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樂園 - 《CH.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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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早，割脈自殺。

我一早，遭他殺害。

我愣在319號房門前，俯視著左手手腕，那道又闊又深的血痕。

我竟然，一直都沒察覺它。

「吖……我明白，係好難接受呢個事實，抱歉令你記起自殺嘅事……」

圍巾少女朝我鞠躬，捏著左臂微微發抖，狀甚虛弱。

我恍惚注視床上的「自己」，回溯兩天以來的詭異遭遇。其實只要細想一番，諸多怪事都已得到解釋……

原來，學校本月第6宗自殺案，自殺學生就是我自己？

原來，3B班課室牆角的打橫血漬，是我割脈後被羽樂搖手，鮮血濺上牆造成？

原來，羽樂跳樓是源於我輕生，因而深感罪咎？他手臂以蠟筆寫「小嗯 WHY」是問我為何要死，「對不走」是寫不完的一聲道歉？

「乳……酪……」我凝住心坎的悲涼，凝不住眼角的淒冷。

我沒有把話說完，他沒有把話寫完。

世界啊，為何要這樣？

「某種意義上，你已經死咗。」圍巾少女眼梢透露哀傷，「宜家你肉身喺病床昏迷緊，但意識從肉體走咗出黎。」

什……麼？

少女的話，狠狠戳刺我的思緒。

我駭然抬頭瞧她：「你話……宜家我……」

「吖係啊，用你理解到嘅說法，你宜家處於『靈魂出竅』嘅狀態。」圍巾少女咬著唇，「你靈魂會斷斷續續抽離肉身，會保留昏迷嗰一刻嘅形態……即係外表，會忘記昏迷前嘅部分記憶，例如你自殺一事。」

我心坎傾注霜冷，手顫喘息著，竭力拼湊記憶的碎片。

的確，不論我是在課室割脈，還是「靈魂出竅」到九龍塘站月台……我都是那副模樣：身穿校服，拿著狐狸筆袋，拿著綜合作業。

的確，我的遭遇是「斷斷續續」的，從月台轉瞬抵達3B班課室，時間亦隔了一天……

現在的我，只是一副靈魂，而軀殼垂死躺在床上。

這種感覺，詭譎得難以言喻，荒謬得無法相信。

然而，我端詳床上的昏迷女孩，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那都是如假包換的自己。

跟很多事一樣，不由得我拒絕接受。

「你宜家係靈魂，所以活人並唔會見到你！佢地亦唔會見到『想像怪物』，除非『想像怪物』選擇向人類現形。不過你係靈魂，好多時都會睇到狐狸先生。」

「『想像怪物』即係……咩黎？」我一臉呆滯，思緒紊亂不堪。

「吖，抱歉未解釋！狐狸先生就係一隻『想像怪物』，以吞噬靈魂為糧食。」圍巾少女皺眉喘息，「失去『純真』嘅小孩會搵到狐狸先生本簿，如果拎起本簿，就會開始『狐狸先生幾多點』嘅死亡遊戲。狐狸先生時鐘會擺向『十二點』，利用被吞噬孩子靈魂嘅力量，放大你地內心嘅陰暗。你地嘅意志會一直被削弱，只要時鐘擺到『十二點』，你地會輸咗個遊戲，然後心智會被操控……最後自殺。你地死後嘅靈魂會被困喺『狐狸先生嘅墳場』，受佢所操控利用。」

我憶起自殺當日，在課室無故找到那本簿，逐步遭到纏繞壓迫，逐步感到絕望窒息，最後無法自控地割脈……

我憶起在「墳場」，在列車遇到恐怖孩子，包括出同學、晨羽樂……他們難道都是被『吞噬的靈魂』？

著實毛骨悚然。

以孩子性命為賭注，算是什麼遊戲？

我俯視著手中的狐狸筆袋，皺眉苦笑：「我……接受唔到……狐狸先生咁黑暗。」

圍巾少女瞧我，寂然無聲。

「『狐狸先生』本應係善良嘅象徵，點解會變成殘忍嘅怪物？」

「吖……『狐狸先生』本應善良，正如孩子本應純真。但如果孩子嘅純真都死去，善良嘅一切都會腐化，然後變成怪物。」

純真死去。

我不禁愣住，咀嚼著她的話。

「吖，其實你割脈絕對可致死，但嗰個男仔係你昏迷前令你短暫記返起自己嘅名，令你意志冇咁快死去。」圍巾少女咬唇哭笑，「不過，狐狸先生一直纏繞緊你，你頭暈、發冷、失憶，都係因為佢削弱緊你嘅靈魂──」

