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青再次從睡夢中清醒時，已經不知道是今晚第幾次醒來了，轉頭看向床邊的鬧鐘，還不到五點。
她嘆口氣，認命的起身去浴室盥洗，然後泡了一杯咖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緩緩升起的旭日，腦海裡仍舊是昨天和葉子衿相遇的畫面，她閉上眼，感到一陣疲憊和混亂。
明明……已經決定放下了，再不回首。
半年前，經由國中同學的轉述，偶然得知他訂婚的消息時，隔天她就一個人騎車到北海岸，隨意的停在一處景觀台前，在路邊的行動咖啡車買了一杯熱拿鐵，然後安靜的坐在一旁的長椅上。
耳邊呼嘯過的海風吹亂她的長髮，望著眼前海天一色的汪洋，她的心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曾經一直小心翼翼，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執著和等待，在那一刻，殘忍又俐落的切割成一片片的碎冰，飄落在心底時，轉瞬即逝的寒冷，終讓她的心漸漸清明。
她是他漂流在世界盡頭的記憶，名字是遺忘。
假期結束後，她回到台北，沒有猶豫的剪去留了多年的長髮。當她望著鏡中一刀剪去的黑髮，緩緩滑落地面時，就彷彿看著青春年華裡，所有戀戀不捨的美好、藕斷絲連的心碎，都隨著剪去的髮，一刀兩斷。
＊
星期五晚上，楊雨青一直忙到六點多，才匆匆忙忙的騎車趕到餐廳，然後又花了十分鐘找機車停車位，最後再一路小跑步的趕到餐廳門口時，已經遲到十五分鐘了。
她站在餐廳大門前，一邊拿手帕擦去汗水，一邊透過歐式設計的實木窗臺，望進店內精緻的裝潢，一時間感到有些不自在，因為她平時總是騎車匆匆來去這個城市，從來不曾認真看過周遭的一切，沒想到葉子衿選的地方，價位似乎還滿昂貴的。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穿著，淺色襯衫配深色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陳舊刷白的休閒鞋，還有她的錢包裡只有幾百塊和一張悠遊卡，連張信用卡都沒有，她覺得自己大概連晚餐錢都付不出來吧。
楊雨青想了想，乾脆離開吧！反正自己那天也沒有答應他，是他最後說了句會一直等她，所以她今天才勉為其難的來赴約。
她抿了下唇，說服了自己，決定轉身離開時，卻看見葉子衿推開了拱形的實木大門，安靜的望向她，一旁歐式風格的古銅色壁燈，暈黃柔軟的光線，在他墨色深邃的眼眸裡流動，似乎讓這個夏夜，多了一絲溫柔的錯覺。
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向他。
＊
「妳想吃什麼？」葉子衿翻開菜單，低頭問她。
楊雨青雙手握著桌上的玻璃杯，裡面是熱奶茶。
他記得她上次喝了冰咖啡之後，微蹙的眉宇，所以這次為她選了溫熱的飲料。
「……都可以。」
他思索片刻後才說：「妳喜歡吃蔬食，那麼就點……」
她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
「你想和我說什麼？」
他頓了下，看著手裡的菜單，片刻後才淡淡的說：「先吃飯再說吧！」
服務生走來，他沒再徵詢她的意見，逕自就點了兩份海鮮蔬食套餐。
「……我沒有什麼想法，純粹就是很久不見的朋友，見面吃個飯。」
聽見“朋友”兩個字，她微蹙眉，不再說話。
沈默間，她抬頭望向餐廳的裝潢，全部以大地色的原木、石板和磚塊為主軸，天花板及壁面也以實木做設計，六角形的壁燈透著暖黃的光線，整體設計是典型的歐式鄉村風格。
這樣的店，餐點的價格也不會太便宜吧？她有點後悔踏進來了。
過了片刻，葉子衿終於打破沈默，遞給她一張名片。
「因為工作關係，我會在台灣待一段時間，這是我的名片，有事可以聯繫我。」
楊雨青接過他的名片，低頭看了上面的頭銜。
“總工程師”。
她看著名片沈默了半晌後才說：「我在補習班教書，沒有名片。」
他點頭嗯了一聲。
「辛苦嗎？」
她低垂著眼，淡淡的笑了笑。
「現在哪裡有不辛苦的工作？」
葉子衿垂眼看著她的手，或許是因為在艷陽下騎車，記憶中白皙細膩的雙手，如今顯得略微粗糙，臉頰也不復少女時圓潤可愛的模樣，笑容裡總帶著一絲不符合這個年紀該有的滄桑。
「妳剪短髮了……」
記憶裡，她柔長的黑髮，總帶著馨香，婉轉的在他的指間纏繞……
聞言，她忽地抬眼看他，眼底的水光一閃而逝，隨即很快又垂下眼，嗯了一聲後，隨手將滑落的髮絲撥向耳後。
此時服務生送來餐點，然後簡單介紹了餐食的特色後就離開，不再打擾客人。
