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的兩個沙發座中,女孩拿著茶匙緩緩攪拌著杯中溫熱的錫蘭奶茶,輕啜了一口,沉浸在口中溫潤的茶香及濃郁的奶香裡,一臉享受;男孩則是有些漫不經心地咬著吸管,玻璃杯裡的冰奶茶還滿滿的,要喝不喝,瞄了瞄室內典雅大氣的紅木裝潢,又看了幾次窗外的綠色藤蔓,不知道在想什麼。
「希望這裡不要再繼續發展下去了,」瑪歐娜突然說道:「不然就真的變成發高燒的城市了。」1
「發高燒?!」聽到這一評語,馬修回過神來,咧嘴笑道:「你這個說法還真不錯!」
「這是柏拉圖理想國的內容啊!」瑪歐娜皺眉:「老師上過了,你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這傢伙上課的時候並沒有睡著吧?
「我又沒上那堂課!」馬修反駁道:「而且沒有這堂課吧?」
「耶?!是喔?」瑪歐娜在自己那金魚般空蕩蕩的腦袋中來回搜索著關鍵字,嗯,應該真的沒有這堂課?
那又是從哪本書看來的呢?理想國嗎?不對啊,她似乎不太可能主動去借這種專門給老人玩益智遊戲的書啊!
「你記那麼清楚幹嘛還要跟我借每堂課的筆記?」不管了,先攻擊再說。
「痾...那是因為...」混帳馬修再次露出每次借筆記一定會有的為難表情,撇開頭囁嚅著。
「啊,大概是平常記憶太好卻怕考試直接腦袋清空吧?」瑪歐娜隨便做了註解,邊說還邊挑眉。馬修是上課記憶很好的學生──當然,這是以完全沒翹課的那幾堂課為樣本的狀態下──只不過,考前必忘;而她雖然都記得概念,考試也沒忘,不過下課後會把不同課的概念都混在一起了,所以筆記肯定重要。
「嗯啊!」馬修沒看到瑪歐娜的表情,只是隨意應答。
「真敢說。」瑪歐娜翻了翻白眼,繼續啜了一口奶茶。果然夏日午後還是來杯奶茶最愜意。
「對啊!而且我是哲學系耶!怎麼會上柏拉圖?」馬修一臉不解地看著眼前的人。
瑪歐娜看了看他,從頭髮絲看到腳指頭,喔,球鞋只看得到微幅突起的鞋面。看了很久,才開口緩緩說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腦袋很值錢?」
「蛤?為什麼?」這怎麼會又扯上腦袋了?
「你知道在同一個品質的前提下,」停了一下,又啜了一口奶茶,才懶懶地說:「好價錢的樂器大概可以分成兩種嗎?」
「蛤?樂器?」這下子,馬修又更懵了。
「一種是經年累月地使用之後,卻保養得相當好的,音色仍然好聽,所以價格還是可以很好,如果曾經的使用者相當有名氣,那會大大增值。另一種──」她再次上下打量對面的人,一手撐著頭往沙發裡靠去,才緩緩開口,聲調相當慵懶:「是完全嶄新未開封未使用的,自然是能賣好價錢。」一種是愛因斯坦那樣充滿皺褶的腦袋,另一種是新生嬰兒那樣超級宇宙無敵光滑的腦袋,全新、未使用過的腦袋。
馬修愣了很長時間,就在他要反應過來的時候,瑪歐娜又補了一箭。
「趁腦袋還光滑白晰的時候趕緊賣出去吧,也好提早為自己準備好了退休金。」說完,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記得找個可靠的人幫你放好這筆錢,不然要是哪天被騙走了,你之後會要嚼樹皮啃樹根裹腹的,嘖嘖,那不好,太慘了,還是你看要不要我幫你──」
「停!」馬修感覺再繼續下去就越來越不妙了。
「怎麼啦?」瑪歐娜還歪在沙發裡,笑看著他,瞇著眼,就像一隻得了便宜的狐狸。
「再繼續讓妳講下去肯定會越來越誇張!」馬修撇了撇嘴。
「不會啊!咱們馬修做的事哪有誇張的極限呢?嗯?」她一副相當好商量的表情,那姿勢還是不曾挪動,隱隱帶著高傲。
「......」他不說話可以了吧?
