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 1940/08/03
公元一九三七年,中原大地的命運依然在風雨飄零中渡過。
七月七日,北平盧溝橋上的石獅,吞下一顆帶血的星子。中國軍隊與日本軍隊於該處交手,霎時刀槍相擊,血與肉拌勻,化成蘆花浮沉在河道上。
日本處心積慮侵略中國的國土,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相關的傳聞與報導,更早就於京市帶甚囂塵上。明明誰都知曉,可惜心存僥倖,又或是別的理由,才會視若無睹,繼續維持日常生活。甚至不少人對戰爭爆發一事斥為胡鬧,覺得是少數立心不良者在煽惑群眾恐慌。結果一眨眼間沐浴在戰火的洗禮中,想逃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歷史上,人們稱之為七七事變。自那一天起,日本皇軍以狂風掃落葉之勢,一口氣席捲整個華北地區,將各地守軍驅逐殺害。當然他們出師有名,表面上打着「大東亞共榮圈」的幌子,自言團結亞洲人,「解救」被外國人奴役的中國人。事實上背後真相往往是另一回事,他們將外國人趕走後,便換成自己高高在上,將中國人劃分為下等人,展開高壓式軍事統治。
每當舉頭望見那面高高飄揚於旗桿上的白底紅點膏藥旗時,王平兒便不斷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忘記這些恥辱。
七月三十日,日軍的轟炸機於雲層縫隙內列陣如甲骨。鐵翼掠過天津市上空,無數炸彈像火雨般傾灑下來,幾乎將一城盡化為焦土。彼時她只能跟隨無數百姓在悲憤恐懼中倉皇奔逃,才不致丟掉性命。國民政府軍隊由節節敗退,最終整座城市連同人民都淪陷於日軍手中。
壞消息:滯留此城,無從脫身;
好消息:雙親無恙,性命猶存。
戰火蹂躪過後,滿城硝煙彌漫,殘垣斷壁處處。街巷每隔十步,必有日軍據守。平兒父親於此地謀生,無法說走就走。縱欲遠走,亦不知投奔何方。無可奈何,全家不得不留下來。遭遇類似境遇者,非獨平兒一人。不是所有人都是兩袖清風輕輕拂衣就能前往遠方,更多的人根基難捨,豈能說走就走。
日軍既以大東亞共榮圈之名攻佔天津,便需正其姿態,恢復市井秩序。軍方接過城市管理權,姑且負責重建及整頓各行各業。不需多少時間,普羅平民便恢復往昔的生活,如常出門上班上學。唯一的變化,只是旗桿上飄揚的是日本國旗,課堂傳授日本國的語言及知識,報章上面全是歡呼頌揚日本的內容。曾經號召全民熱血抗日的激進分子,亦一下子全部摀住嘴巴,不再談及片言隻語,整個社會的輿論風向為之一轉。
強權只能讓雙耳聽不到聲音,卻不代表聲音就此消失。儘管大多數人留在淪陷區內,可是他們的心靈不曾困阨於此。哪裏有暴政,哪裏就有抗爭。一部分學生紛紛自發抗日,組結成「抗日殺奸團」。抗團的成員雖然都是大學生及中學生,但年齡並不會左右大家的愛國熱忱與意志。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同時爭取不少成年人的支持,暗中提供各種支援。
抗團成員持續逃避日軍的監控,匿藏於暗處宣揚抗日思想,創作抗日作品,偷運軍火,製作爆炸物。甚至不惜以身犯險,秘密刺殺日本人及漢奸。隨着參與者越來越多,加之聯絡上國民黨軍統局副局長戴笠,順利從後方獲得武器及金錢資助後,行動愈發勇猛,屢建奇功。不少漢奸擔驚受怕,寢食不安。團員活躍之地,不囿於平津一帶,甚至擴展至上海、重慶、昆明、廣州、長春等多處地方。一路發展下來,逐漸形成不小的力量。
在這個動蕩不安的時代下,王平兒自然受到身邊朋輩的感染,同樣投身其中。將滿腔的熱血,盡數傾注於滾滾海濤中。
「敢不敢抗日?敢不敢殺鬼子?」
「敢!」
