，他喜歡那樣擺著……我覺得啦。」

「好的。」

男秘書頷首，態度和善：「其他的務必乾淨整齊，當下有疑問就打給我吧。」

「任秘書。」

「請說。」

青年將表格摺好，放進工作服口袋。「秘書室方便什麼時間清潔呢？」

「嗯？」對方一愣，道：「跟一般員工辦公室一樣。」

林明靈瞥一眼秘書室。「今天很忙嗎？」

「還好。」

「我知道了，謝謝你，那我去工作了。」他沒再多問，起來將椅子推回原位，離開秘書室。

男秘書思忖為何問忙不忙，一轉身，一雙雙雌性的眼眸越過隔板窺伺逐漸消失在電梯間的身影。

「嚇！妳們幹嘛？」

女秘書一號瞅著空無一人的彼方：「神啊，年輕帥氣清潔員！快告訴我我沒瞎！」

「我拍下來了，要看嗎？」女秘書二號晃晃手機。

「等一下把阿任修掉，我要傳給姊妹群組～」三號拉長人中挑選照片：「清爽中有迷濛的憂鬱，快來掃秘書室！」

任千恩不在意自己是被修掉的那個，直言：「他也會掃這層樓的洗手間喔。」

「你閉嘴。」三個人異口同聲。

午休結束，林明靈進行第二次的檢查，在前往主管辦公室整理前，去了一趟秘書室。

「請問這是哪位的掛耳式咖啡？」他舉著一個印著綿羊的馬克杯。

「不好意思是我的。」女秘書三號低著頭衝過去認領。

「擅自幫妳泡好了，抱歉。」

「不不不不，你也很忙，我才要說謝謝。」她端著咖啡逃回座位。

等到林明靈走了，三個秘書圍成一團，看著那杯咖啡。

「哇好香，哪個牌子的啊？」

「就我一直泡的那個啊～」

「快喝喝看。」

任千恩見她們討論一杯有香味的黑色東西，說：「如果裡面加了什麼料怎麼辦？」

「你什麼意思？」

「秘書要謹慎，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先生看起來很正直。」

對方才剛來耶，防人之心不可無啊……算了，又不是他喝。任千恩自動淡出討論圈。

「我看看妳們在幹嘛～」周瑜芃突然出現在她們身後，探頭探腦。

「前輩！」秘書一號道：「我們這層樓新來的清潔員泡了一杯咖啡。」

「喔？給我喝一口解渴，剛去樓下調資料累死了。」她伸長手，拿到綿羊馬克杯。「……媽呀，這什麼牌子的？」

任千恩在隔板後面恣意竊笑。

三號說：「我常泡的那一牌～」

「前輩，如果難喝，是正常的。」一號趕緊補充說明。

周瑜芃聽了，再喝一口，雙眼睜大：「好好喝啊～喝起來完全不像C牌！」

秘書們一陣騷動，三號小跑步去茶水間，拿了某物回來：「包裝在這裡，真的是C牌！」

那杯咖啡就這樣被四個女秘書瓜分，涓滴不剩。

「怎麼可以泡成這樣？」一號回味無窮。「下班問他方法好了。」

「直接換牌子吧。」任千恩小聲吐嘈。

耳尖的三號轉頭回嘴：「這我去大賣場買的，家裡還有三盒，不問難道要浪費嗎？」

「各位，我剛忘記說一件事。」周瑜芃忽然正色。

「怎麼了？」

「楊經理要在下午三點半開臨時會議，樓下會議室還沒整理！我去拿鑰匙，資料在這邊快去印，阿任趕快請林先生幫忙！」周瑜芃大喊，飛奔到一半發現馬克杯還在手上，連忙往走廊旁邊桌子一放。