「不跟你鬧了,我要找一下錢包,等等要繳錢呢!」說著,翻起了大背包。
這背包是瑪歐娜撒嬌賣萌跟她家爹爹好一陣說服才買到的,是最新款的登山包,別問為什麼上課要用登山包,因為這世界肯定還有足夠的怪人負荷量,小小一個登山包做書包還不足撼動這已經包羅萬怪的世界。
「咦?」翻了好一會兒了,還是沒有觸到那光滑的材質。「我的錢包呢?」
「會不會放在家裡啊?」馬修看著對面瞪大眼睛、行動放緩的人問。
「不會的,我早上列印的時候還拿出來付過錢的!」眉頭皺了起來,抿了抿唇,四下看了看又繼續搜背包裡面。
「還是放在影印店了?」馬修漫不經心地問。
他總覺得瑪歐娜出生時醫護人員肯定沒接好,以至於掉了神經,導致她有時候會忘東忘西、毛毛躁躁的,瞬間像是從神壇上跌下來的王母娘娘一樣,嗯,看起來相當優雅有威嚴的王母娘娘。至於為什麼不是仙女?有人看過氣場強大成這樣的仙女嗎?
「可能喔......」一隻活跳跳的怪物瞬間萎靡。
「那打電話給店員問一下?」馬修靠在沙發裡,攪拌著玻璃杯裡的冰塊,時不時啜上一小口,好不悠閒。
「欸好!」瑪歐娜微微躍了起來,趕緊從背包裡撈出已經被摔得傷痕累累的手機。
在經過一連串詢問並接受店員並不是很禮貌的回應之後,瑪歐娜再次垮了肩膀。
「他說沒有。」而且態度真的很討厭。
「再找一次?」嗯,好喝。
「好吧......雖然沒什麼──」突然,碰到了一個熟悉的、有些冰涼的光滑物體,這觸感、這形狀,那肯定是──「喔耶!!!我找到了!!!」抓著棕色錢包,雙手舉在空中,就差跳起來了。
「嗯,找到了。」馬修只看了一眼,似乎沒半點意外,就繼續喝起杯中的飲料。果然,夏日午後還是冰奶茶最適合了。
「喔喔喔!天啊!我剛剛找了那麼久,終於找到了。看來是快冬天了,所以錢包才冬眠了!」
「咳咳,」馬修差點嗆到,看了一眼杯中的飲料,又一臉嫌棄地抬起頭看著對面的神經病,說:「現在是夏天,正熱,需要冷氣。」
「那有什麼關係,有道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就想一直睡睡睡,怎麼,不行啊?」2
「......」妳剛剛好像說的是冬眠,明明講季節,怎麼扯到一年到頭都在睡的?
馬修正要繼續喝飲料,就聽到:「啊啊啊啊──」
「幹嘛?」對剛剛嗆到還有點心理陰影,馬修不自覺黑了臉。
「我居然幹了這麼蠢的事!」只見一團怪物縮在沙發裡雙手抱頭,試圖掩面假裝她跟這個世界是平行存在的。「我居然還去問影印店!」還接受了那種態度的電話?白白接受那種該死的態度!
