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堂內,藥香縈繞。晨間所熬之藥仍未散盡,沉香、黃連與靈芝氣息交織在木架與窗格之間,如薄霧輕籠,靜靜環繞於一室寧謐之中。
日光斜斜穿過窗欞,將光影灑落在長案上,一半明,一半暗,映照在藥冊與藥杵之間,像是歲月靜靜流過的痕跡。
阿瑟爾倚窗而坐,手中細細研磨著黃柏與熟地,藥臼間沙沙聲響,節奏沉穩,與他心跳幾乎同頻。他眉目平靜,唇線微抿,神情看似冷淡,卻無人能從那一雙眼裡看穿此刻的思緒。
這幾年,他走過關外雪原,深入蠻荒瘴林,見過沙場之死、民間之苦,也見過——更無聲的殺戮。權臣一令,數十家傾;宦官一語,百姓流離。他原以為歸來長安能得片刻安寧,卻發現,這座城池的光鮮表面之下,藏著更深的泥濘。
李玄風坐於另一端,執筆錄方,神情專注,一如往昔。白髮垂落至鬢,偶有一縷拂過墨跡未乾的紙面。他的手雖已不如當年穩健,然每筆仍準確如刻,醫者之魂從未衰減。
兩人相對無語,卻無需言語。這份沉靜,是師徒多年共同經歷生死與風霜後的默契。但對阿瑟爾而言,這沉靜不只是庵中時光,更像是一層壓抑的掩體,將外界的腥風血雨暫時隔離。
可他心知,這層掩體終究薄如紙。
直到黃昏將至,門外忽傳急促腳步,一名鄰坊婦人匆匆闖入,懷中抱著一名幼童,氣喘吁吁、面色倉皇。
「李大夫!還請救救我孩兒!」她幾乎是跪著闖進來的,聲音哽咽帶哭,「他昨夜突發高熱,神志不清,口唇青黑,我請遍坊內郎中,皆束手無策……」
李玄風尚未開口,阿瑟爾已起身接過孩童,低聲道:「先放下,別驚了他心神。」
他將孩童輕輕放平,伸指觸及脈門,眉頭微蹙。再揭開小兒衣襟,只見胸前膚色青紫,隱有脈動紊亂如亂絲。
「這不是單純的風寒,也非中毒。」他語氣沉穩,卻透著壓抑的怒意,「脈亂不規,氣息逆竄,恐有外力激脈所致。」
「外力?」李玄風目光一凜,拋下筆,快步過來。
阿瑟爾微微頷首,手掌覆在孩童胸口,感受氣息波動後道:「似有人以內力強行沖脈導氣,手法粗暴,未合正法。」
那一瞬,他眼底有光掠過,冷得如霜。
李玄風再診後,神色微變,低聲道:「這是東廠刑堂中常見之手段。」
婦人聞言怔住,唇顫如風中落葉:「可、可我丈夫只是尋常書吏,昨月被召去內府做過筆錄,便再未回家……這孩兒,是那之後開始病的……」
話未說完,李玄風已抬手止語,沉聲道:「阿瑟爾,備藥。以地骨皮、玄參、石斛為主,再佐五味子、甘草,先退熱後補氣,再理心神。」
阿瑟爾未問緣由,轉身俐落照辦。手中翻動藥草之際,胸中情緒卻如湧泉洶湧難抑。
他早該習慣的——權勢之下無人性,天子腳下尤是人命如草。但真正見到一名孩童,因父之遭遇而身受內傷,眼神空茫、氣息微弱,那壓抑許久的怒意,仍然像火苗一般,從心底燎上來。
他記得,在關外行醫時,曾有一病人臨終前對他說:「中原權勢,不殺人於刀下,只毀人於心肺之中。」
那時他以為是牢騷,是怨語。如今才知,遠不止如此。
一夜藥香未歇,湯盞輪替。孩童額頭的熱漸漸退去,神志微醒,眼神終於閃出一絲明亮。婦人淚眼婆娑,跪地連聲道謝,聲音沙啞,語不成句。
李玄風未多言,僅讓其帶走藥方與餘湯,語氣淡然:「每日兩次,莫斷。」
待婦人走後,庵內重歸靜寂。
火爐中餘燼翻滾,阿瑟爾看著那翻湧的火光,沉默良久,才開口問道:「東廠……可對凡人下手?」
李玄風聞言,未立即答話。他望著窗外天色漸暗,良久,淡淡回道:「若人不如狗,又何須守規矩?」
這一句話,沉如鉛,重如山。
他轉頭看向阿瑟爾,目光堅定如鐵,語氣依舊平靜:「你若只想醫人,就不要問太多。但你若心中已有不平之氣,早晚要拔那把刀。」
阿瑟爾沉默。指尖輕觸刀鞘,指節微緊。
他不是未想過拔刀。他曾拔過,斬過強盜、劫匪,甚至在女帝遇刺之夜,以「斷月」斬敵於一瞬。可那把刀一旦出鞘,就再難回入凡塵。
那一夜的火光、斷裂的脈絡、跪地的百姓、垂死的老者,一幕幕交錯閃過。權力如毒,滲入骨髓,無聲無息地奪去人心與命脈。
他望著火光,想起長安百姓。每日早起,辛苦謀生,卻不知自己命途何時會被誰一句話改寫。不是因為錯,而是因為身在那座城。
他摩挲著刀鞘,最終,那手還是慢慢鬆開。
未到時候,他告訴自己。可那怒意,已在心底悄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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