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後的公園,人群似乎只增不減,青年們在放學後一直佔據球場不散,由日照當空到街燈全開,依然精力充沛地高呼狂奔,在公園外圍的緩步徑,吃過晚飯的長者三三兩兩在徘徊散步,既是乘著涼風活動筋骨,亦是幫助身體消化胃氣。整個公園最為空蕩的,是中央位置專門為嬰幼兒而設的兒童天地,那個年齡範圍的人類在這個時間段都被父母拖著回家吃飯休息,因此這片區域就只剩下昏暗和寧靜,和一群小鳥。
那群小鳥,全都是麻雀。
其中,有四隻聚在連接兩條滑梯的小隧道中吱吱喳喳高談闊論,另外還有一隻,則是獨立特行地站在全兒童天地最頂尖的一點,朝著遠方眺望。在夜幕開始覆蓋地面,地面卻被殘暴的街燈環迴照射的情景下,那隻身影看來單薄的麻雀就像台上的明星一樣,以堅定的姿態領受著耀目的光華。
只是,這種充滿人類色彩的狂想在麻雀的世界並無意義,那隻落單的麻雀不過是在看望他正在足球場踢波的朋友,只要他的朋友回來,他就會飛下來。
兩年了,小雀兒還是不明白踢足球的趣味,他更不明白他的朋友為什麼仍然覺得踢足球好玩。兩年下來他對「變成人類」的想法一點也沒有改變,仍是十分反感,所幸他的朋友也沒有改變,除了踢足球一事以外對「變成人類」也沒有什麼想法,所以小雀兒還在等待,等待他的朋友不再踢足球為止。
「乾草?蚯蚓?麵包?水泥?」
在小雀兒下面的其他麻雀的心思則更加簡單,不過是猜食物的小情趣,已經足夠他們吵個一晚。
現在,那隻深毛雀就圍在胖雀和他的女兒身邊團團轉,不斷追問胖雀餵食的是什麼東西。
「是什麼是什麼?看不到啦!你不要藏著,讓我看看嘛!我又不會搶吃的,不要擔心啦!」
「你別煩啦!我有我餵食,你有你自己找食物,老是鳥著我幹什麼!」胖雀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左閃右避,他就是不爽讓深毛雀得逞,卻弄得自己要隨深毛雀起舞,變得越來越累。
「這麼晚還去找食物?我才不要!我就是想知道你們吃什麼啦!乾草?水泥?麵包?蚯蚓?」
「深毛雀,我肚很餓,要吃東西,快點讓胖雀反芻。」偏偏胖雀的女兒搞不清狀況,還跟深毛雀站在同一陣線催促自己,這更令胖雀怒火中燒。
「毛球,你再吵的話我就把你給啄了!」胖雀氣呼呼的喝令女兒,女兒的反應卻令他滿頭星星,暈頭轉向。
「好呀好呀!胖雀的尖咀啄啄很舒服!我很喜歡!吃完東西就啄我吧!啄我吧!」
胖雀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所有幼鳥都這麼無知愚笨,他可不覺得自己有過這一個時期。
這一思考,胖雀的腳步就停了下來,被深毛雀逮到機會從他的喙中偷取食物。
「噢!是乾草!」雖然乾草不是深毛雀的最愛,他還是心滿意足的拍著雙翼品嚐。
「到我到我!胖雀,到我了!」胖雀的女兒看到爸爸給深毛雀餵食,有點不快又有點生氣的在地上滾動。
「沒,有,了!」對於女兒的不長進,胖雀決定給她一個教訓:「都給深毛雀吃掉了,找他去吧!」
「呀!深毛雀,快點反芻給我食物。」他的女兒乖巧地聽從爸爸的說話,滾到深毛雀的羽翼下索取食物。
「到底這是什麼狀況!這毛球怎麼像極了深毛雀的!就一味顧著吃!」胖雀實在是恨鐵不成鋼,只能自怨自艾的對著蒼天發問。
「這個問題,你是在問我嗎?」沒想到胖雀竟然得到回應。說話的是站在稍遠一點,一直看著他們胡鬧,毛色像被粉刷刷過一樣白濛濛的第四隻麻雀。
「為什麼你覺得我在問你?」胖雀真心覺得奇怪,粉雀又不是跟自己一同居住,怎麼會知道毛球的習性從何以來?自己又怎麼會問他?
