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總,您大駕光臨舍下,不知有甚麼貴幹?」邵平生關上門,沒理會己走進大廳中的江鎮海,回到沙發坐下說。
「你該知道我的來意。」江鎮海更把這裡當成自己家裡一樣,走到自助吧檯,逕自打開了酒櫃,拿出了一瓶酒和酒杯,「你要怎樣才肯離開我老婆?」
「哦?」對方開門見山,邵平生似乎頗感意外,「江總似乎以為是我攀附權貴。」
「不是嗎?」江鎮海扭開瓶蓋,邊倒酒邊說︰「你挨近一個沒甚姿色的中年婦人,無非是為了錢。」
「啊哈。」邵平生冷哼一聲,「首先,不是我挨近凝清,是她主動靠近我的。其次,凝清不是『沒甚姿色的中年婦人』,在我眼中,她可是風韻猶存,是一個好女人。」
盡管對妻子沒有感情,但聽見對方直呼其妻子的名字,還是勾起了江鎮海的妒火。
然而,他未有即時發作。
「你可知道她為甚麼喜歡我?」邵平生繼續刺激對方,「跟無數怨婦一樣,她寂寞。丈夫是個只顧掙錢的木頭,當年你與她共諧連理,實質只是一場政治婚姻——因為她父親在商界的地位和權勢,令你得到向上爬的機會。你知道嗎,從當年的照片看去,那時候的冷凝清也算是個美人,可是你只顧攀龍附鳳,竟然冷落嬌妻,讓她獨守空房這麼多年。若說她姿色不再,罪魁禍首肯定是她的老公……」
邵平生的話直刺到江鎮海的神經,但他仍按奈著憤怒,只是握緊酒杯,嘲諷對方說︰「我們結婚的時候,你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而已,難道你是戀母狂嗎?」
「哈哈,不錯不錯,跟你這把年紀相比,我的確是個小子。不過,我這個小子就是可以給你那個足以當上我母親的好老婆十分的滿足。」邵平生得寸進尺,「我有時甚至懷疑,你對她如此冷淡,會不會因為你根本已沒有那個『能力』……」
「你混帳!」
江鎮海重重地拍了檯面一下,教邵平生吃了一驚,才沒有把更難聽的話再說出口。
跨進大門才不過一兩分鐘,本來暗自盤算要表現從容的江鎮海,旋即被對方挑動了怒氣。一向自命沉著老練的江鎮海感到自己的情緒,竟在短時間內被這黃毛小子挑撥,立即重整心情回復冷靜,扭上瓶蓋緩緩道︰「別扯開話題。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到底要怎樣才肯離開我老婆?」
「哼。」邵平生嚥了一口口水,冷哼了一聲,「我說過,不是我主動挨近江太太,而是她主動找我。」
看來剛才江鎮海一聲吆喝,著實令邵平生為之震懾,語氣裡的囂張減少了,更改以「江太太」稱呼其妻子冷凝清。這個稱呼也叫江鎮海聽得舒服一點。
「不管是她挨近你還是你挨近他,」江鎮海晃動著杯裡的酒,「只要你遠離她、遠離這個地方,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問題?現在有甚麼問題嗎?」邵平生反駁道︰「江太太現時生活得挺開心,不會因為你沒時間理會他而煩著你,你該樂得清閒吧。他花在我身上的錢對你來說根本微不足道,你該不會在乎那些零錢吧?」
「說到正題了。」聽到對方提到錢,江鎮海反而心頭一寬,「你到底要多少?這個數目你該滿足吧。」
江鎮海陶出一張支票,丟到邵平生跟前。
邵平生誇張地歎了一口氣,故作感慨地道︰「你們這些有錢人,就是以為錢可以解決一切。你知道嗎,有很多人,一生都活在貧窮線下,對於他們來說,錢是協肋他們生活所必需的。而你卻想用錢挽救你的婚姻,真是可笑……」
「小子,你沒資格跟我談婚姻之道。」比他年長一截的江鎮海聽到他的話,頓覺厭煩不堪,「拿了錢就給我滾,我不想聽你嘮叨。」
「錢?給我錢有甚麼用?」邵平生冷笑一聲,搖了搖頭,「不瞞你說,前陣子醫生告訴我患了絕症,大概活不到幾個月了。」
聽見這句話,江鎮海心頭竊喜,口裡卻說︰「是嗎?真是可惜,你該有大好前途……」
邵平生揮手把他的話打斷,「不用跟我猫哭老鼠。也許活到這把年紀的人特別虛偽,尤其是做生意的人。」
對於他的嘲諷,江鎮海沒有感到不高興,反而覺得理所當然,更將「虛偽」視之為一種讚賞。
的而且確,在江鎮海心中,虛偽和手段,乃是他待人處世的基本態度,甚至是他的「成功之道」。否則怎能靠近那些狐狸豺狼一樣的地方豪強,好向他們分一杯羮?