「是喔?」某混帳揚了揚眉毛。「你什麼時候不蠢了?」尤其剛剛那個尖叫真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瑪歐娜剛要開口說什麼,又將話吞了回去,看了看他,突然傾身向前,一隻手肘撐在桌子上,食指微扶下巴,歪著頭,嘴角掛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喚道:「馬修。」
「幹嘛?」馬修看著眼前放大的臉,有些呆住,微微撇開頭,又看了眼她的表情,還是摸不清這又是哪一齣。
「我問你個簡單的數學題好不好?」瑪歐娜一字一字吐出來,像在誘哄著,聲調婉約誘人。
「不好!」第一次,反應如此之迅速。縱使面前的人再不正經,馬修還是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的天敵是什麼。
「沒關係的,我們這次不談向量、不談代數或微積分,就說說簡單的邏輯推理就好。」她拍了拍他的肩,一臉平和的樣子,似乎在哄著一個小孩地看著他,不等馬修回答就直接說道:「我問你,一個平時都考100分的人跟一個總是考0分的人,誰比較聰明?」答案是不一定,不過,我們在這方面認知相當可愛的馬修,肯定會回答──
「當然是100分的人啊!」毫不猶豫地往陷阱裡奮力一跳。
「那麼,如果有一天,這個總是考0分的孩子考了10分,而100分的考了80呢?」
馬修剛要張開嘴回應,又似乎發現了哪裡不太對勁,最後只是闔上嘴,抿起雙唇,一臉無辜的樣子看向了瑪歐娜。
瑪歐娜原先想再繼續「循循善誘」的,看他這副樣子只能先放棄了。倒不是瑪歐娜心軟了,而是馬修一副受害者的樣子,好像她都欺負了他一樣,雖然這絕對是不爭的事實,但是看著那張無辜到可以掐出水的娃娃臉,就讓瑪歐娜有些沒了興致。這樣想著,便有些煩躁地說:「幹嘛?這表情是誰調戲了你啦?」
「妳不是想罵我嗎?」馬修有些無語地問道:「難不成我還乖乖給你罵啊?」
「哎呀!」瑪歐娜雙眼圓瞪,深褐色的瞳裡閃著狡黠的笑意,誇張地說道:「我們0分之光現在終於有所突破了啊!萬幸萬幸!」說完,笑著靠回了座位裡。
「什麼啊!」馬修直覺地問道:「為什麼妳總是要損我啊?」
「因為你的反應超好玩的啊!」聽了這沒什麼建設性的問題,瑪歐娜嘴角的笑意更甚。
「那為什麼我不能損妳啊?」馬修撇了撇嘴,有些鬱悶。
「這是有關如何動腦的事情,您老大就不必費勁兒了!」眉眼明麗、靈動,嘴角微微歪勾著,透著邪氣與無畏。「也只有我欺負你的份,其他的,你想都別想!」
「為什麼我就不能欺負妳了?」聲音有點微弱,又因為音頻較低所以近乎聽不見。
不過,瑪歐娜還是聽見了。
「你當然欺負不了我啊!」她回答得相當乾脆,就彷彿這是個真理一樣。大概就除了幫她宣揚惡行這種事之外,馬修就沒什麼戰鬥力了,還欺負?
「妳確定?」說著,馬修一臉正經地向前靠,學著瑪歐娜剛剛的動作,看向她。
只見瑪歐娜瞪大雙眼後,再次上下打量了馬修一眼,說:「不錯,學得有像。」頓了一會兒又說:「記得給束脩。」
如果這是宮廷劇,大概會有吐血劇情了,再搭配一下星爺的吐血特效,完美。
只不過,在經過瑪歐娜長期荼毒之後,馬修就算想吐也會忍得很好。
「妳確定──」說著,拿過茶匙,伴著瑪歐娜手中的奶茶,問道:「我欺負不了妳?」
「不然呢?」瑪歐娜仍舊不以為意,邊說邊想去搶茶匙。
「真的?」馬修一把將整杯熱奶茶連同茶匙端到自己的面前放好,再次傾身向前,一手撐頭,一手伸向瑪歐娜。
「你──?」瑪歐娜僵在原地。她總感覺這個人好像哪裡怪怪的,變得有點不太一樣。就好像一隻溫馴的小狗瞬間目含凶光,不,不對,不是凶光,而是目的性,整個人的感覺則多了一些攻擊性。
時間彷彿放慢了腳步,瑪歐娜睜大雙眼,瞪著前方那人的手緩緩挑起了自己的下巴,勾了勾,那人表情有著七分認真、三分緊張,似乎是第一次做這麼輕挑的動作。
瑪歐娜突然有些心慌,胸口悶悶的,感覺有什麼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掌握。她蹙起眉,撇開頭。第一次,她想洗洗臉,抹掉這個青梅竹馬的碰觸。
「我想上個廁所。」瞥見了那隻頓在空中的手,意識到對面那人的尷尬,瑪歐娜只能這麼說。
起身,走向洗手間,動作很迅速。
「傅德嘉,我沒有——」身後的馬修似乎想解釋什麼,不待聽完,瑪歐娜就擺擺手,說:「沒事,我知道的。」她沒打算回頭。至於知道了什麼,只有她心裡最清楚。
還能知道什麼呢?