圍巾少女話啃喉中，盯著走廊盡頭，靜默無聲。

「咩……咩事？」我循她視線端詳著，走廊卻並無異樣。

「記住，一旦你『遺忘』一切，就會失去『存在』，到時狐狸先生就可以吞噬你。」

遺忘……失去存在……倏然，我靈機一觸。

「如果呢個係遊戲……係咪有贏出嘅方法？點樣先可以贏到？」

「你記起自己嘅名，就能夠對抗狐狸先生。」

「記起自己嘅名……」

「每個人嘅名都係『獨一無二』，而狐狸先生正想你地遺忘呢點。」

「但係我……真係唔記得……」我迷茫又乏力。

「狐狸先生無法剷除你嘅名，亦唔可以剷除有你名嘅嘢，但佢會千方百計阻止你接觸佢地。」

我仍是大惑不解，忍不住道：「其實……你到底係邊個？點解你知道咁多嘢？你……叫咩名？」

圍巾少女聽罷，雙手擺後交握，綻露甜絲絲的笑容：「吖，我冇名㗎。」

她可愛極了，同時神秘莫名。

在我發愣之際，圍巾少女右手食指豎起，臉容倏忽繃緊。

霎那間，走廊盡頭發黑。

少女一個箭步躍起，將我推倒至319號房的地上！

速度驚人之至。

「啪！」

我跌倒前，瞥見走廊閃過鬼魅的黑影，移動速度非比尋常。若非圍巾少女及時將我推離走廊，我隨時已遭重創。

如此嬌小的她，究竟是何方神聖，不得而知。

我緊閉著雙眼，腦裏縈迴她離開前，最後的一句說話。

「記住啊，每個人嘅名字，都係獨一無二嘅。」

突然，死靜。

周遭氣氛全然轉變，著實莫名其妙。

於是，我選擇睜開眼，環視我身處的地方──

咦，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是在伊利沙伯醫院走廊，而是在空曠的戶外。

周圍只有黑白兩色。

周圍並無半個人影。

我拾起狐狸筆袋站起身，脊背爬滿了危懼，發冷、疲憊、失憶等感覺變本加厲……

我身處一個露天的平台，周遭是數排齊整的樹。樹後是數層高的舊長型屋邨，前方是屋邨的門口，此景象似曾相識──

等等。

我目光停在屋邨外牆，竟徹底的愣住了。

這裏，豈不是我居住，位於沙田的屋邨？

「冇可能嘅……」我揉眼再看多一遍，卻發現不可能有錯，面前甚至就是我居住的那棟！

怎麼我竟回到自己的住處，周遭卻渺無人煙？

我惴惴不安之際，察覺到屋邨門口側旁地上，放置著一個長方形的東西。

我驟覺不妥，步近門口俯視那本……似曾相識的A5簿子。

黑白的字跡，幼稚的字體。

孩、子、們，

來、玩、狐、狸、先、生、幾、多、點，

輸、了、要、死、喔。

噩夢，從沒離開過。

「點……解……」我腦海泛起寒意，躊躇片刻才掀開簿子……

第一頁。

蠟筆的畫作，小孩的畫風。

然而，這幅畫跟上次那些截然不同。

左上角，是顯示「十二點」的圓鐘。

這頁所畫的，推測是一個住所單位，左側是電視及櫃，右側是沙發，沙發面前……

懸吊著一個人，從其捲髮判斷，應該是年紀老邁的女性。

吊頸。

她四肢垂下，卻朝我詭異地笑，宛如夢魘。

「呼哧……呼哧……」我思緒湧現恐怖畫面，直至注意到那人身後的大門。

那道門上，竟寫著「609」。

我仰視面前的屋邨，頓感毛骨悚然。

「609」，是我所住的單位。

＝＝

畫中吊頸的人，是嫲嫲。

609單位只住了我倆，而畫中的人不似我，相反更似嫲嫲──她多年都是留著捲髮的。

根據經驗，被繪在這本簿子的人，無不遭狐狸先生殺死。

不……不要……

無垠的黯淡天空，映照心坎的一潭黑。

我才躊躇了一霎，思緒泛起無比焦心。我丟低簿子扯開金屬門，踏步闖進屋邨大堂。

仍舊黑白，仍舊無人。

「呼哧……呼哧……」

我越過管理署的桌椅，面前是兩排升降機，每排各有著三部。