戰前平兒乃法漢中學的學生,當日本人佔領天津後,同校學長孟知章私底下找她試探意向。她想也不想就就是回應一句「敢」,便同意加入抗團。
「抗日殺奸,報仇雪恨,同心同德,克敵致果。我自願參加抗日殺奸團,嚴格遵守組織紀律及秘密,違者願意受最嚴厲的制裁。」
當時入團的宣誓儀式,每字每句依舊在心底流趟。那怕時隔許久,激動之情猶未消退半分。平兒與身邊大多數人一樣,憎恨日軍侵凌,仇恨日本國民。雖然一直希望參與暗殺行動,手仞日人及漢奸。可是抗團內部的高層認為她各方面力有未逮,故此只能隸屬於調查組底下,幫忙蒐集整理情報。
因應規模及行動,抗團下設調查組、行動組和交通組:
調查組,負責調查、了解日軍頭目及漢奸的行蹤、行動規律,以及日本當局的情報等;
行動組,負責暗殺日本頭目、實施爆破等任務;
交通組,負責交通聯絡、傳遞情報、運送武器等。
考量平兒父親是《庸報》的記者,抗團希望她能夠多少接近其父,竊取一些內幕消息。
曾幾何時《庸報》是本地一家大型知名報章,奈何淪陷日軍手中後,整間報館均被日本軍部控制,被迫做出違心之舉:所有國內外報導以及評論文章,要麼受到嚴格的管制審查,要麼完全由日本同盟社供稿,成為侵略者的喉舌。不過正因為其定位與地位,仍然有不少機會合理地接觸到日軍的情報。
王平兒縱然心有不甘,但依然服從抗團上層的決定。畢竟大家同樣是為抗日活動出一分力,焉能為一點小事便任性,提出無理的要求。再者父親日常出於工作需要,確實與不少日本高層往來。因利乘便,自然要好好發揮,藉此竊取不少日軍秘聞。看上去是微不足道,但那怕是再微小的情報,都很可能挖掘出驚人的真相。是以抗團高層從來不會輕慢以待,對平兒傳述的消息非常認真。只要想到自己的一分貢獻,都有助打擊日人的氣焰,挫平其優勢,便感到人生是何等充實。
如是者平兒瞞着身邊所有人,持續默默低調行動。別說她的朋友,連雙親都不曾知曉,女兒在從事如此危險的活動。
眨眼間迎來廿歲生日,當事人老樣子從床上起來。平兒一直認為自己的房間風水不太好,尤其是窗戶對準東方,每天朝晨都被陽光直刺。那怕她想睡多一會兒,床鋪卻得被太陽燒得火燙,迫使她強行抽身起床,迎來恆古不變的日出。畢竟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故此世界並非以她為中心,世事亦不會任由一個人所欲而旋轉,豈有可能事事遂意。
一如既往嘀咕間,雙腳「踏踏踏」的走去洗手間盥洗。門外傳來母親的叫喊聲,縱然聽不清楚在說甚麼,但肯定不會是親切的問安,而是嘮叨不絕毫無重點的廢話。
平兒母親出身普通農村家庭,不管婚前還是婚後多年徹底與時髦及時代絕緣。不通文字,不讀新報章新書本。終日與左右鄰里同等智慧的主婦聊天八卦,不是說柴米油鹽就是別人家的男人子女,無中生有捏造八卦更是等閒事,簡直無趣又無知而且沒道德。
「現在甚麼時間了?太陽都曬到屁股上!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課的話,就出去兼職賺錢啊!整天在家中睡覺,吃閒飯,哪有這麼懶的人?當年我像妳這個年紀時,早上四時就起床餵豬。煮好全家人早飯後,便得下田工作……」
甫坐在飯桌上,兩耳便被永無窮盡的噪音轟炸。母親喋喋不休,反來覆去,都是說着差不多的台詞。諸如此類像「睡到天光還在賴床真沒出息」「我以前像妳這年齡早就起床下田工作」「妳是我生的,老子管兒天經地義」「生得妳出養得妳大就要聽教聽話」「吃我的住我的就歸我管」之類,類似的說話聽得太多,內容來來去去沒有變化,閉上眼睛都能倒背如流。
「妳是智障,我就一定要跟妳一樣是智障嗎?白痴!」
自小至大,朝夕共處廿載,平兒切身體會到,一隻手掌都能夠拍出聲響。就像錄音機播放錄音帶,來回播放同樣的內容,自說自話重覆如是,並且風雨不改絕不間斷,連切換至別的頻道都辦不到。