「行事曆沒記載啊！」

「我剛剛下去才被吩咐的！對不起啊！」她的道歉從電梯間傳來。

秘書室瞬間兵荒馬亂。

下班時刻，清潔組的重頭戲登場，林明靈把一團糟的秘書室恢復原狀，在空無一人的公司樓層獨自作業。

他站在最後要打掃的辦公室前面，有點猶豫。

任秘書給他的表格印著「江執行長辦公室」，想著該不會是江照麒……用手機查了下，還真的沒錯。

因為江照麒的神祕，感覺這麼直接進去是非常冒犯隱私的事情。

但他是這間公司的清潔員。

林明靈打開門，裡頭的氣味迎面衝來，令他震撼，遲遲無法踏進一步。

──乾爽好聞的木質調。

絕不是記憶刻意同化，真的跟那個人的一模一樣。

他握著清潔推車的把手，彷彿掉進別的空間，釋放過去、壓縮現實，舒服的旖旎與右手的創傷重合，掠奪呼吸。

卻也是這個味道讓人緩和下來。

林明靈深吸口氣，打開燈，踏進辦公室默默開始打掃。

除了一般的灰塵，根本沒什麼該整理的，其他地方見到的文件山，在這裡看不到，垃圾桶也空空如也。

真的有人在這裡工作嗎？

傳聞這個人能力好，興許不常待在辦公室。

林明靈踩上矮梯，擦拭鐵櫃，發現下層門沒關緊，想闔上卻卡住。

他蹲下，將手伸進裡面，發現有某物擋住了門，摸起來似乎是一個薄薄的正方盒。

「不好意思了。」他喃喃，把櫃子裡一部份東西拿出來，左手扳著門板，右手趁機把那個盒子抽出來。

是一張CD。

封面設計有點陽春，印著褪色的英文字體，林明靈打開盒子，光碟片立刻掉到地上，他連忙撿起，看見背面佈滿刮痕。

像是聽了數十次。

他把盒子擦乾淨，放在桌子上，將東西塞回櫃子。

※

「有人把我的馬克杯洗好了……」

隔天一早，三號瞅著自己桌子，以為還在作夢。

「不是我。」昨天喝完亂放的犯人周瑜芃告白。

大家看見走過她身邊的上司，紛紛提起精神：「執行長早──」

「等一下我跟執行長要去接機，下午回來，知道吧？」周瑜芃提醒一聲。

「知道──」一號眨眼：「路上小心，記得土產！」

「前輩，執行長辦公室的清潔時間？」任千恩趕快確認。

「照舊，因為不知道會不會拖到晚上。」

她交代後輩回來之後要做的事，然後跟著從辦公室出來的江照麒離開，來去一陣風。

秘書室絕對沒有因為大人不在家所以繞場狂歡，而是一股低氣壓在頭頂盤旋，烏雲密布。

執行長外出時候，秘書室最怕忽然間一則訊息像雷電稍來，轟地，把所有人打進加班地獄。

──他們忘了有一個新的救贖會出現。

十一點，清潔員上班，林明靈先搭電梯到某樓，再走樓梯慢慢檢查上來，去最高層的秘書室領時間表。

當穿著淺灰制服的青年走近秘書室，眼明手快的二號立刻大喊：「林先生來了！」同時拿起手機偷拍。

一號拋棄回到一半的法文信，嘟嚷著「天啊天啊」快步衝過去，道：「這邊坐，我去泡杯咖啡給你～」

「不用了，請忙吧，我只是來確認時間。」青年見快攔不住，下意識抓住她手臂。

「林先生，可以教我怎麼泡掛耳式嗎？昨天你泡的那杯很好喝，想學起來。」三號不知何時拿著馬克杯在旁邊待命。「杯子也是你洗的對不對？」

「只是順便洗起來……」

二號將鏡頭對準他們，說：「去吧，去吧，阿任動作很慢，趁這段時間我們一起去學泡咖啡。」

「我印好了！」任千恩直接用新的時間表反擊，刻意在二號的鏡頭前面揮動紙張。

「謝謝。」林明靈收下時間表，「那我就先──」

「林先生，昨天謝謝你幫我們清會議室。」任千恩對他說。

一號覷空反抓青年手臂，「你是來檢查這層的吧，我帶你去茶水間～」利用女秘書的手段把人誘至目的地。

上天似乎是見秘書室安心了，便在午休結束後響起那通前往加班的電話。

下午五點半，正式整理辦公室，秘書們才奮鬥到一半，林明靈先打掃其他地方。

午後才清理過的茶水間，再度一片凌亂，水槽有幾個髒杯子，垃圾沒照分類標誌丟，微波爐裡面有東西，烤箱也有，磁磚好幾處咖啡漬。

他不以為忤，洗好杯子，將垃圾分類打包，最後收拾微波爐與烤箱。

「請問夾心麵包跟披薩是哪位的？」青年把食物拿出去，然而每個人都在講電話，一下英文一下日文。

他放在桌子上，決定等會兒再來問。