這裏確是我住所的大堂，一切並無出錯。然而這裏渺無人煙，死寂瀰漫縷縷的詭異。

「嫲……嫲嫲……要上6樓救……救嫲嫲……」我捏緊狐狸筆袋，反覆猛按「往上」的升降機按鈕。

然而，即使「往上」按鈕亮起，升降機並沒有移動。六個樓層顯示燈都停在「6」字，似在調侃我的堪虞。

「快啲……拜託快啲！」我失控地擊打按鈕，淒厲吶喊在大堂縈迴。腦裏只有嫲嫲自縊的畫面，我根本承受不起這回事。

我越來越冷，越來越暈，越來越倦……是狐狸先生在影響我嗎──

驀然。

升降機往下層緩動，彷彿是聽到我呼喊。

「5」。

「呼哧……呼哧……」我環視樓層顯示燈，寒心卻吞噬釋懷的感覺。

六部升降機竟然……在同一時間，以同一速度，緩緩下降著。

我按了「往上」後，理應只有一部升降機前來。而現在這情況，按理只有一個可能性……

還有別人在用升降機。

我急急後退兩步，恐懼在思緒紮根醞釀，周遭仍是萬籟俱寂。

「4」。

我無意中瞄到管理署，滿佈雜物的桌子，空蕩殘破的椅子，發出白光的閉路電視……

倏、然、之、間。

我牢盯閉路電視，體內流淌千噸的寒懼。

閉路電視的屏幕，顯示六格黑白映像，分別是六部升降機的俯瞰實況。

而畫面竟顯示，六部升降機均擠滿了人。

細心觀察，那些「人」全是小孩。他們兩臂垂直不動，宛若一堆僵硬的蠟像──

「3」。

他……們……頭……顱……同……步……抬……起……

抬……起……抬……起……抬……起……抬……起……

「2」。

他們仰視錄影的鏡頭，展露詭譎笑靨。

他們臉色煞白，他們臉容僵硬，他們臉無情緒。

他們，是被狐狸先生吞噬的他們。

他們是來找我的。

「1」。

寂寥的空氣，滲入侷促的寒意。

「嗯，唔……唔好……」我慄然環顧四周，瞄到側旁的防煙門。

即使多麼可怕，都一定要到6樓救出嫲嫲！倘若乘不了升降機，我就另覓他法！

「G」。

六部升降機同時開啓，是「隆隆」的熟悉聲響……

然而，靜謐。

我躲在防煙門旁，窺不到那些升降機的狀況。我屏住氣息，仍聽不到一絲微響，閉路電視展示的小孩……難道只是幻象？

算了，先救了嫲嫲再算……

我如履薄冰，輕力拉開防煙門，準備步上樓梯──

夢魘。

門才被拉開，便展示了煉獄的景象。

此刻，斗量的濃稠黑液，沿著樓梯階級一湧而下！

「淙淙……淙淙……」

我還未反應過來，黑液已然湧到跟前，猖獗湧出大堂。

「啊！」我抵不住衝力失足跌倒，校服身體沾滿黏黏的黑……

黑液從樓梯不絕湧出，我瞥見那些升降機口，正走出詭異的小孩。

他們一直都在，只是靜待時機。

他們兩手垂下，他們蒼白如紙，他們臉露詭笑。

他們以僵硬的步姿，朝我徐徐走來。

他們是被世界抹煞了名字的小孩。

他們，是不是怪物？

「嗯，唔好……」壓迫感排山倒海，使我霎時動彈不得。

黑液越流越多，把大堂塑成驚懼的海。

他們把我圍住，我卻逐漸疲憊乏力……感到暈眩、發冷、失憶……我眼前發黑，難道無法承受下去了？

倏然，我弄丟了狐狸筆袋，它在無數笑臉中失去蹤影。

筆袋，嫲嫲送的筆袋。

筆袋，從來不是重點。

我立刻恢復神智，記起要做的那件事。

不知從何來的衝勁，我推開包圍我的詭笑小孩，卯足全力衝進後樓梯！

嫲嫲……嫲嫲……

後樓梯處，黑液不斷往下流淌。

「呼哧……呼哧……」我踏上階梯，不斷滑倒不斷站起。完全不敢後顧，不知他們是否追趕著……

我心力交瘁，卻依然吃力奔跑，好不容易來到刻印「6/F」的防煙門旁。我深呼一口氣，便扯開門闖進去──

死靜。

6樓的大堂走廊，空空如也。