感恩母親唾液不絕於耳,導致這頓早飯每一口下肚時,都混雜着芒刺。那些聽得人兩眼反白的歪理永無休止地輸出,持續污染飯菜的味道。本來就不怎麼美味的食物,變得更加令人難以下嚥。坦白說歪理並不可怕,最可怕是對方把歪理當真理,更強迫別人將錯誤的指示作為標準,才讓平兒更加厭惡。
平兒偷瞄一眼坐在前方的父親,與此同時這位「一家之主」形同老僧入定般,對於枕邊人所有廢話一律左耳入右耳出,低頭靜靜吃飯。不愧是同床共枕十幾年的老夫妻,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承受永無休止的慘痛修行,才變成聲不過耳的特技。
「今天不用上學,又不出門找工作,就好好在家幫忙收拾雜物——」
「不,一會我要出門。」
嘴巴內的麵包還未吞嚥進喉內,母親已經開始編排平兒今日的行程,完全沒有考慮過問對方同意與否。
「出門?去哪兒?」
「回學校和同學做點事。」
「做甚麼事?」
「總之是學校的事。」
那怕是陌生人,早就懂得察言觀色,聽得出平兒不欲多言,而主動閉上嘴巴。奈何有些人腦子比豬更蠢,硬是要追根究柢。面對母親咄咄逼問,平兒一如以往露出嫌煩的神色。聽別的同學說,自己家雙親從來不會像自己母親這樣把子女當成犯人,凡是做每件事例必問長問短。只能說同人不同命,人生早在投胎時就決定一切,誠非虛言。
「好端端的回學校幹甚麼?現在外面不太平,四處都有暴亂!妳就給我好好留在家中,別再四處走。」
聽到母親聲色俱厲,平兒心中甚為不快。
四處都有暴亂?哪兒有暴亂?開甚麼玩笑?
日本軍政府操縱傳媒,把學生的反抗行為抹黑為暴亂,竟然有人信以為真,簡直荒唐無稽。不愧是蠢笨如豬,才會對媒體的說話完全信以為真。儘管心下鄙薄母親的無知,可是平兒並不欲多言,懶得逐一反駁。
「莫非妳跟那些學生走在一起搞暴亂?絕對不可啊!現在社會和諧安定不好嗎?怎麼可以反抗官老爺呢?學生的本分就是讀書,千萬別搞政治。妳當真以為那些搞事分子是好人嗎?他們肯定是受外國勢力蠱惑,意圖顛覆分裂國家內部穩定!也不看看軍人個個手上有槍,還要衝出去送人頭。真當自己是英雄,扔幾瓶汽油彈,就覺得很勇武嗎?像隔壁老周閨女,就是跟着那些搞事分子學壞了,居然在家自製燃燒瓶,簡直狂悖!……」
母親絮叨不休,唾沫星子不斷飛濺而出,有幾滴直接打在臉上。最先平兒心想忍一忍海闊天空,奈何聽到對方責罵隔壁的周茉莉時,即時心如刀絞,猛然放下碗筷。雙掌撐在桌面上起立,疾步返回房間。
「喂?平兒?」
母親喚聲未落,滿臉帶着詫異。
「我吃飽了!」
由於不是同屬一組,在茉莉被警察逮捕前,平兒也不知道對方同為抗團成員。事後知曉,已經無力救援。再者她被逮捕後更是音訊杳然,生死未卜。
估量就算在生,境況亦難料。想到傳聞中日本人及漢奸如何冷血,把犯人關押並施以酷刑虐待,心頭不由自主一陣酸楚。
昔日維繫治安之警察,人民心目中正義的化身,卻在淪陷後一夕間化作日軍豢養之豺狼,處處為維護日本人而壓迫中國人。新建立的親日政權,先後成立天津市治安維持會,又組織保甲實施聯合委員會。明面上聲稱協助進行地區支援工作、凝聚社會資源、關懷鄰里和睦之類的理由,實際上是強化監察,深入控制每一家每一戶,努力撲滅殘餘的抗日勢力。
警察不務正業,懶理社會上各種罪案。反倒是勤力抓捕抗日分子,稍有一點可疑就被拘留用刑。同時不斷向人民灌輸效忠日本天皇,重覆日本人那套日中同種同族同文理念,要大家為實現日滿華共存共榮的大局而努力。
像自己家這位沒多少文化知識的母親,就是片面聽信這些虛假的宣傳,倒過來指責那些為抗日而犧牲的愛國青年,誣蔑他們動不動就破壞社會和諧穩定的惡劣分子。最初平兒還爭辯幾句,母親非但聽不進去,還反過來斥責那些人用心險惡、自私自利、不顧大局。一直逼逼逼的把人逼得緘口無語,完全無法溝通。如是者現在的她已經懶得跟母親說道理,直接耳不聽為淨,可謂避之不及。