當青年轉身，一道人影倏地掠過自己左邊，大步進了盡頭的執行長辦公室。

一時間西裝外套包覆住的背部還在腦海映著，注意力都被牽制住。

「這是什麼？」一名女秘書的詢問適時切斷腦內放映機。

「有人遺留在茶水間的食物，我暫時放在這裡。」

女秘書有著磚紅唇色、V領白色上衣、橫條A字裙、霧面尖頭高跟鞋，林明靈覺得她氣質與眾不同。

昨天打掃會議室時聊了幾句，那份詼諧、果敢、交際手腕，充滿令人神往的氣勢魅力。

她似乎是江照麒的貼身秘書。

「喂你們又忘東忘西了！」

周瑜芃一喊，秘書室立刻暫停忙碌，視線聚集過來。

「誰的麵包跟披薩？」

二號與三號隨即自首，領回自己的食物，不忘道：「林先生，謝謝你～」

「不會，打擾你們工作了。」

「我們秘書室是少年失智高危險群。」周瑜芃語氣像在美術館解說一幅畫作。

「前輩妳也是，昨天還忘記臨時會議。」任千恩插話，從二號那邊拿了一塊披薩吃。

林明靈趁他們稍作休息、起身聊天的時候，整理秘書室。

須臾，背後忽然一陣窸窣，然後。「林先生。」

他轉頭：「是。」

「這披薩是烤過嗎？」二號問，因為她記得自己放到微波爐，但吃起來口感有差異。

「對，烤過餅皮才不會爛爛的。」

「我的麵包中間奶油融化了！」三號舔舔手指，一臉驚詫。「可是外面沒有焦掉，怎麼回事？」

「只是稍微翻面。」青年回答，倒完他們的小垃圾桶、紙類回收箱，再掃地拖地。

待他清潔好秘書室，才發現他們都閃著好奇的目光。

「……電話響了。」他出聲提醒，他們恍若大夢初醒，一號一馬當先將電話接起。

「請問執行長辦公室現在真的可以進去清潔嗎？」林明靈接著問任千恩。

「可以，我們今天都要加班，所以就照原定時間，不然你會沒辦法下班。」

「好。」

他迅速回應，然而一走到底，仍有些躊躇。林明靈敲門，裡面卻沒任何動靜。

「沒聲音是正常的～」周瑜芃補述。

她的語調與微笑降低那句話憑空帶給他的不明畏懼，他轉下門把，與清潔車一起進去。

一名男人盯著電腦螢幕，食指靠在人中，穿著深綠西裝背心，襯衫袖子挽起。

「您好，我來打掃辦公室。」他做了清潔員最基本的告知，確定對方有聽到，便開始掃地。

微乎其微的鍵盤聲，敲出無形的壓迫感，同時木質香味又撫平一切，讓林明靈覺得自己正在一種奇妙平和的環境工作。

掃不到一分鐘，他就發現辦公室幾乎維持他昨日清潔完的樣子，連灰塵也沒多少。

要不是人在自己面前認真辦公，都快懷疑這房間純屬虛設。

拖完地，他接著擦拭細部，給唯一的盆栽澆水，靠近辦公桌，蹲下打包垃圾──

只有一點紙屑。但他還是換了新的袋子，再轉而清理碎紙機。

當林明靈左手抓著袋子要起身，辦公桌上一個超厚的檔案夾因角度與重力滑下，他迅即伸出右手擋住。

孰料檔案夾太重了，右手馬上隱隱顫抖，就在他放下袋子加入左手的剎那，重量驀地消失。

只見檔案夾快速後退隱身，貌似被誰抽走。

「謝謝。」林明靈站起來，覺得一瞬間與對方的目光交錯，心緒一晃。

而對方依然什麼都沒說。

他提醒自己別躁進，把玻璃窗擦亮、門把消毒，功成身退。

「執行長的茶喝完了。」出去後，他向任千恩說。

林明靈的最後一道步驟是將垃圾送下去。坐電梯時，他默默地想，今天近距離一看，江照麒的氣質雖然若即若離，並非高張，卻很有存在感。

也是他見過最適合深綠色西裝背心的男人。

下一刻走進雜誌裡的義大利街頭都不為過。

是啊，養眼的男人不說話也行，就這麼讓他偶爾看看，可以調適心情。

加上那個熟悉的味道，彷彿把林明靈拉回那時候。

──彷彿不曾存在過的夢幻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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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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