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去到靶場,林棲並沒有直接告訴燕祈回想知道的內容,而是給人拿了把調校過的步槍,又在一百米處擺上新靶,依舊是十發子彈看環數。
“純當練手打著玩,不用有心理負擔,怎麼開心怎麼來。”
燕祈回不太懂教官這樣做的意思,接過槍來上好子彈,抬槍調好尺規開始瞄準。
就算是打著玩,燕祈回也不敢胡亂開槍。將眼睛,準星和靶心三點成一線,調整平穩呼吸便開出第一槍。
“八環。”
林棲站在人身邊,拿著望遠鏡看靶報著環數。學員在沒有獲得專屬槍時,前幾槍基本上都都是用來尋找槍感的,打的偏一點也算不上是失誤。
不需要考慮肖擎嶼因素,燕祈回射擊速度提高了很多,修正瞄準位置後,便是快速的拉栓上膛射擊。每次都是林棲剛報完上一發,下一槍就打了出去。
十發子彈一共打了九十三環,雖然沒有再出現連穿的情況,但是五發十環,三發九環,兩發八環的穩定成績還是很突出的。
直到真正看了燕祈回射擊全程,林棲才終於肯定燕祈回就是他一直想找的人,無論是精准度還是穩定性都很符合於他想收徒的水準,燕祈回這孩子他要定了。
只不過一般學員都習慣於用右手位射擊,燕祈回則反過來,常用左手控制槍身穩定,看人寫字慣用手是右手,不像被糾正過的左撇子的樣子。
燕祈回收槍起身,跟著林棲一起去拿回靶子。這一次他沒有過多計算環數,放空了心思,順應著槍身給他的回饋,跟著感覺射擊著。
射擊過程中,他不會因為每一顆子彈打中的具體環數而有心態上的變化。他無法理解肖擎嶼那種打中了十環就得意洋洋,打偏了又懊悔不已的狀態。
一個口口聲聲說要上前線殺敵的人,連十發十中都無法保證,偶爾靠運氣打中了十環有什麼好得意的?
“有人說過你很有天賦嗎?”
“天賦”這個詞對燕祈回來說很是陌生,別人家的孩子好像生下來就有自己所擅長的方面,可他卻什麼都不擅長,無論做什麼都做不好。
哪怕他已經很努力了,也難從父親那兒得到一句認可。這世上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他差的還很多,還要多加練習才是。
“我聽說狙擊院的學員人人都能做到打出滿環成績來,像我這樣差的也能算有天賦嗎?”
林棲從話語中感受到燕祈回有些自卑情緒,說話時右手也在不斷扣弄著槍身,好像很緊張他會給出不好的評價。
早上跟一班教官閒聊時,他提到燕祈回會經常在意任課教官們對他的評價。
燕祈回是個很優秀的學生,成績穩定,虛心好學,最主要是從不挑事惹事,主打一個省心,指揮院每個教官都對他有著很高的評價,可他還會時不時的問教官們較上一次考核有沒有提高。
都已經是當下階段學員間最高的成績,已經到了提無可提的狀態,逼的太緊對學員自身發展沒有好處,連哄帶騙的跟人說提高了,又會被追問哪里有所提高,總要絞盡腦汁的編出點提高之處來,那困難程度不比拿下一場攻堅戰要輕鬆多少。
心理輔導老師看燕祈回的心理狀態不是很好,也找人聊過,苦口婆心的開導過,但不見什麼效果。
燕祈回的心思很重,有什麼心事總憋在心裏不願跟人訴說。不光是不跟心理輔導老師說,跟同齡的學員們也不說,就自己硬扛著,時間長了遲早會把自己壓垮。
燕祈回這種狀態林棲在一些動物身上看到過,過早失去母獸庇護的幼獸,捕獵時受了傷,只能躲在自認為安全的地方,獨自舔舐傷口,遇到危險時,又會亮出稚嫩的尖牙與利爪去威懾敵人。
燕祈回會變成現在這樣也是有跡可循的,情報上說燕鴻因為愛妻難產去世而遷怒於兒子,冠以害死其妻兇手之名養大,這麼多年來一絲一毫的父子之情都不願施捨,在這種環境下燕祈回還能成長得如此優秀,不是上天垂憐還能是什麼?
“別聽那幫小孩在外面亂吹牛,兩個院用的槍都不一樣,完全沒有可比性。更何況如果人人都能打出滿環,女王陛下還要我來教他們做什麼?我很貴的,聘我來一年錢不少呢,女王陛下可不做這賠本買賣。”
“所以……林教官是“雨燕”?”
