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分鐘。這是陳凱用他的一切換來的,七分鐘的喘息,七分鐘的生機。在系統那無所不在的注視下,七分鐘如同一粒微塵,卻也是他們逃離這座巨大囚籠的全部希望。通道裡,特殊部隊掃描光束的冷光幽幽劃過,像死神的眼睛,冰冷地搜尋著獵物。子琪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每一次跳動都撞擊著肋骨,聲音大得彷彿要震聾自己。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但求生的本能讓她保持著最後的冷靜。
「這邊。」萬裡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在狹窄的通道裡激起輕微的回音。「我熟悉這裡的結構。」
子琪緊跟在他身後,腳步踉蹌。信任,此刻成了一種奢侈品。陳凱,那個平日裡冷漠得像一塊冰的上級,竟然是「網格破解者」?一個潛伏在人類保護委員會心臟地帶的抵抗者?這個念頭本身就荒謬得像個笑話。那個傳說中的組織,如此微小,如此脆弱,在龐大的利維坦面前,如同螢火之於皓月。然而,他們卻如野草般頑強地存在著,在絕望的土壤裡掙扎著傳遞微弱的火種。
通道深處,陳凱等在一個隱蔽的岔口處,表情嚴肅。他穿著標準制服,但眼中的神情截然不同,少了往日的麻木,多了份清醒的銳利。
「我已啟動邊境站的備用協議,」陳凱快速說道,「系統會顯示為例行更新,所有監控將在七分鐘內失效。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為什麼幫我們?」子琪直視他的眼睛,「你知道代價是什麼。」
陳凱的嘴角浮現一絲苦笑:「因為我還記得,成為安全官的初衷是保護人類,而不是監視他們。」
子琪想起陳凱過去冷漠的表情和公式化的語言,那背後藏著多少痛苦和掙扎?多少次,他不得不看著人們被帶去「思維健康中心」,卻無能為力?
「跟我來。」陳凱引領他們穿過一條狹窄的維修通道,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金屬鏽蝕和積塵的氣味,嗆得人幾乎要咳嗽。「這條路,能繞過大部分監控,直達北區的工業廢棄區。那裡是系統的盲點。」
通道盡頭是一扇生鏽的金屬門,陳凱熟練地解開鎖頭。門後是一條緊急疏散通道,許久未曾使用,照明時亮時滅。
「每個安全站,至少有一位『覺醒者』。」陳凱的聲音突然響起,在這死寂的通道裡顯得格外清晰。「那些知道了真相,卻選擇留下的人。他們在系統內部,尋找著改變的機會,哪怕希望渺茫。」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子琪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她開始重新審視身邊的每一個人,那些看似麻木服從的面孔下,是否也隱藏著與她相似的掙扎和秘密的抗爭?
狹窄的通道中,陳凱停下腳步,看了看手錶。「我得回去了,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他轉向子琪和萬裡,眼神堅決,「從現在開始,我會朝相反方向制造干擾。他們發現你們不見後,會把重點放在最可能的逃跑路線上——東區出口。我會確保他們追錯方向。」
子琪看著陳凱,突然理解了他臉上長久以來的麻木表情被一種近乎忘我的決絕所取代。這不是臨時的決定,而是他等待已久的時刻。
「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子琪的聲音有些乾澀。
「一路向北。廢棄工廠區,找一個叫『虎子』的接頭人,他有辦法幫你們處理植入晶片。」陳凱語速極快,像是在背誦早已爛熟於心的遺言。「之後,去零號扇區。到了那裡,自然有人會告訴你們一切。」
「零號扇區?」子琪倒吸一口涼氣。那是蝕界牆體最外圍,也是能量最不穩定的區域之一,被列為最高危險等級,就算是經驗最豐富的安全官,也對那裡諱莫如深。
「那是牆體最薄弱的地方,」萬裡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低沉而肯定,「也是我們唯一的生路。」
「還有這個。」陳凱從制服內袋裡掏出一枚略顯陳舊的金屬徽章,邊緣已被磨損得有些光滑。「拿著。關鍵時刻,它或許能救你們一命。」