他沒說話，她也就不開口，低頭專注的吃著桌上的食物，過了一會兒，當她拿起桌邊的水杯時，才發現他盤裡的食物似乎都沒怎麼動過。
她的手頓了下，隨即就將水杯放下，抬眼和他對視了片刻後，忽地笑了笑。
「……你離開以後，我爸就被羈押了，官司拖了很久，最後判了十五年，我家也破產了。大學時，我靠著助學貸款和打工才能畢業，可畢業後一直考不上正式教師，所以當了一段時間的國中代課老師。沒書可教時，我就去補習班和安親班代課，薪水不多，在台北市存不到什麼錢，但節儉一些也還過的去……只是今晚這頓飯我身上錢不夠，只能等會兒轉帳給你了……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聽她說完後，他的表情先是有些錯愕，隨即就蹙起眉望著她。
「妳不需要這樣……我們還是朋友……」
再次聽見他說出“朋友”兩個字時，她倏的起身，桌椅瞬間發出的碰撞聲，馬上引起周遭客人的側目。
楊雨青愣了下，對於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也有些不知所措，回過神後，很快就從後背包裡拿出錢包，將裡面的百元鈔全部抽出來放在桌上。
「對不起！錢不夠，我會再轉帳給你的！」說完後，她迅速拿起背包，在餐廳客人好奇的目光裡，狼狽又尷尬的離開。
推開餐廳大門，夏季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她站在吵雜熱鬧的街頭，眼前霓虹閃爍的人間煙火、熙來攘往的行人和擁擠的車流，讓她有種回到真實世界的安全感。深吸一口氣，她快步的走過兩條巷弄到了停車場，在拿起安全帽時，看見自己被艷陽曬的粗糙又暗沈的雙手，她不自主的回想起剛才葉子衿一身整齊乾淨的淺色襯衫和灰色格紋領帶。
她知道那件襯衫的品牌，價格是她好幾天的薪水。
她咬了下唇，忽視眼底隱隱湧上的酸澀，覺得自己真是傻了，這有什麼好在意的？她和他之間，早就各走各的路了。他的未婚妻是富二代的千金，和自己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在意這種事，終歸還是因為自己仍抱著不切實際的想法，才會有那麼失態的舉動吧！她深吸口氣，不願再多想，牽起車繼續奔波在這繁忙紛擾的城市裡，一如這些年來的每一日。
＊
葉子衿獨自留在餐廳裡，望著前方的空位，心底說不出是甚麼感覺。剛才楊雨青離開時，他曾經有過留下她的念頭，可轉瞬一想，留下她，然後呢？原本只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可在看見她的那一刻起，好像所有的計劃全變了……她剪短的髮、清麗秀氣的臉龐和纖細柔弱的身影，全都讓他放不下，尤其是那雙澄澈清明的眼睛，始終帶著一抹憂傷的氣息，緊緊纏繞著他的心。
他微蹙眉，無論是任何理由，他現在的行為，都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學習遺忘過去，然後和愛著自己的美麗未婚妻結婚，才是最正確的作法。
葉子衿一手支額，垂眼怔怔的看著桌上幾乎沒動過的晚餐和幾張紙鈔，片刻後，他忽的起身迅速走到櫃台結帳，快步的離開餐廳。
餐廳外昏黃的街燈下，夜風拂過，吹散了一部份夏末的躁熱。
葉子衿站在紅磚道上左右張望，眼前通勤的上班族和下課的學生來來去去，可人群中早已不見那抹清麗的身影。
他抿了下唇，眼睫低垂，抬手鬆開胸口的領帶。
匆忙的城市剪影和華麗璀璨的夜色入不了他的眼，他望向夜空的一輪清輝，矇矓的月光下，心底只有女孩離去前，泛紅的眼眶和隱忍的淚水。
＊
楊雨青一身疲憊的回到位在台北市區的小套房，這裡的房價並不便宜，算是父親唯一留給她的財產，那年她先是用這間房子做貸款，把錢拿去還清一部份債務後，就開始努力工作，想著等父親出獄後至少還有個容身之處。
她從大一開始打工至今，八年了，她幾乎不曾好好休息過，直到二個月前，因為嚴重的胃痛，被醫師要求一定要住院治療，她才算真正休息了一個禮拜，她記得自己當時在醫院裡沒日沒夜的睡，就好像要把這幾年的疲憊一次睡夠一樣。
走到玄關處，前方暈黃的小燈亮起，她把背包放在鞋櫃上，沒開大燈，脫了鞋後就走進客廳，雙手抱膝的坐在沙發上，身體斜靠在扶手邊。
月色透過窗台斜映在她的身上，她緩緩閉上眼，早已習慣每個孤獨的月夜，獨自品嚐清冷的月光，可今晚……似乎多了一份失落的惆悵。
＊
隔天早上，她按照名片上的電話，傳了簡訊給葉子衿，想問他的銀行帳號，好將晚餐的錢匯過去給他，但過了一整天都沒有回應，她盯著手機看了下，隨即自嘲的笑了笑。
其實看他的穿著和名片上的職稱，對方根本就不會在意這種小錢，她只不過是因為自尊心作祟，所以才會耿耿於懷。