林棲不意外自己的身份被燕祈回猜到,他都說的這樣明顯了,再猜不到那反應也太慢了。
“對,沒錯,我就是非死不落地的“雨燕”。”
林棲說著,將人昨天的靶子跟今天打的放在一起,隨手從衣兜裏拿出煙盒,打開遞到燕祈回面前。
“抽嗎?”
燕祈回不抽煙,搖了搖頭拒絕了林棲的好意,還在人掀開面罩,點上煙時還往旁邊挪了挪,目不斜視只看著靶子,不去好奇林棲的長相。
林棲抽著煙,越來越覺得燕祈回這孩子有意思。人都是有窺探欲的,越是刻意著遮擋不讓看就越會好奇,燕祈回這一點都不好奇,著實是與眾不同。
“軍校聘用“雨燕”雇傭兵任教這事是機密,我呢是不小心洩露給你的,也麻煩你不要說出去,作為情報交換,我告訴你想知道的答案怎麼樣?”
用機密情報交換可有可無的答案,怎麼想都是林棲賠了。燕祈回想說就算沒有這筆交易,他也不會亂說,可林棲還在等他給出回應,他只能先點頭應下。
燕祈回這頭點的勉強,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被人逼著答應了某種交易。
林棲笑著抽完最後一口煙,呼出煙霧後把臉遮擋住,上前給人指了指昨天靶子上幾發壓著七環線的八環彈孔當提示。
“我看過你所有的靶子,你在射擊過程中習慣用兩槍一調整的方式去修正位置,而且兩次射出的子彈普遍會相鄰的很近,位置上偏移也不會很大。但是你看這幾槍壓在七環線上的彈孔,是不是分佈的有些零散了?”
“那為什麼不能是我在開槍時手抖得太厲害呢?昨晚山裏下雨,我們又負重訓練,體力消耗很大,呼吸調控不穩也正常。”
其實林棲分析的不錯,那幾槍是他故意而為之。但燕祈回並不想太過直接的承認這一點,合理提出著質疑,他實在想看看林棲後面還有什麼說法。
林棲不意外燕祈回會急於否定他的分析,這本來就是個兩頭堵的事,誰先誰後的次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把人牢牢堵在自己的思路裏,套出答案來才是他的目的。
“假設一切如你所說的那樣,那你為什麼要在彈孔有明顯的擴大痕跡可作憑證的條件下,還不告訴教官你沒有脫靶的事實?你的成績是八十五環,比肖擎嶼還多四環,少報十八環,連前三名都排不上,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因為我貪生怕死,不想上前線。”
燕祈回感受到林棲正在圍剿自己,所有可以當做退路的方向都被林棲堵住,他掉進了林棲給他設下的陷阱裏,再不找點理由怕是無法脫身。
“燕家只有我一個兒子,我要是死在前線,燕家就絕後了。指揮院學員畢業後會以在校期間各項成績分配職務,我的理論知識課成績排第一,但是射擊課程成績差,有很大概率不會被安排到前線當戰場指揮,在指揮部裏當個指揮參謀安穩度日不好嗎?”
“不得不說你真的很聰明,光憑這理由確實再找不出什麼問題。但你如果真的只想做個指揮參謀,以你對槍的控制程度,成績還可以更差。連瞄準都不做,隨意射擊,打到幾環算幾環,不是更能體現你的槍法不好?為什麼還要執著於保持精准度?又為什麼在聽到狙擊院學員吹牛,說他們人人都能打出滿環成績而自卑?”
“我……”
某個瞬間燕祈回覺得自己像是個犯了大錯的犯人,正在被林棲的審訊質問。林棲的包圍圈越收越緊,緊到把他困在了答案中心,只有說出真相才能逃離。
“我不能給燕家丟臉……燕家需要我去重振榮光……如果我成績太差,被父親知道以後又會說我是丟人現眼的廢物。我不想丟人,但在軍事方面上沒有什麼天賦,所以只能拼了命的去爭第一。可肖擎嶼總是想方設法的來打攪我學習,我想著反正真實成績我自己知道,這次不如就讓給他,他高興了,就不會總來打擾我了,所以才這樣做的……”
燕祈回說這些話時根本不敢與林棲對視,他隱瞞了自己的真實成績,沒有跟教官說實話確實是犯了大錯。他今天敢瞞成績,往後上了前線就敢謊報軍情,犯了錯誤理應受罰,但是他又不想讓林棲說出去……
“林教官,你罰我去跑圈,去關緊閉反省,寫檢討書都可以,我已經知道錯了,我保證以後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能不能不要告訴我的教官……”
林棲沒想過要去懲罰燕祈回,畢竟都不是一個院系的,是懲是罰都應是指揮院的教官來處理,越俎代庖不是什麼好事,不過這也給了他一個要人過來的機會。
“你在指揮院開心嗎?”