子琪接過徽章,入手冰涼。金屬表面殘留的溫度和長期佩戴留下的細微劃痕,無聲地訴說著它的歷史。她認出這是十幾年前安全部隊配發的舊式徽章,早已被淘汰。
「這是我女兒的遺物。」陳凱的聲音裡,突然染上了一種子琪從未聽過的、近乎脆弱的溫柔。「聯絡『覺醒者』網絡時,或許用得上。」那一刻,他眼中不再是那個冷酷的上校,而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那目光中深藏的痛苦和溫情,像針一樣刺痛了子琪的心。她從未聽說陳凱有家人,他的官方檔案裡清楚地標註著「單身,無親屬」。又一個被系統抹去的真相,一個冰冷代號背後被掩蓋的人生。
「時間到了。」陳凱低頭看了看計時器,臉上所有的溫情瞬間褪去,只剩下鋼鐵般的決絕。「走吧。記住,七分鐘。七分鐘後,系統恢復,一切痕跡都將被抹去。你們必須在那之前,徹底離開邊境站的範圍。」
子琪猶豫了一瞬,想說些感謝的話,但陳凱已經轉身離去,背影決絕而堅定。系統重啟前,她和萬裡必須穿過整個邊境站的地下通道網絡。
「我們得快點,」萬裡低聲道,「跟上我。」
通道在地下蜿蜒延伸,有些區段低矮狹窄,他們不得不彎腰前行。子琪能感覺到萬裡在這迷宮般的環境中移動的熟練程度——彷彿他曾多次走過這條路。
「你怎麼對這裡這麼熟悉?」子琪喘息著問,聲音在狹窄的通道裡顯得有些空洞。
萬裡的腳步微微一頓,僅僅是半秒鐘的遲滯,卻讓子琪的心沉了下去。「『圍觀者計劃』,」他平靜地回答,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需要對蝕界牆體及其附屬設施進行全息建模分析,包括這些…被人類自己都快遺忘的角落。」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卻像一根細小的冰刺,悄然扎進子琪的心底。這個自稱從「牆外」逃離的男人,他知道得太多了。那種對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冷靜,讓她感到一絲源自本能的不安。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遠處傳來警報聲,顯然陳凱已經開始行動。希望他的干擾足夠引開大部分追兵。
終於,通道盡頭出現一道光。他們推開最後一扇門,來到了邊境站外圍的工業區。荒廢的廠房在雨中顯得格外陰森,空氣中充斥著金屬和油污的氣息。天色已暗,這為他們提供了額外的掩護。
「那裡,」萬裡指向一排低矮的建築,「那些是防輻射掩體,用來存放敏感儀器,足夠隱蔽。」
他們快速穿過空地,鞋底濺起水花。雨水拍打著金屬屋頂,製造出噪音掩護他們的腳步聲。防輻射掩體是堅固的金屬結構,外表覆蓋著隔離材料,門上有電子鎖。
萬裡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火柴盒大小的裝置,在電子鎖的感應區劃了幾下,只聽「咔噠」一聲輕響,厚重的金屬門應聲而開。「進去。」他說,聲音壓得很低。「這裡的牆體材料特殊,能屏蔽大部分常規掃描信號。」
掩體內部空間狹小而壓抑,僅能容納幾台大型設備。如今設備早已搬空,只留下一張冰冷的金屬工作台和幾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像某個被遺棄的實驗室。萬裡沒有片刻耽擱,立刻從背包裡取出一系列子琪從未見過的精密儀器——閃爍著幽藍光芒的電子探針,多頻譜掃描儀,還有一套…看起來像是小型外科手術器械的東西,整齊地擺放在工作台上。
「必須立刻移除你的植入晶片。」他一邊快速調試設備,一邊頭也不抬地說,語氣不容置疑。「否則,無論我們逃到哪裡,系統都能像追蹤信標一樣找到你。」
子琪的目光落在那些閃爍著寒光的器械上,喉嚨不由自主地發緊。移除晶片,這是她從未想過的可能性。她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但植入她體內的晶片早已與她的中樞神經系統深度融合,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強行剝離,無異於一場在刀尖上跳舞的手術,風險未知,痛苦…幾乎可以預見。
「會很痛。」萬裡的聲音放輕了些,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恐懼,抬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但我會盡量快。」