但葉子衿不僅是沒回他簡訊，他是從那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忙碌的生活，讓她很少有時間想起他，偶然憶起時，若不是因為錢包裡的那張名片，她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出了錯，他其實從來不曾回來過？
直到過了一個星期後，她忽的又接到了他的簡訊，內容寫著“我臨時回美國處理工作上的事，所以沒注意到妳的訊息，晚餐的事不用放心上。”
她垂眼看著手機上寥寥無幾的字，以為可能再次斷了線的人，卻又突然出現……
她望向玻璃窗外，對街紅牆綠樹的校園，在那段青春歲月裡，他曾是美如詩篇的記憶，卻也是她努力想遺忘的時光脈絡，就在她以為，他終究成為了一段定格在過去的回憶時，他卻又在此時出現，攪亂了她平靜的心湖和生活的軌跡，她不懂他回來找她的原因，更不明白他的想法，可她很清楚，自己絕對不能再和他有任何感情上的牽扯了。
又過了二個星期，楊雨青上完課，回答了幾個學生的問題，已經快十點了。學生離開後，她留下來整理完明天的課程資料才離開補習班。
這段時間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所以她都是搭公車來補習班上課，於是在整理完資料後，她就一路快步的往公車站走，深怕趕不上公車。
九月下旬，連日的大雨，夜裡的風略帶涼意，學生已經全部離開了，兩側的店家也陸續熄燈。
楊雨青走到公車站時，剛低頭拿出背包裡的悠遊卡，抬頭就看見前方的路燈下，葉子衿頎長的身影。
他一手拿著脫下的西裝外套、一手拿著手機，眼睫低垂，正輕聲地說著話。
她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片刻後，他似乎發現了前方的身影，於是抬頭望向她的方向。
他微微一怔，隨即掛上電話。
初秋微涼的夜，冷清的街道上，地面未乾的積水，映著路燈的光源和大樓的倒影，風揚起時，水面泛起一波細微搖晃的碎影。
她和他站在車站的兩端，沈默的望著對方，忽駛而過的車輛，在車燈掠過的瞬間，光影明暗交錯，彼此的身影落在對方眼底，彷如一場轉瞬即逝的青春幻夢。
片刻後，他緩步向前，她卻往後退了一步。
夜風拂過，葉子衿手上的外套和領帶微微揚起，在看見她的反應後，他停下腳步，佇足在原地望著她。
她和他都明白，時光荏苒，一切都變了，如今的他，已不能再前進，而她也不能再繼續等他……
他們再也沒有十六歲那一年，脆弱而純真的勇氣。
公車從前方的轉角處轉入，車前的大燈照亮了寂靜的街道，緩緩的駛進停車格，她低下頭，毫不猶豫的轉身上車。
公車緩緩駛離時，她從座位上透過玻璃窗，凝視著站在原地的他，視線交會時，她驀地想起了少年書寫在畢業紀念冊的角落裡，青澀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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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淚在不覺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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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用那麼決絕的方式道別，是否我們只要一個轉身，就可以遺忘對方？如果不留那麼多的遺憾，我們是否就能各自安好，不再頻頻回首？
街燈暈黃的光影，映照在車窗前，他看見她的眼底，閃爍著晶瑩的水光。
瞬間，他的腦海一片空白，眼底湧上一陣酸澀，逐漸矇矓了視線。
這一刻，他遺忘了籌備中的訂婚宴、拋下了肩上的責任，也放棄了所有的算計，在微涼的秋夜裡，執著的追逐著那雙始終在夢境裡，悲傷哭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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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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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經答應過我，再也不會讓我等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