“什麼?”
話題轉的太快,大幅度跳躍讓燕祈回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愣愣地抬起頭,看著林棲眨巴眨巴眼睛。
“我問你,在指揮院開心嗎?”
林棲非常有耐心的重複了一遍問題,並給人留出了考慮時間。
“就還好吧……算不上開心,也不是很不開心……”
“說的這麼模棱兩可,那就是不開心。”
林棲無比“草率”的給人下了定論,他會觀相,可能連燕祈回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現在雙眉發緊,眼裏的底色為憂愁,壓抑的情緒掛在臉上,怎麼看都知道他在指揮院裏並不開心。
跟肖擎嶼那些紈絝子弟做同學真沒什麼意思,不如早早把人要到狙擊院,他也能有個好徒弟繼承衣缽。
“你的天賦很高,手穩,心靜,眼尖,往後多加培養,說不定能成為打滿滿環的狙擊手。你在指揮院實在是屈才了,有沒有換個院系的想法?”
“到狙擊院嗎?”
從林棲跨院來找他,燕祈回就總有一種感覺林棲是來挖人的。只是他貴族出身的條件限制著他無法離開指揮院,他畢業後只能做指揮官,當不了其他兵種。
“你不用擔心貴族身份限制,我有女王陛下手諭,可以從指揮院裏挑一名學員到狙擊院學習。”
林棲怕燕祈回不信他的話,拿出早上特意找女王陛下要來的手諭,遞到燕祈回面前,示意他打開看看內容,證明他所言非虛。
“狙擊院裏能做狙擊手的學員不少,但缺少能夠指揮狙擊手的指揮官,而你正好完全符合條件。如果你覺得轉院系太麻煩,捨不得那些對你還不錯的同學,你也可以不轉。還在指揮院裏修主課,趕上沒什麼用的副課來狙擊院修狙擊課程。當然,你要是不喜歡跟其他人打交道,我還可以教你如何單兵作戰。換個地方學習也能換個心情,所以要不要考慮一下?”
林棲的誠意很足,女王陛下的手諭也不是假的。只要燕祈回同意,在所調學員姓名那裏填上他的名字,加蓋上王印這份手諭即為生效。
能夠遠離班上肖擎嶼那些害群之馬自然是好事,但這終究是影響他未來的事,燕祈回沒有辦法當下就做出決定,他還需要好好考慮考慮。
林棲看出燕祈回有所猶豫,收回手諭裝進兜裏,拍了拍燕祈回的肩膀,給予著人安慰。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不好選擇,現下拿不定主意也沒關係,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再給我答復也不遲。你要是對狙擊課程感興趣也可以來我課上旁聽,我教室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嗯……”
話說到這份上,燕祈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能悶悶的應了一聲當做回應。
林棲還是很喜歡燕祈回的,沉靜內斂,懂得不露鋒芒,頭腦也靈活。雖然藏拙的手段不高明,但能打到迷惑對手的目的就夠了。這種各方面都符合自己收徒條件的人才還不把握住,那簡直就是後悔都不知道要去跳哪條河了。
“行了,我也沒什麼話要對你說了。但你要記住,你很有天賦,不要讓自己的天賦被埋沒,也不要受別人的影響。別人對你的評價沒有意義,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只要做好自己,對得起自己就夠了。”
聽到林棲認可他的天賦,燕祈回下意識的睜大了眼睛。
從他長這麼大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獲得明確的認可。而且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空空如也碳盆裏突然被放入了一塊燃燒的炭火。即便散發的溫度不足以溫暖全身,也夠讓他的心口感到暖意。
“我會儘快給您答復的,但在這之前,您也是不會把我隱瞞成績的事告訴給教官吧?”
林棲沒想到燕祈回還在糾結於這個問題,面罩遮蓋下的面容被人成功逗笑,不自覺的抬起手揉了揉小孩的腦袋,給人以肯定的答復。
“放心,今天在靶場上的對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都有秘密拿在對方手裏,只有互相守口如瓶,才不會有暴露的一天。”
“那一言為定。”
燕祈回抬起手來,要與人擊掌盟誓。林棲最擅長寵著小孩了,燕祈回想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哄小孩開心最重要。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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