「因為你望著我嘛。」
原來胖雀呻吟的方向正是粉雀的所在,胖雀這才注意到。
「咦?噢,不是啦,我在自言自語罷了。不用理我。」
「哦。好吧。」
「說起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跟那個傻瓜分開了嗎?」
那個傻瓜當然是指深毛雀。深毛雀和粉雀本來是一對的,不過不久之前他們好像分開了,所以胖雀很少見到粉雀的身影,然後見多了深毛雀那個傻瓜,就像少年時一樣。
現在見到粉雀,胖雀才想到要問一問他們之間的事,因為深毛雀的口中只有「吃」的這一個字,即使問及粉雀的話題,他都只是說「都是因為吃的啦」那樣,因此胖雀他們都不清楚當中發生了什麼。
「他這樣說也不算是錯吧。」令胖雀目瞪口呆的,卻是粉雀竟然認同深毛雀的說法:「我不鳥他是因為他不再分給我食物啦。」
「欸?不會吧?雖然這也有可能發生,可是,欸?」胖雀來回望向深毛雀和粉雀,心裡有著說不出口的糊塗。沒錯,深毛雀是個貪吃的傻瓜,可是他真心想跟粉雀組織家庭的,所以粉雀差不多是深毛雀唯一願意跟其分享食物的對象。現在粉雀說深毛雀不再分他食物,是代表深毛雀放棄組織家庭的意思嗎?
「所以我這次來是要找麻雀幫忙的。」粉雀繼續說道。
「跟麻雀又有什麼關係?」胖雀越說越不明白。能跟麻雀扯上關係的,他只聯想到足球這人類的玩意。
「因為他會變人呀!」粉雀理所當然地說:「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我一次過跟你們說吧。」
噢,會變人的確是麻雀的長處,不過胖雀懷疑麻雀在踢足球以外的地方懂不懂做人,畢竟在學會變人法術後的這兩年麻雀都沒有用人的身份離開過足球場。
「我們出去看看吧!也可以讓小雀兒出些主意?」胖雀覺得事情好像有點趣味,便讓深毛雀代為照顧女兒,跟粉雀一同飛出隧道,到塔尖找小雀兒去。
剛巧,一感受到月光的照耀,他們就聽到麻雀的一聲高呼。
「喂!」
隨之而來的,是地上朝向他們奔馳的一個人影。那個黑影一邊跑一邉揮動雙手,他的動作與一般人的舉手橫揮完全相異,是兩手大字型的張開,然後有限度地向後掃撥。
「哇!」似要跟麻雀的呼喊產生共鳴一樣,那個人無視晚間的安寧,肆意大叫。
儘管已經看慣這個情境,胖雀和粉雀都不約而同地在著陸之前嚇得向後迴旋了一彎。
只見那個人影越跑越近,也是越跑越慢,甚至是越跑越縮。在距離五米的時候他是一米八,三米時便縮成一米,兩米時由兒童高度縮成嬰兒大小,最後他縱身一躍,整個人便縮得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麻雀的出現。
「麻雀回來了。」「我回來了。」「回來啦。」「很久不見。」
四聲吱喳重疊一起。
「咦?粉雀?好久不見!」麻雀留意到近來少見的粉雀,便飛過去啄他的羽翼打招呼。
「嗯嗯,好久不見了,我是來找你幫忙的。」粉雀也張開雙翼,與麻雀一同圍圈互啄。
「幫忙?」麻雀和小雀兒都疑惑地同聲問道。
「是的。」粉雀一個滑翔從塔尖降到膠地板,麻雀他們亦跟著一同落地,四隻小鳥停定後粉雀便開始講述他的來意。
「深毛雀現在都自己一個人吃東西,一點也不分給我,所以我不鳥他了。然後我想,為什麼他變了呢?他以前都不是這樣子的。我發現是因為他的食物變少了,所以就不願意分享。那為什麼他的食物會少了呢?因為那個派食物的人消失了!」
「派食物的人?」麻雀不明所以。
「哼。人類。」小雀兒則是一貫地皺起鼻頭冷淡說道。