「喂!妳要去哪?」
「都說要回學校啦!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哎呀!對我發脾氣?問妳一句就駁十句,讀那麼多書,都讀了甚麼?學校的老師是這樣教妳的嗎?不要走!妳和甚麼同學在一起?他們叫甚麼名字?住址在哪兒?給我寫下來。」
「神經病。」
「哎喲!妳這是甚麼態度?跟妳說話時不好好聽,妳眼中有沒有尊重?我生妳養妳,就得聽教聽話……」
母親那些顛倒是非的說話穿透薄如紙張的房門,何其刺耳難耐。平兒感慨世道黑白反轉,直把謬誤奉為真理,義舉抨為惡意。她心懷憤懣,匆匆更換上學校制服,便決定提早出門,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她又不是監獄中的犯人,就算是,獄卒也不可能每事問長問短,管到去太平洋上。
「喂!我在跟妳說話——」
「砰」的一聲用力關上門,遠遠把家甩在後頭,終於尋覓得片刻的安逸。
像母親那類思想古老愚昧行為落後封建的老而不,某程度而言,比日本人更加應該要拖出去千刀萬剮。就像時代進步的巨輪中被拋落在後頭般,張口閉口都在說還是有皇帝好,天下不能沒有皇帝。也不過就是改朝換代,只不過是從滿人換成日人,誰來當皇帝都沒分別。聽到誰家造反殺日本人就罵為何要反叛抗爭,顛覆社會和平。社會和諧才是最好,既然換成日本人當天子,他們要得做順從的良民。古往今來歷代如是,有甚麼好不滿的之類……
「誠如前輩所言,就是中國有四萬萬封健落後民智未開的愚民,才會積弱至今。像母親這類人形垃圾,無論立憲或革命,都改不掉他們根子中頑劣的那一面。」
說甚麼回學校找同學有要事,當然全是謊言。總不可能當着母親的面,說是參與抗團的工作。一旦直言不諱,母親絕對會強烈反對。不是怕她危險會遭遇危險意外,而是「鬧事造反就是不對」。
長年為人女兒,平兒真切清楚,母親乃是不可理喻的生物。明明自己在做正確的事,卻只能偷偷摸摸,像做壞事一般欺上瞞下提心吊膽過日子,默默等待重光的一天。畢竟如今世道,說真話的代價太巨大。
「如果我的母親不是那個女人便好了……」
平兒偶爾會冒出這樣的想法,小時候還會感到有幾分慚愧,但隨着歲月增長,見識母親太多奇特難言羞恥丟臉的行為後,反而肯定自己這種想法才是正確。
天下就是有不是之父母,有必須殺死的父母。不把那些垃圾清理乾淨,這個世界便絕對不會變得更好。
「喂喂,等等爸爸啊。」甫下樓梯抵達地面時,背後「踏踏踏」的足音響起:「平兒要去哪?」
「都說要回學校啦。」
「哎呀,媽媽又不在身邊,沒必要對爸爸說謊啊。」
「才沒有說謊,我真的要回學校。」
平兒的父親王國棟明顯緊隨女兒步伐,加急逃離那個「家」。這個男人年狙四十,身材清清瘦瘦。戴着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頗具傳統儒生之貌,遺留幾分秀氣。
曾幾何時,平兒對這位父親相當自豪。
王國棟與其妻不同,為人和藹可親,對女兒抱有極大包容。當然這不代表無上限的溺愛,而是通情達理,相處起來就像平輩般體貼自然。既會尊重平兒的想法,同時又對若干不是之處曉以大義,循循善誘。絕對不會像母親那樣像癲狗般胡吼亂叫,除去體罰以外就甚麼都不會,僅憑個人一己喜好而毫無理由地說不。
身為《庸報》記者,國棟多次揭露不少社會上的忌諱,抨擊不公不義的事情。不黨不群,全身全心投入其中。為追蹤報導,撰文揭露時弊,好幾天夜不歸家。那怕聚少離多,平兒亦全力支持。因為她知道父親是做有意義的事,豈能任性妄為,拖累他的步伐。
然而僅僅一夕之間,那位自豪又歡喜的父親,卻搖身一變,成為萬人唾棄的漢奸。
ns3.141.193.23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