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世上的未來》 - 11

我們自中學畢業後也沒有再聯絡，應該說自小霞跟劉進先拍拖後，我就沒有再跟她聯絡。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令我無法原諒小霞。捱過高級程度會考，從大學生活中放過自己，開始認識不同的男人，試過主動拍拖、被表白、提出分手或無疾而終，感情路上跟在社會工作一樣，都是跌跌撞撞，卻沒有令我感到意外。彷彿，我已經接受了人生所有的「一點不幸」。感情也好、工作也好，只要不太認真，傷害是有限度的，反而因為失敗的經驗，令我更加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麼。

數年前，終於找到一份在出版社當編輯的工作，雖然沒有創作空間，大部分工作也是協助流行作者處理作品，算不上是小說，又不是散文集，勵志故事似的，遊記似的，飽讀一堆堆不知如何分類的作品後，對香港出版的工作開了眼界，令我更想嘗試寫屬於自己的文字故事。是愛情故事……

「愛情就不能理性一點嗎？」

我被編輯批評自己寫的作品四平八穩，沒有愛情味道，對此我一直摸不着頭腦，只好直接跟他爭論起來。

「不是不能理性，是妳寫得太表面，像武俠小說中有招無式、有虛無實，打出來的每一掌也只命中對手，卻傷不了內藏。如果妳用的是刀劍，還可以給對手一個皮外傷，但妳選擇用的是掌法……沒戲唱了……」

當時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出版社的錯誤決定？找一個喜歡武俠世界的人來處理我的愛情作品，就連討論起來也風馬牛不相及，現在只能用抱怨的眼神盯着他。

「妳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怕這樣下去……妳會愛上我。」

「我要笑的嗎？」

「我是認真的……妳不覺追求武俠世界的男人，都是真漢子？」

「照你所說，追求愛情世界的才是真女人嗎？」

「不不不……那是屬於BL的女人。」

「切！這是什麼結論？」

「唉……女人期望的愛情跟男人的不一樣……妳不會懂……」

「啊？我正奇怪為什麼要個不懂女人愛情的男人來當我這個女作者的愛情故事的負責編輯！」

他聽着我的話，卻同樣感到疑惑：「妳不懂？這……說得簡單一點，妳認為這不是我杯茶，所以無法專業判斷？」

我不敢直白，只是沉默起來。他再說：「就是因為負責愛情小說的編輯不覺得妳在寫愛情故事，所以才給我……這樣說，懂了嗎？」

就是這句說話，我一直耿耿於懷。

回家路上，靠着明渠的欄杆走，傳來陣陣的腥臭味我也沒有在意，只是一直在想，為什麼說我不懂愛情？回憶起自己愛過的人，細心一數……似乎還是劉進先才令我一直放在心上。但為什麼？到底是什麼時候，這個男生進入了我的世界，還一直不願離開？我愛上他什麼？那只不是發情期的妄想對象罷了！用不著這麼執著……我不了解自己……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愛上我，而且還愛上了我的知己……是糟透了的故事發展……但是，我也沒有怪責小霞的理由……是劉進先沒有喜歡我，為什麼我要遷怒於小霞？

我終於停下來，對明渠嘆了口氣。

就算我沒有怪責小霞，要我看着他們卿卿我我，我真的會受得住嗎？別傻了……我才不沒有那麼偉大，或許將他們的愛情故事扭曲成怪談悲劇也說得過去。說起來……未知他們最近如何？

……忽然之間，我很想見她一面……

我滑着電話，盯着通訊錄的兩個人名之間，曾經有一個佔據了這位置的重要名字。只是……

頓時，我被一個跌跌撞撞的人碰了一下手肘，把手機拋高了！

「嘩！」

電話被左手接右手，像一場拋球表演戲法，最後我慌亂下交叉了雙手，用雙手手背夾實了手機，緊張得不敢再動，口中卻盛怒罵道：「找死嗎？」

我小心翼翼地將電話慢慢移回來，就在快要離開危險區域時……

「是小露？」

一把女聲，被叫到的是只有中學同學才知道的暱稱，嚇得我手也鬆下來，忘記了手機的重要性……

「噗咚！」

聽着電話被掉進水中，我還也來不及反應，全因在轉身的同時，我眼前的女人沒有大改變，只是瘦削了一點、倦怠了一點、成長了一點，沒有錯……

「妳……是小霞？」

「……很久沒見。」

小霞微微點頭，曾經是個標準的文青少女，就算幾年後沒有在文藝方向發展，也不至於喜好及性格也極端扭轉。如今面前的她，雖然還看得出是個女人，但潦倒的中性衣著，不修邊幅的外表令人無法聯想。更何況……她是劉進先愛上的女人……

「……我也很久沒有聽過被人叫小霞這個名字。」

「妳變了很多……」

「對啊，變得不再像一個人了。」小霞斬釘截鐵說着。

而我對她的用詞感到愕然：「妳……發生什麼事？」

「有時間嗎？去我家再告訴妳？」

未等我回應，小霞已經開步離開。一時間，我才想起自己的電話……

「等……等一下……我的電話……」

小霞聽到我的求助，轉身將自己袋中的電話交到我手中，是跟我那部比較舊兩代的型號，而且沒有熒幕貼，表面已經有明顯裂痕。

「妳需要可以先打電話報平安。」

「要解鎖的嗎？」

我嘗試開電話，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這時小霞才想起：「啊……對了，沒電，還是先來我家。」

