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从梦中醒来。那是一个摇摇晃晃的梦,很惬意,像在星空笼罩的海面上漂浮。或许这段记忆来自某部虚拟现实电影,那一定是一部老电影,一百多年前的那种,在那个梦还没有完全消退时,他这样想。他花了极短的时间想家,回忆双脚踩在干燥水泥地上的感觉。下一秒,一个声音在他近处响起。
“早上好,克劳德。现在是格林威治时间2112年6月19日上午7点,新洛杉矶时间6月18日晚上11点。恭喜你,在近一个月以来,你的单日睡眠时长首次达到八小时,尽管你仍说了很多梦话,不过并未影响你的生理与心理指征。”
“如果是什么羞耻的话,就不必放给我听了,奥斯。”克劳德翻身下床,穿好制服。舒适的白光次第亮起,照亮了从休息室到达盥洗室的走廊,紧接着是健身房,模拟训练室,餐室与总控室。他用手指轻点一尘不染的墙面,走廊两侧的百叶窗纷纷折叠,广袤黑暗的宇宙空间暴露在眼前。在无数深浅不一的星辰之间,克劳德准确捕捉到地球的存在——它看起来像一轮柔和的月亮,而月亮本身消失在视阈之外,融入深空,无迹可寻。
“你只是想家了而已,克劳德,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代号奥西里斯——克劳德更愿称祂为奥斯——的人工智能总是直言不讳,“我十分理解,如果我能感觉到疲惫的话。”
“这是什么新玩笑吗?”
“如果这是新玩笑,我会第一个笑的,你知道,克劳德。”人工智能平时毫无波动的声线有节奏地抖了两三下,克劳德干笑几声以示捧场。他的人工智能伙伴已经很努力地在运用本就不多的幽默天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了,他满怀感激地接受奥斯的好意,但过长的服务周期和日复一日近乎永恒不变的生活几乎要将他逼疯,他无法不重复确认剩余的服务天数,时刻留意从地球上传来的讯息。
“上一批火星物资应该已经到达地球。”他检查移动终端上的时刻表,奥斯贴心地在6月29日那一栏画上三个小人的涂鸦,是他,他母亲和姐姐,甚至还有三角形的房顶,克劳德忍俊不禁。“谢了,奥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一向如此。”奥斯补充道,“本周期的中转任务已经完成,在接下来的十天里,你只需进行本周期内最后一次出舱维护任务,检查物资存量,并且和我告别,就可以开始享受长达半年的假期了。”
“然后继续回到这里做重复性工作?和你?”扬声器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哼声,克劳德闻声举起一只手,“我不是对你的工作不满,但一直和一名同伴一起工作,无聊远大过有趣。我开始后悔了,真的,三年前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能答应做这份工作!斯特恩上校那时说我只用做一年,最多两年!真是见鬼!”
“我喜欢和你一起工作,克劳德。你很有趣。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学习一些新的技能,你想学语言学还是中华麻将?”
“哇哦,你真好心,尽管你说的不是真的。”克劳德撇撇嘴,忽略了奥斯的学习建议,“陪一个人类看一部你用一秒钟就能解析完毕的虚拟现实电影难道不煎熬吗?”如果每天看一部虚拟现实电影,通过光学望远镜观察小熊星座和大熊星座,用种类有限的储备粮研究新菜式也能算一种生活的话,克劳德无疑应当享受这份工作的馈赠。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金钱、物资以及新洛杉矶中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公寓,也是母亲和姐姐的家。让一家人过上好生活,这就是他奋斗的全部意义。当初斯特恩上校承诺过的基本都实现了,除了这件事——让克劳德在距离地球最近的拉格朗日点上停留了三年,期间只有两次,每次两个月,他的双眼被新洛杉矶远郊真正的风沙割伤过。
“我不是人类,没有人类的情感,所以请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觉得无聊,顶多是数据流中有些杂音罢了。”
“总是有很多次,我会把你当成人类。”克劳德耸肩,坦言道。崔妮蒂计划中的另外两个常驻人员,拉格朗日二号、三号上的威尔·岑格和金敏恩只和他在联机游戏上有过短暂交流,他甚至已经忘记他们在身份资料页上的样貌。地球上与他对接的工作人员也定期轮班,找不到闲聊的时机。只有奥斯是他三年来形影不离的同伴,他将他的过去分段讲述,人工智能对此照单全收,储存在自己的记忆模块中,偶尔释放一些不合时宜的幽默。
他看着洗手台上方镜子中的自己:一张介于黄种人和白种人之间的温和面孔,皮肤的粗糙程度与他三十岁的年龄相符,身材因工作需要而保持良好,没有任何机械化改造的痕迹,但凌乱的头发,浓重的黑眼圈和下垂的嘴角暴露了他的疲惫。他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按摩眼周和耳垂处,用毛巾擦干水渍,转身盯着天花板角落里闪烁的红点,似乎能透过那里看到奥斯,这个没有形体,没有感情,依托整个空间站的精密系统而搭建的高级人工智能。数据在他看不见的地带流淌,最终汇集至总控室,他停顿了一下,提步向前走去,空间站一侧的悬臂转动使他产生轻微的眩晕感,不得不抓住墙壁上的金属扶手才能稳住脚步,几乎是贴着墙壁飘入总控室。
“让我看看……”他坐在总控室最中央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面对着巨大的显示屏:那上面固定显示着地球历年月日,火星历年月日,一张微缩星图以及动态航线。红色线条标明了从地球运往火星进行资源开采的机器人批次,型号,数量以及着陆地点;绿色线条则代表从火星运往地球的资源类别及质量——镍和铝矿仍占大多数,稀土少得可怜,固态水则几乎没有。毫无疑问,这是一张动态显示图,但克劳德却产生了一种三年以来他每一天都盯着同一幅画面的错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火星上开采出的固态水资源锐减,地球上的人类将一批又一批搭载人工智能的机器人送往火星,克劳德从未见过一台机器人自那颗火红色的星球返回。
“上一批资源经一号空间站返回地球的时间是三天前,近期……我是说,直到我离开之前,还有需要我经手中转的物资吗?”他将几份文件归档,忽略两侧的显示器,集中注意力观察那条航线图。
“本周期内中转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本周期内拉格朗日一号空间站最后一次维护即将在五天内开始。“奥斯立刻应答。
“很好,那么除了日常监测之外,今天也即将是百无聊赖的一天。”克劳德坐在旋转座椅上,伸了个懒腰,看到显示屏上属于拉格朗日二号与三号的黄色标志亮起,说明对方空间站的工程师也已上线。他正准备打开通讯频道,询问对方要不要来一把射击游戏,一个红色界面弹了出来,占据整个屏幕。
“见鬼,这是什么?”红色十分刺眼,不停闪烁,频率之快像某种警报,克劳德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一段编码信号。”奥斯说,“信号源位于火星。”
“火星?这可是头一回……”克劳德拧着眉毛,点开弹窗,“我们一向只接收从火星开采并发回的资源,那上面怎么会……”
“不排除外星生命体存在的可能性。”
“这段信号经过二号、三号空间站了吗?”