「嗯，要快啲……」我憑記憶拐往右邊，向609室的方向奔走──啊？

走廊似乎有點……不妥……

很不妥。

我呆視詭異的走廊，四肢注入寒意，話語啃在喉中。

印象中，走廊明明僅數十米長，盡頭明明是通風窗……

眼前所見，黑白走廊無止盡伸延，兩側是無數道鐵閘。尚能保持理智的我，心知這是絕不可能的。

這棟屋邨的不妥種種，難道是狐狸先生造成的──

「隆隆……隆隆……」

後方的升降機門開啓，我回眸瞥見那群小孩──他們。

他們身體僵直，他們姿態怪異，他們臉露怪笑。

他們緩緩，向我踏步前進。

沒時間了，必須找到嫲嫲……

我鎮靜思緒憶想，609號單位處於走廊的盡頭，必須前往察看……

我才踏出一步，瞬即膽破心寒。

至為荒謬的事情，發生了。

驟眼所見，走廊的每道閘門，均印了「609」的標示。

這條走廊，全都是609號單位。

「嗯，冇可能㗎……」我拉開側旁的大閘，推開大門卻愣住。

這裏，是我家的模樣。

左側是舊式沙發，右側是舊式電視，沙發前……

是條懸吊的麻繩圈，尺寸剛好能套下頭部。

然而只有繩圈，沒有人。

「嫲嫲！嫲嫲！」我聲嘶力竭呼叫，單位內卻無人應聲。

嫲嫲……似乎不在這個「609號單位」……

小孩以詭異步姿，徐徐挪步接近。正因他們慢條斯理，正因他們保持怪笑，對我造成莫名的壓迫。

他們似乎不急於捉我……為什麼？

我奔至下個「609號單位」察看，情況卻是一模一樣──只有懸吊的麻繩圈，沒有嫲嫲。

「嫲嫲……嫲嫲啊！」我拉開一道道的閘，對開一道道的門，每個單位擺設都是一樣，包括空空垂吊的繩圈。

沒有希望。

絕望迫至，我一邊堅拒放棄，一邊眼泛軟弱……我是在自欺嗎？

倏然。

「格格……格格……」

我回眸注視聲源，是剛才搜查過的「609號單位」──是什麼發出的聲音？

我百思不得其解，卻疾步走向單位，把門推開──

怎麼……可能？

剛才我開門時，那繩圈明明沒吊著人。

可是現在，一名老邁女性懸吊半空，脖子被麻繩圈緊纏著，雙腳離地半米！

她的花白捲髮，她的花紋裝束，她的矮小身形……

竟然，真的是她。

怎麼……她會在這裏？她又為何無故上吊？

她現正背著我，雙手捏著脖子的繩圈，全身劇烈抽搐著……

「格格……格格……」

一切荒謬至極，此刻卻非追究之時。

「嫲嫲！嫲嫲！」我關門上鎖跑向她，心窩傾注愧疚與恐懼。愧疚無法阻止事情，恐懼隨時會失去她……

「格格……格格……」她扭動身體掙扎，全身肌膚發白，似乎奄奄一息。

「可以點救……點救……」我手足無措，陷於慌亂的漩渦中，「嫲嫲……我托起你……我托起你！」

我掏盡全身的勁，緊纏她冰冷的身軀，往上承托著……

「格格……格格……」然而，嫲嫲仍舊抽搐著，脖子仍舊承受壓力，我感覺她快要不行了！

「格格……格格……」

「啊……」我兩臂逐漸無力，兩眼逐漸朦朧……

驀──然──

「啪！」

我不慎失去平衡，跟嫲嫲一同跌倒地上。

「好……好痛……」我閉眼承受後腦的撕裂之痛，已然精疲力盡了……我撐不住了……然而……

嫲嫲被救下來了。

我輕拭清淚，視角逐漸清晰起來──

然後，我看到了嫲嫲。

她的脖子淌出黑液，流竄到我校服，流竄到地板上，積成一個水窪。

嫲嫲被救下來了。

我仰視懸吊半空的那團花白。

心跳，驟然煞停。

嫲嫲被救下來了。

除了，半空仍被繩綑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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