「既然你的生命將要完結,你該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去做。看你的樣子,你大概還有一大堆理想沒有實現吧?這些錢你拿去,好好完成你的遺願吧。」
「哼……哈……哈哈哈!」邵平生先是微微一晒,慢慢竟大笑起來,說道︰「說的動聽!不過你沒說錯,我的確想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
邵平生站起來,在廳中踱步,卻沒有碰桌上的支票一下。江鎮海不知道他想怎樣,只好看清情勢再說。
邵平生走近廳中一個古裡古怪的木製雕刻旁邊,輕拍了它一下說︰「你知道這是甚麼嗎?」
江鎮海對藝術文化一竅不通,沒有回話。
「告訴你,這是我一個窮親戚送給我的。他們為答謝捐錢幫助他們興建學校而贈送的禮物。」
「噢,慈善的事我也有點經驗呢。」
論到捐錢興建學校醫院,江鎮海也做過不少。只是他的動機僅為了沽名釣譽,又或者是抱著積福的心態,反正數目對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一個運用各種手段搾取人民利益的奸商,搖身一變成為大慈善家,感覺挺不錯。況且若能在地方建設上加添一些良好紀錄,或多或少有利對於他的生意。
「請不要把我跟你的偽善行為相提並論。」邵平生不客氣地說︰「你花錢捐獻,說到底也是為了私利。況且你今天所賺的,無非都是靠不見得光的手段,壓榨搜刮國家人民所得。將那些搜刮得來、不知佔幾百份之一的民脂民膏歸還貧苦大眾,根本說不上甚麼慈善之舉吧?」
江鎮海無意在這話題上爭拗,看看手錶,不耐煩地道︰「長話短說,我下午還要開會,沒時間跟你胡鬧。」
邵平生沒理會他的催促,繼續道︰「我出生在一個窮鄉僻壤,自小過著赤貧生活;好不容易走出城市打工,輾轉認識了江太太。坦白說,她仍脫不了那種千金小姐的脾氣,可是遠她比你有善心。她花在我身上的錢,有一半其實都是捐給貧窮地區搞基本建設。碰巧我也是熱心公益的好心人,她才會主動跟我一起。」
「你就是利用了她的善心,所以騙取了她的信任。」江鎮海雖然對妻子沒多少感情,但在佔有慾和妒忌心驅使下,還是借機數落對方一下。
「不,我沒有騙她。」邵平生反駁道︰「她喜歡的,是我的一顆愛心。而我跟她一起的原因,就是因為她不嫌棄我出身寒微,還有她長久以來的寂寞可憐。若說我跟她一起有甚麼企圖,就是希望利用她對我的心意,借用她的地位,在我有生之年幫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我沒興趣聽你的浪漫史。」
江鎮海感到不耐煩,然而邵平生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說︰「記得她三個月前曾去旅行嗎?或者你日理萬機,並未在意這件事。其實那次她跟我與其他志願團體遠赴某省協助當地一些貧民重過新生,包括建屋、助學、醫療等。由於他們急需要一筆款項,久久未能薵集,於是她一口答應。
「對你們這等有錢人來說,這筆錢只是個小數目,但對於一群遙遠的窮鄉貧民而言卻是天文數字。為了表示謝意,他們便特地造了一個象徵守護神祗的圖騰送給江太,不過她卻執意把它交給我保管。你知道嗎?每次我看見這圖騰,我就會想起當地人民的苦況,更會想起凝清對我……」
「夠了!」江鎮海再次從這男人口中聽見自己妻子的名字,頓感羞怒交加,以命令的口氣再次打斷對方的話,並指著桌上的支票,高聲道︰「既然是這樣,有了這些錢,你不就可以拿去幫助那些他媽的窮光蛋,然後安心去死嗎?」
這一回邵平生沒有被嚇倒,反而看著惱怒的江鎮海,挑釁地說︰「若只是拿這點錢去救濟他們,只是杯水車薪。若要真正助他們脫貧,一定要靠他們自己雙手。」
江鎮海仍未猜到他話中的意思。
「相信你一定知道將在我國舉行那個世界性的體育項目吧。」邵平生解釋道︰「政府正物色一些承建商接辦當中的興建項目。」
這正是近日叫他最為頭痛的事。他正為著如何說服妻子冷凝清,向身為地方重要人物的岳父大人美言幾句,令他可以得到一紙合同而苦惱。
事實上,這才是他要邵平生離開冷凝清的真正動機。