有些事,早就有預兆,不過她沒細想罷了。
到了洗手間,她洗了好幾次臉,好幾次想用力摩擦下巴被馬修碰到的那塊地方,卻又擔心出去會留有大片紅印被他看到,以為自己討厭他了。
如果是討厭就好了,偏偏,並不是討厭,只是不喜歡,不是馬修想表達的那種喜歡。
這樣的狀態怎麼辦好?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眉頭揪在一起,整張臉相當緊繃,像是遇到了世紀大麻煩一樣,或是更糟糕。
為今之計,大概只剩一個字——逃!
一想到這個,瑪歐娜直接出了廁所,到窗邊的座位抓了背包,惋惜地瞄了一眼未喝完的熱奶茶,就準備離開。
「傅德嘉——」馬修站起身,剛想攔下瑪歐娜。
「我還有點事。」轉過身,燦爛一笑,又想起什麼。「等等,」從背包裡再次摸出錢包,她記得除了繳的費用以外還剩下一些:「給,這是之前欠你的,還有一部分,我之後再給你。」說完,直接塞馬修手裡,就要走人。
親兄弟明算帳,尤其清楚了可能出現的問題後,算得更是清楚。
「傅德嘉,妳沒欠我錢的!妳——」有些焦急地抓起自己的手機跟背包,一同奪門而出。「我從來沒打算要妳還的!」嗓音裡有了些氣急敗壞。
「傅德嘉!」看著前面逃竄的身影,除了將她追回來,馬修也想不到其他辦法了。
昆德拉曾說,對愛人興趣的反面就是警察的好奇心,愛情就是一場持續不斷的審問。我無比同意這句話,甚至,我敢說,警匪追逐戰也不可免地成了愛情的元素之一。只不過,就如同警察未必追得到犯人一樣,常常我們想追求的事物卻就因為追求而越拉越遠,最後,只能遙望。愛情也是同個道理的,這一追一逃的戲碼在這之後的幾個禮拜中展開,而這兩個人之間硬是多了警匪之間既相近又矛盾的關係。3
小穆解說:
1. 發高燒的城市: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提及城邦的建立以及過度發展,其中形成可自給自足的城市,也就是初具規模的城市是一個正常的城市,若是一直擴張、往外發展引起掠奪或被侵略,就是一個發高燒的城市。這裡,瑪歐娜想說的是一個大大超過「自給自足」的城市,也就是一個商業高度發達,已經跟人最初生活所需相差甚遠的城市狀態,即現今的情況。
2.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有些說法是每個季節想睡、呈現出疲憊的生理狀態的程度不一樣,有些說法是換季時為了調節會有的生理狀態。這裡很明顯是瑪歐娜發懶的藉口。
3. 米蘭‧昆德拉《笑忘書》(小穆翻譯):
「他問的問題引起了塔米娜的好奇心,無關於問題的內容,只是單純因為他問她問題這件事。老天,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人問她問題了!在她看來,似乎已經是永恆那麼久了!只有她的丈夫才會不斷地問她問題,因為愛情是一場持續不斷的審訊。是的,我不知道愛情還有什麼更好的定義了。3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fZ9psHbJM
(我的朋友烏伯勒指出:以上文的理論來說,沒有人比警察更愛我們了。確實,所有事物都同時存在著正反兩面相互對稱,在愛情中的興趣相對的反面就是警察的好奇心。我們偶爾會混淆了正面與反面,我完全能想像到一些感到孤獨的人為了接收審訊並談談他們自己,希望能夠時不時地被帶到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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