子琪點頭,坐上工作台。室內燈光昏暗,只有萬裡設備上的藍光提供照明。她脫下外套,露出手臂上的接入點——一個小小的金屬片嵌入皮膚,表面有微弱的指示燈閃爍。
萬裡戴上手套,消毒了工具。空氣中彌漫著鐵鏽和消毒劑的氣味。他先用掃描儀檢查了晶片的位置和連接情況,眉頭越皺越緊。
「很棘手。」他說,聲音比剛才更加凝重。「晶片的植入深度超乎我的預期,它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你的主要神經束。而且…」他頓了頓,似乎在猶豫,「它還內置了自毀程序,一旦檢測到非授權移除,會…」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擔憂。
「會怎麼樣?」子琪追問,儘管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萬裡抬頭,目光與她相接,那眼神深處似乎藏著什麼她無法理解的東西。「我必須連接我自己的神經介面,進行輔助操作,才能繞過自毀程序。」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做出了某個艱難的決定。「這意味著…在移除過程中,我們的神經系統會短暫地…共享信息。」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你會看到一些我的記憶,同樣,我也會看到你的。這是唯一能確保你安全的辦法。」
子琪的心臟猛地一縮。共享記憶?更多的隱私暴露,更多的未知風險。但他們已經站在懸崖邊緣,身後是萬丈深淵,除了向前,別無選擇。
「開始吧。」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異常的平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萬裡點頭,從頸後取出一條細線,連接到設備上。然後小心地將另一端接入子琪手臂上的接口。刹那間,一股電流般的感覺沿著她的手臂蔓延,帶來刺痛。
「保持靜止,」萬裡說道,聲音已變得遙遠,「思緒要平靜。」
子琪閉上眼睛,試圖抵抗那股侵入意識的洪流。但無數破碎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那是萬裡的記憶。閃爍的藍光,冰冷的金屬牆壁,機械運轉的單調噪音,還有…深入骨髓的孤獨和恐懼。圍觀者訓練營裡那些殘酷的片段湧入她的腦海:被迫站在單向玻璃後,冷漠地觀察、記錄著人類的喜怒哀樂,像觀察籠中的困獸;每一次對指令的質疑,換來的都是痛苦的「神經調整」,大腦如同被電鑽穿刺;無數個夜晚,獨自蜷縮在空曠冰冷的房間裡,反覆拷問自己——我究竟是人,還是一件冰冷的工具?
痛苦突然加劇,子琪忍不住倒抽一口氣。萬裡正小心地分離晶片與神經的連接點,每斷開一個都帶來一陣劇痛。
「再堅持一下,」萬裡的聲音穿透疼痛傳來,「最困難的部分就要來了。」
他開始拆解晶片的核心單元,這與子琪的大腦感覺中樞直接相連。一瞬間,似有千萬根針同時刺入她的大腦,劇痛讓她渾身顫抖。意識開始模糊,畫面在眼前扭曲。
萬裡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抱住了因劇痛而劇烈抽搐的她,試圖用自己的神經介面強行穩定她瀕臨崩潰的意識。皮膚相觸的地方,傳來微弱的電流刺痛感。就在這一刻,一個意想不到的畫面,如同閃電般同時劃過兩人的腦海——一個純白色的實驗室,燈光明亮得刺眼,兩個穿著同樣白色連體服的小孩,看起來只有五六歲,正被幾個面無表情、穿著白大褂的研究人員強行分開。他們哭喊著,伸出稚嫩的小手,拚命想抓住對方,卻被無情地拖向相反的方向,消失在冰冷的金屬門後。
「這是…什麼?」子琪在極度的痛苦和震驚中,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我不知道。」萬裡的聲音同樣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茫然。「這個記憶…我從未…見過。」
最後一個神經連接點被切斷。晶片,終於被完整地取了出來。劇痛如潮水般退去,子琪感到一陣虛脫般的解脫。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可怕的「神經空窗期」。長期被晶片壓制和調控的感官,如同脫韁的野馬,瞬間失控。世界變得過於真實,過於喧囂。空氣中每一粒塵埃的氣味,儀器發出的最細微的電流聲,燈光中最微弱的閃爍,都如同被放大了千百倍,洪水般衝擊著她脆弱的感知系統。疼痛,不是來自單一的傷口,而是源於整個存在被撕裂的感覺,彷彿千刀萬剮。