“根据信号传输距离与受损情况对比,信号未经过其他空间站。”
“难道是专门发给我们的?”克劳德透过总控室的玻璃窗向外望去,火星被淹没在芸芸众星中,缩小成一个需要借助设备才能观察到的光点。他吞了口唾沫,压下心底翻腾的异样情绪。
“需要查证,但也许只是恰巧被我方截获。两种都有可能。”
“可以破解吗?”
“可以,但需要时间。”
“就连你来破解也需要时间?”
“很不幸,我的算力也是有边界的,如果能供给与太阳相当的能量,也许我的算力会提高一些——考虑申请更多科研经费增强算力吗?我可以现在就起草一份申请书。”奥斯一板一眼地说,克劳德毫不怀疑,祂一定早就有此打算,只等待一个恰好的时机来揶揄自己。
“好好干活。”克劳德露出一个微笑——人工智能的冷笑话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他紧绷的心弦。他深吸口气,摆了摆手,挥开人工智能的调侃:“大概多久能破解完成?”
“在保证空间站正常运作的同时进行破解,需要大约一天的时间,如果这段信号采用多重编码,则需要更久,考虑到即将进行舱外维护,耗时很可能长达三天。”
克劳德没有说话,手指在操作台上有节奏地敲打,直到变得杂乱无章。扬声器中传来单调的电流声,片刻之后,显示器右上角弹出一个疑问的表情符号。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需不需要将这件事告知地面总部。”总控室突然变得很闷热,他解开制服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扯了扯领口。
“你在犹豫什么?”
“你今天问题好多……”克劳德挫败地叹了口气,塌下肩膀趴在控制台上,“我在犹豫,如果我把这段信号丢给地面总部,他们从里面发现了什么,会不会命令我继续驻守。我受够这该死的地方了,如果再呆下去,我就会……”克劳德戛然而止,紧接着翻了个白眼。
“不要告诉他们。”机械音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以为你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工智能。”克劳德扬起眉毛,吹了声口哨。
人工智能停顿了几秒,回答道:“我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工智能,但我同样考虑合作者的身体与精神状态,你需要休假,克劳德。”克劳德三个音节被拖慢了,像极了一种安抚,带着一些电流声的杂音使他浑身战栗。
说真的,在那一刻,克劳德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似乎“情感”这种捉摸不透的东西开始在奥斯的数据流中穿梭,这台人工智能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对他的理解与包容,甚至远超人类之间相互关系的边界。突然间,克劳德对于自己将要与奥斯分开六个月这件事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悲伤,他不知道,在数据的大脑之中,悲伤会怎样流动。
“谢谢你,奥斯,如果没有你——”他几乎是沙哑着嗓音说。
“表白可以留到最后一天。”人工智能适时打断了他,“我们最好先开始工作。”
“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奥斯,至少目前不要。”克劳德叮嘱祂,“其他人工智能也不行。”
“明白。这是一个秘密。”显示屏中的表情变为一个“OK”手势,扬声器中的电流声消失了,总控室内的空气安静下去。克劳德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象征火星的大写MARS字母在屏幕上红得刺眼。他坐着,没有出声,仿佛在与一头未知的猛兽对峙,他想对着这颗星球和茫然无际的宇宙大喊,却最终妥协了,拿起控制台上插着的密匙,前往空间站负一层,把前几天转运途中突然故障的小机器人抱回总控室,提取祂的深层代码,“喂”给奥斯。
“正在拟合。”冰冷的机械音传来,没有那些细微却足以觉察的语气变化,克劳德知道奥斯已经潜入算法的海洋中,正在挖掘代码之间的相关性,现在的祂已经暂时封闭了主观意识。他不能再多做什么,只好打开另一部他一直没舍得看的老电影。虚拟现实设备上,名叫瓦力的机器人日复一日地工作,在同伴们报废的躯壳间生活,从收集废品,旧影碟和过时的音乐中汲取乐趣。他无声地笑了,产生了一种叫醒奥斯与他一起观看的冲动,但他最终自己看完了这部电影,在瓦力带着绿色幼芽回到地球后,他注视着滚动的演职人员表,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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