小霞沒有取回電話，感覺一點也不重要，先行離開。

「搞什麼的……」

那時的小霞，已經獨自住在這個工廠大廈的房間，室友全不是現在的組合，還不時會強佔大家的公共空間。在客廳掛起私人的內外衣服已經教人相當不滿，還有些人毫不愛惜公用電器，又沒有好好清潔，害得大家的生活環境及氣氛甚差。而這樣的生存空間下，彷彿只有小霞能繼續生存下來……因為關上了房門，就是另一個空間。

「小霞……一直住在這裏？」

「嗯，搬來了快一年。」

「那……為什麼要住在這裏？」

「因為……家的感覺不好……」

「妳跟家人相處不好嗎？之前沒有聽妳說過？」

「快十年了……什麼也會改變。」

小霞想想日子，就算數學不好的她也知道這段時間的確很長。

「可以聽我說『他』的事嗎？」

「妳說……『劉進先』？」

「對，因為我只想跟妳說這個。」

有點愕然，見她一直沒有表情，精神怪異，只好由她說……

「我記得那次妳帶着我去見他時，他用同樣錯愕的眼神看着我，我們沒有迴避對方，只想彼此在看着。不知過來多久，才懂得反應……是一分鐘？兩分鐘？或是可能只得數十秒，但在我心中，的確是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已經認出了是他。我沒有想過那是什麼一回事，感覺很自然，就像對方也一直在等待這種眼神的出現，我們也為這刻的靜止而感到欣然。笑着，不捨得將眼神移開，又回望，他用同樣的速度去回望我，我才懂得尷尬地偷笑起來。也許……就是他了。」

小霞回憶起當初的感覺，令我也相信這就是戀愛。原來……自己才是這個故事的第三者。但這樣也說不通……因為在他們二人之中，才沒有容納我的空間。

「我不敢告訴妳。因為妳告訴我，妳很愛他。所以我連自己也不敢證明，我是否很愛他。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這樣會傷害妳，我情願早就將所有事說出口，好等妳用力去掌摑我。」

「才不會……我才不會打妳的面！」

「……真的？」

「……也許不會。」

看着她一笑，我也笑了。

「那……劉進先呢？妳們現在怎樣？」

「他死了。」

小霞沒有猶豫地說，冷淡得如說起陌生人的身後事，我只能繼續聽下去：「這樣直說，是不想妳誤會了他去了什麼地方，或是離開了我。我只想簡單準確地說出這個不幸。但是，我已經是他的妻子，這是我今生最值得喜悅的事。」

「……他……發生什麼事？」

「交通意外。結婚後一年。剛剛我去處理了他的遺產，是最後一件關於他的事。」

「……等一下！小霞，我……我有點混亂，太突然了！發生什麼事？」

「因為妳還愛他？」

「不……不是這個意思……」

「因為妳還愛他，所以接受不了。」

「……為什麼妳覺得是這樣？」

「妳不想對自己坦白嗎？我已經因為不坦白而失去了妳這個知己。所以我在墓前答應了進先，一旦再遇妳，我一定會對妳坦白。」

我不敢反駁，只是順着她的意思再說：「說真的……我……接受不了，但不是什麼愛恨的感覺，這個消息太突然了！還有妳……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還可以說什麼。」

小露搖搖頭：「沒什麼需要說，妳在這時候出現，已經足夠。我很開心，可以再見到妳，跟妳說起這件事。」

「我……我想做點什麼……妳……可以帶我去見他嗎？」

小霞猶豫了一下，再說：「明天……明天有空嗎？」

「我要上班，而且還忙着其他作者的出版……過兩星期可以嗎？」

「……也可以，但……我沒有工作，已拖了三個月的租金，我恐怕過不了這星期。」

「……妳怎搞……唉……沒關係吧！我搬來跟妳一起住！」

「……妳說什麼？」

「其實我現在自己一個住，正煩惱着現在住的地方租金太貴，我又不想回南區的老家，這裏正好！工作的出版社就在附近，最近我也想出版自己的小說，所以有時要凌晨才離開，倒不如搬來妳這裏更好。」

小霞兩眼無神，沒有特別感覺，簡單的點頭答應了。說好的，要對自己坦白。不過我當時卻為自己一時衝動而感到後悔……

我抬頭望向四周，只有一張鐵架牀，就連衣櫃也沒有。

「我會幫妳跟業主說，他可以加裝牀架。」

「這……便太好了……另外……外邊的地方……」

「沒關係，我有辦法。只要妳想來住，我一定會處理到……」

「真的嗎？」

「……是的，反正我對其他租客鬱了一大口悶氣，也應該是時候做點什麼。」

她露出的眼神，絕不是當年柔弱的女文青小霞的反應……

「小霞……妳真的變了很多……」

「那就不要再叫我小霞了。已經過去了……」

「那我就叫妳佩珊吧！叫文小姐太見外了！」

小霞似乎被我的說話觸動了神經：「……妳還記得我的中文名嗎？」

「當然！那我呢？妳記得嗎？」

佩珊低頭，聲音振動地笑說：「……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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