「是啊!原來如此!難怪我要經常撲食物,還以為女兒的食量太大。那人類真的消失很久了呢!」只有胖雀恍然大悟的和應粉雀,良善的他隨即向麻雀說明:「在你到山神處學習變化之術的時間,有個皺皮人類會帶麵包給我們吃的。他帶來的量很多,我們都可以吃個飽滿,即使晚了出來,還有滿地吃剩的。不過聽粉雀一說,還真的很久沒有吃到豐盛的麵包了。那個人類也不見了。」
「先旨聲明,我從來都沒有吃他的麵包的。」麻雀不滿地插了一句,然後把頭別開。
「麵包?老人?我好像有點印象,不過不太記得了。」經常到山神處學習變人的麻雀不太瞭解早晨的公園,更何況他已經熟習變人之法,與人類踢足球的時間多的是,即使跟林伯有過數面之緣,也不會對他留下多深的記憶。
「就怪那個人!」粉雀繼續述說他的打算:「就怪那個人沒有帶麵包給深毛雀,深毛雀就不分我食物!」
「所以說,人類有什麼好。」麻雀加插的一句,被粉雀直接無視了。
「我一直也想不通這個道理的,直至早幾天我到處飛的時候看見那個人類,看到他的一刻我才醒覺,他消失不見了!」
「那他有給你麵包嗎?」麻雀傻呼呼的問道。
「當然沒有!」粉雀氣呼呼的說著:「所以我想你幫我提醒他要給我們食物!那深毛雀有充足的食物,就會分我一些,我就會鳥他,我們就不用分開了!」
終於,粉雀把請求麻雀幫忙的目的和方式說個明白。
「嗯?那,我是要怎樣幫忙?」但麻雀還是不太理解自己要做什麼。
「那是要接觸人類的意思嗎?又。而且與足球無關哦。」同樣不太清楚的還有小雀兒,不過不管怎樣,他都早早表明了反對的意思。
「我想過了,我們應該帶食物給他,像他對我們做的那樣,那他就會回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了。」粉雀擠到麻雀與小雀兒之間胸有成竹地說出自己的計劃,完全不理小雀兒充滿敵意的目光。
「這樣真的有用嗎。」如同局外者般的胖雀則這樣思考著。坦白說,他的答案其實是否定的,不過不論結果如何,他都覺得應該放手讓他們去做。
「那你知道那個人類的所在嗎?」胖雀要做的,只是確認行動中最基本的條件齊集了:「給他的食物又從何而來?」
「當然知道!我跟他回過居住地了!」粉雀以一副準備萬全的姿態持續慫恿麻雀:「麵包我都有了!有塊大麵包被人遺棄在水管那邊,我一直忍著沒有跟深毛雀說過!」
「這樣嗎。」感受著粉雀的神情和語氣,倔強如小雀兒也知道很難對他說不,唯有一聲不響由得麻雀答應:「好吧。那我把麵包拿過去吧。」
「好!跟我來吧!」
麻雀才剛說好,粉雀已經提著他飛起來了,小雀兒和胖雀只能前仆後繼的跟在其後。他們先到護土牆的水管把一個髒成烏黑的牛角包拖出,然後麻雀再次化成人身,手提牛角包,隨著粉雀的指引走到林伯的居所。
「糟了!」誰知,到埗的時候麻雀驚慌的叫了出來:「我的法術!」
麻雀今天踢波的時間太長,維持法術的能力已經所剩無幾了!
「快!快!就快成功了!」看到只差一步便能成功送抵麵包的所有雀鳥都一同為麻雀打氣,連小雀兒也不例外。
那一聲人類慘叫,加上無數吱喳不停的鳥聲,再度打破黑夜的寧靜。
林伯的鄰居都被吵得望出窗外,然後看到同一幅景象。
一個陰影,有著牛角,還有四肢,那四肢不斷抽搐,越抽越短,一邊抽又一邊搖晃著牛頭,整個陰影如同幽靈般遊到林伯家門前的大樹,掛在那樹上後還一直掙扎著蠕動。
之後,破聲驚喊的,就是那些鄰居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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