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着有氧代謝停止的屍僵,祢睜大眼睛,掛在夜空的灰白瞳眸化作滿月,腐肉裏透出寒意,脊椎與牙齒逐枚剝落,凍結成雹子由天而降,拍打着更名為摩天樓的通天塔——
香港,九龍西區的舊式商場,共九層,圓頂天窗下架設室內過山車。
這列過山車雖已停運卅載,但因吸引內地遊客而免於拆卸,現在從商場中座抬頭,仍可看見銹漬斑駁的黃色軌道盤互交錯。與往昔大不相同,軌道裝上多部全息投影機,光束照向反射鏡,在半空形成兩位神態逼真的數字人。女的輕咬手指又搓弄胸罩,男的自摸腹肌又拉拽褲頭,無非尺度大到兒童不宜的內衣品牌,不曉得在賣肉還是賣廣告。
熬過科技革命,審美卻比千禧年代還更落伍,簡直俗不可耐。
當時,樓外雨聲滂沱,雹子在圓頂天窗上敲出裂痕,喀喀作響,縫隙如蜘蛛織網般擴張,嘩啦!天窗玻璃應聲碎散,體積較大的冰塊落入三樓防墮網,才不至於致命,就是難抵暴雨肆虐。幸好當玻璃渣割開防墮網時,位於中庭的市民已退至迴廊底下,驚看網面兜住雹暴墜地,猶如星辰隕落,「劈啪——」
廢老們怨聲載道,算是甚麼鬼天氣?算是新聞台得派個冗員來實拍的雹雨。
而這位女主播並非省油的燈,至少胸前兩盞車頭燈不遜於數字人女模特,懷着流量密碼,以商場中庭的落雹和雨勢為背景,站在迴廊底下靜候攝影大哥調校明暗。頂着橙色頭盔的她長相標致,身披透明雨衣,內搭杏色高領背心,反覆擰捏腰間的防水布,故意突顯自己的纖腰和傲人上圍,瞥見攝影師把手指逐根收起示意倒數,便握起麥克風,甜笑着亮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各位晚上好,我是龔若曦,會為大家現場直擊落雹的情況。」
鏡頭緊跟着龔若曦在商場巡行勘察,先談到地面水深半呎,借意秀出彈潤的瑜珈褲蜜大腿,再掬起冰雹湊到襟前,讓攝影師理直氣壯地來個特寫打量尺寸,真的好圓好大顆,砸到頭誰受得了?
雖則以賣弄美色博取收視,但也得穿上膠靴和手套等防護措施,皆因近年核污染日益嚴重,大部份天然海產已不適宜服食,能人工養殖的魚種霎時成了奢侈品,如此有毒的水文循環,遇到雨天亦害怕輻射畸變,更遑論徒手觸摸。總有人詬病龔若曦的穿搭有違專業,記者工作應該是報導真相而非製造話題,卻無法否定她的敬業精神,畢竟手套並不能完全阻隔中毒風險。
可想而知早在龔若曦抵達商場時,逾半市民已經打車離開,否則便是還在等車,或那些信政府不用怕的廢老逗留下來,目標明確地視姦女主播。奈何人性的惡意遠不止於此,有些時候,藏在我們當中的甚至算不上人類。
矗立中庭的開放式電梯,鋼纜和滑輪的機械運作清晰可見,有如開膛,全無謊言。
玻璃轎箱正在下降,有名高挑男子站在裏面,鉚釘貝雷帽、小圓框墨鏡、皮革製連體賽車服、戰術高筒靴,全副黑色武裝彷彿要證明自己非常硬朗,「嘎——」詭異吼聲自他口中發出,既似要在月圓之夜化身為狼,又如對毛利戰歌的拙劣模仿,其實只是吶喊壯膽。
他咧開拔光牙齒的大嘴,露出淡紅色牙肉,伸出長長的舌頭舔過空空的凹槽。
照字面意思就是無齒之徒,僅餘下兩片軟綿齦齶,唾液銀絲如自大花樓木織機上牽扯經紗,吞吐着潺湲的蠶縷,指待結繭成蛾,度過完全變態的生命週期。
掏出假牙往口裏塞,戴個口罩蒙面,叮!電梯門在提示音下打開,徑直地從轎箱走向迴廊,腳下漾開水波,孤身穿過中庭,任由含微量輻射的雨灑當頭,漆黑亮面的皮衣變得跟蛞蝓似的濕滑,逐步逼近女主播的身後。
「呀!」龔若曦的脖頸突遭擒鎖,用沾有乙醚的手帕捂臉,「嗚!」
「你幹甚麼!」攝影大哥厲聲斥罵,但來不及制止,只能瞧着同事被拉進毒雨中。
市民對輻射的恐懼蓋過良知,這個瞠目結舌,那個攥緊拳頭,全都意識到要挺身而出,偏又愣在原地畏縮,誰能比廢老們活得通透?只管搖頭搖頭,慨嘆沒救沒救,起碼忠於自己是個無用廢老。直至龔若曦昏倒雨泊裏,攝影師再也待不下去了,急得丟掉昂貴的數碼攝像機,硬着頭皮直衝上前救人。