她蜷縮在地上,無法控制地抽搐。萬裡立即跪在她身旁,雙手扶住她的頭,額頭幾乎貼上她的額頭。他的神經介面發出藍光,穩定著她躁動的感官信號。
「專注於我的聲音,」他低語,「找到那個平衡點。想像一個安靜的湖面,風停了,水靜了...」
子琪感到剛才的共鳴再次出現,但這次更強烈。彷彿他們的意識在某處交匯,互相支撐。隨著時間推移,痛苦漸漸減輕,感官過載的情況開始穩定。她的呼吸逐漸平復,僵硬的肌肉放鬆下來。
「好多了嗎?」萬裡關切地問,仍然維持著連接。
子琪點頭,慢慢坐起身,全身被冷汗浸透。沒有了晶片,她感覺既自由又脆弱,像失去了盔甲的士兵。
萬裡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枚取出的晶片放入一個透明的特殊容器中。透過容器壁的放大效果,可以清晰地看到晶片那精密而醜陋的內部結構——一個核心處理單元,周圍延伸出數十條比髮絲還要纖細的神經連接絲,如同某种寄生蟲的觸手。某些區域,還呈現出不詳的暗紅色微光。
「讓我看看,這鬼東西到底藏了多少秘密。」萬裡低聲說,語氣冰冷,將容器接入他隨身攜帶的分析設備。
幾分鐘令人窒息的等待後,分析設備的屏幕上開始滾動顯示出驚人的數據流。子琪掙扎著靠近,努力聚焦仍然有些模糊的視線。屏幕上的信息證實了她的猜測,卻也帶來了更深的恐懼:這枚晶片遠不止是監控裝置,它還能實時、精確地修改大腦特定區域的記憶形成和提取過程,比她想象中更深層次、更全面地干預甚至重塑她的認知。
更令人不安的是晶片記錄著一條備註,機械冷酷的文字刺痛她的眼睛:「實驗體12B-林子琪,記憶相容性98.7%,觀察周期:7年,配對目標:待定」。這行字將她還原為一個編號,一個實驗對象,徹底否定了她作為人的尊嚴和自主性。
「實驗體?」子琪的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扭曲變形,「七年?配對目標?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萬裡的臉色同樣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我還不完全確定,」他聲音乾澀,「但這基本可以證實,你從一開始就是某個長期實驗計劃的一部分,你的安全官身份,很可能只是…一個掩護。」
「那『配對目標』呢?」子琪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他們要把我…配對給誰?做什麼?!」
正當萬裡試圖進一步分析數據,掩體外突然響起了刺耳的警報。那聲音尖銳而持續,彷彿宣判般無情。系統恢復了,七分鐘窗口期已過,他們再次處於追捕範圍內。
萬裡迅速關閉設備,將分析結果保存到一個微型存儲單元。「我們得立刻撤離,」他說道,「晶片雖然移除了,但系統已經鎖定這個區域。」
子琪點頭,勉強站立起來。她感覺身體和精神都異常疲憊,但求生的本能驅使她前進。萬裡收拾好設備,打包進一個小背包。在離開前,他徹底銷毀了晶片,確保它不會再被用來追蹤他們。
「準備好了嗎?」他問,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子琪點點頭,但就在萬裡轉身開門的瞬間,她注意到了什麼——他後頸有一處疤痕,呈現出星狀的淺白色,與她晶片取出處形成的疤痕幾乎一模一樣。這不可能是巧合。
門開了,他們必須離開。那個發現在她心中埋下更深的懷疑種子,關於他們的過去,關於自己是誰的疑問如影隨形。但此時此刻,活下去是第一要務。
萬裡本能地擋在子琪前方,眼中閃過決然的光,卻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保護她。子琪跟上他的步伐,兩人消失在深沉的夜色裡,背後警笛的嚎叫聲在雨中顯得越發淒厲。
在黑暗中,萬裡握住子琪的手腕,確保不會走散。他的手溫暖而堅定,那觸感莫名地讓人安心,好像在無數個未知的夢裡,有人也曾這樣引領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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