他希望能跟妻子重修舊好,接著說服岳父的事就好辦得多,然而他認為眼前的邵平生將會是一大阻力,所以他務要把這塊絆腳石踢走。
「那跟你有甚麼關係?」江鎮海裝作不明白。
不知道邵平生真的相信江鎮海毫不知情,還是明知故問,他答道︰「在那些投標名單中,你記得有哪些發展商嗎?」
邵平生說了一家公司名稱,江鎮海表示有些印象。
「那公司的老闆,正是來自那個省份的同鄉。他一向全力支持本省的建設發展。他公司旗下的民工,大多也是當地的貧民。只要他們成功得到合同,成為其中一個最大發展商,便是給予他們發展經濟、改善生活的最好機會。」
聽到這裡,江鎮海臉色一沉。
他沒想到這個二十多歲的黃毛小子,竟會真的有這個想法。
他一直猜測,邵平生可能只想利用冷凝清的影響力,從中搜括一筆。這樣的話,只要給他一筆錢便可以打發他走了。豈料這年青人竟會有這種思鄉愛國的熱心,加上他是一個將死的人,光是用錢要令他打消這個念頭,已是不太可能了。
「邵平生,你可知道這個機會我是志在必得?」江鎮海知道對方不會在乎,但他仍忍不住說。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為了這個機會,你已經使了很多手段,嚇退了不少人。不過我相信,只要江太的父親頷首,以那家公司的良好信譽和紀錄,他們絕對有能力和機會獲得這張合同。」
邵平生還大談這家公司的優點,有哪些強項足以令政府部門揀選他們。
江鎮海一方面感到憂慮,因為對方所說的情況,確實對自己十分不利——尤其是妻子娘家那邊的影響力。
但另方面,他卻暗笑這年輕人年少無知,竟跟對手透露如此之多,他一面聽,腦海裡已即時浮現出無數「方法」,在回去後如何招呼他的對手們。
「這麼說來,」江鎮海道︰「你對我老婆在這事上的影響力,真是瞭如指掌。」
「沒錯。」邵平生坐回剛才的位置,「我雖然是個將死之人,在生命結束之前,希望可以做到一些幫助同胞的事。而以江太對我的信任和支持,她很有可能會幫助我。」
「是嗎。」江鎮海腦內已有了一個大概的計劃,可以用甚麼骯髒手段,令到那些公司即使有能力也沒有機會勝出,是以他對邵平生的話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回應。
「江先生,你已是一個富甲一方的富翁,賺得再多也不能把錢帶入棺材。」江鎮海聽到這裡仍是無動於衷。他已經決定,在他踏出門口之後,就會聯絡平常跟他辦事的人,將這個不久於人世的青年提早送去見閰王。
豈料邵平生忽然煞有介事地說了一句話,令江鎮海不得不改變計劃。
「俗話說得好︰人在做,天在看,你還是及早回頭吧。」
好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及早回頭」!
這句話,猶如一把錐子,狠狠刺進江鎮海耳中。
剎那間,他聯想起那封署名「你的眼睛」的匿名信——那個被他視為心腹大患的神秘要脅者。
江鎮海驚訝地望著邵平生。前者心裡既驚且怒,後者卻只以為自己的話打動了對方的良心。
邵平生到最後一刻仍不知道,一句逆耳忠言,竟無意間觸動了江鎮海的神經。
他毫不察覺情勢在無聲無息間急轉直下。他斜倪了江鎮海一眼,別過臉來,望著沙發旁的假花擺設道︰「坦白說,我也不願破壞別人的婚姻。不過你也太過份了,連續一個月不在家也不跟她聯絡一下。要不是你們關係如此疏離,大概她也不會對我這種小角色有興趣。不過你放心,在這次競投之後,恐怕我也時日無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希望你聽我勸告,以後要善待你的太——」
邵平生的話,被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所打斷。
「多謝你的忠告,以後我會代你好好哄她的了。」
江鎮海握住淌血的圖騰,冷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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