攝影大哥皮膚黝黑,頭髮天生鬈曲,是個連在秋冬季也穿短袖的健壯胖子,體毛旺盛的大醜男,除非把衡量美醜的尺放心上,否則免談。翻側在地的鏡頭實時拍下他奔向前去,躍起撲倒施襲者的窘態,天知道在電視機前面的觀眾,有多少人看他笑話,有多少人為他打氣。
可惜單憑體重的噸位壓制,與滿腔殺意的人相比,在覺悟上存在着根本差距。
假牙男屈居下方,雙腿牢固地鉗住胖子腰部,信手捏着防墮網,就在旋身騎到上方的瞬間,用網羅裹住對手肢體,徹底化解自己力量偏弱的劣勢。無論攝影大哥再怎麼強壯,騰不出手就只有挨打的份,然而誰規定了這是場空手肉搏?我欣賞你的見義勇為,你的問題在於沒有在撲倒我的那刻,拾起玻璃片割喉。
「颼——」剖開了好人的喉結,噴湧黏稠血漿,被上天無情的雹子打臉。
「隆——」夜空劃過閃電,樓頂軌道的全息投影也發生故障,鬼打牆,頻閃着。
抱起女主播扛上肩,假牙男不顧閒雜人等的目色,踏着碎步離場,邁出了畫面框,雹雨直擊莫名其妙變作謀殺直播,擺在全港人前公映。至於纏鬥期間所殘留的血跡、指紋、毛髮、皮屑,能有助辨識凶手身份的基因線索,即使未被大雨洗清,亦會在微量輻射中加速衰解。
可悲的是當晚天文台向公眾釋疑,雹雨輻射量小於五百毫西弗,乃單次曝露的安全範圍,但也循例提醒市民,記得使用衛生署供應的抽血測試套裝,若驗出白血球數值異常,或在接觸毒雨後出現如紅疹、嘔吐、腹瀉、發燒,及其他放射病症狀,應前往醫管局指定診所求醫。對,小病痛。儘管不理別人死活,大家就不用頂風冒雨惹上小病痛,連傘都懶得撐,更不用大排長龍注射抗生素。
卑俗的人無知到無畏,耿直的人無力到無感,知理的人無奈到無語,反智的人無賴到無敵,正是這個地方無限趨近死亡的原因。
強光照向龔若曦迷濛的臉,才剛醒過來,已刺眼得瞇成兩條縫,目及之處如過曝的相片般空白,還以為因公殉職榮登天國,但不,那只是視桿細胞對明暗變化的適應過程。雨珠在髮絲上沾掛着,濕透的衣服跟敷泥膜似的塗滿全身,臂膊在背後發麻,手腕被綁到鏤空的鐵椅上,這特殊的繩結會因身體扭動而束得更緊,幾乎沒有掙脫的可能。
於是她以朦朧的視野瞥向房間四周,這裏黑如墨斗,除了那盞迎面直照的聚光燈架,便無別的光源,左右兩面牆皆是呈垂直波紋的金屬壁板,髒舊得連鐵銹也投出陰影。燈架旁邊有台老款攝像機,鏡頭同樣朝向自己,而在面前近處,放置着橢圓形的新聞主播長桌,疑似是貨櫃內部臨時搭建的攝影棚。花了好長時間才當上人氣主播,等不到高薪挖角,就要淪為替匪徒宣讀訴求的俘虜嗎?
「有人救我嗎,」龔若曦身子發顫,扯開嗓門盼能穿透銅牆鐵壁,「我被關住了!」
忽見有抹身影掠過聚光燈後方,單膝蹲下並將手提鋁箱平放在地面,啪㗳兩聲,打開彈簧鎖扣,從中摸出鑿子和小鎚舉到面前打量,好整以暇地篩選能用上的器械。
「我還沒有看到你的臉,放過我,你不會被指認出來的!」龔若曦急得哭喪着臉,往時靠說話維生,有事起來自然也死剩張嘴,胡編亂造些藉口想要逃過這劫,想都不想就自污名節:「不管你想做甚麼都停手吧,我有愛滋病,你上了我肯定會沒命!」
沒想到話音剛落,就被套上強制張嘴的圓環口枷,皮帶在腦杓扣穩,「喔⋯⋯」
假牙男已換了件湖綠色手術袍,戴着無紡布圓帽,醫用護目鏡及氣閥式口罩,從女主播的身側走過,站在鏡頭前戴上醫用乳膠手套,以荷爾蒙超標的重低音道:「我的名字是鍾渡淵,今天是二〇三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完美口腔打造計劃,這是我的首輪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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