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走道底端的窗戶髒了,當陽光強烈時遠遠就能看見窗戶上水滴狀髒污形成的深灰平面。我從舊報紙中抽了一張出來擦拭窗戶。一份十塊錢的報紙可以擦兩個禮拜的窗戶。
窗戶底下有一盆品種未知的植物,深綠色的葉片極大,葉面上有橢圓形與葉脈同向的裂口。我喜歡它無人聞問卻仍堅強生存的樣子,每個禮拜都會幫它澆水、擦拭葉片。
但是最近我去澆水的時候,發現地上常有半乾的水跡,或是澆水時,水會迅速從盆栽裡流出來。有另一個人在幫植物澆水,而且顯然總是澆過多的水!
台灣溼度高,室內水份不易蒸散,對於不太需要照顧的植物來說,過度的照顧反而有害。也許那人看到葉片發黃以為植物缺水,卻不知道澆水過多也可能導致植物葉片發黃和下垂。
缺水的植物只要澆一點水幾小時後就能恢復活力,反之澆水過多的植物狀態則不會改善。那人不知觀察,只知道做自己想做的,所謂的關愛其實是為所欲為的自我滿足,這點真讓我反感。
我必須在植物被澆死前阻止他。
我在A4紙上印出108號字體大小的「請勿澆水」,用無痕膠帶貼在植物後面的牆壁上。首先不能印太多字,其次我沒辦法用精簡的字數向對方解釋什麼叫過度澆水,因此我決定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請對方不要再澆水。我會繼續用適當的水量澆灌植物,植物從此不會缺水或淹水。告示會造成暫時性的不美觀與緊張,但只要對方停止澆水,我會自行撕去。
一個禮拜後我去看植物。還沒有走近,就看到地面上半乾的水痕。告示貼在任何有眼睛的人類絕對不會錯過的地方,光潔如新。我舉著手中的澆水器,忍耐了很久才沒有用力摔到地上。
為什麼這個人還要繼續澆水呢?他是瞎子嗎?不,我從來沒聽說或看見過有視障人士在我們公寓出入。他肯定是看到告示卻仍繼續澆水,而且還澆得滿地都是。地面並不是每次都會濕,那麼這次是故意的嗎?知道我不希望他澆太多水後,故意倒入大量的水?
我開始擔心植物「真的」會死。
這人原本只是為照顧植物感到自我感覺良好。在受到我的干涉後,或許他感到受攻擊而產生防衛心理,認為澆這麼多根本沒有關係;或者更糟,因自己的樂趣被破壞而產生報復心態,將痛苦施加於不能還手的植物身上。
虐待植物是比虐待動物更可怕的惡行,因為植物受苦是無聲無息的。我的鄰居施加著漫長的死亡過程,從中獲得的快樂完全源於想像植物的受苦。
我必須阻止他!我再次想到。
面對這樣在暗地裡行惡的人,我也不能再躲在一紙公告後,期望對方理解自己行為的嚴重性。我必須主動現身於人前,勇於承擔可能的反彈與衝突,接受公眾檢視與批評—並不是說我認為這些事情會發生,而是必須展現這樣的氣魄。
我立刻擬定了計畫。公寓裡沒有監視器,我必須親自執行監視工作。計畫將分兩周進行,第一周我會在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之間監視走廊,如果沒能抓到那人,我會在第二周改為由晚上十點到早上十點之間監視。運氣好的話兩周之內我就能當面制止對方亂澆水的行為。
不過僅是站到對方面前還不夠。就算對方因一時驚嚇而屈服,恢復平靜後就會失去聽從的理由。我必須藉這次機會充分讓對方理解不過度澆水的重要性,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好能讓對方不僅對我們公寓裡的這盆植物、也對將來人生中會遇到的任何一株植物,都能充分以植物的需求為優先給予適當的照顧。
星期一早上九點五十五分,我吃完早餐、拉好椅子,將大門微微拉開一條縫,開始艱苦的作戰。公寓裡上班上學的人潮已過,整棟大樓一片寂靜,只有外面的人車聲隱隱傳來。
雖然監視地點是家裡,上廁所、補充飲食也都十分方便,我還是一點也不敢懈怠,午餐跟晚餐只吃加熱只需五分鐘的微波食品。
沒想到只是坐在門口什麼都不做也這麼累人。星期六早上,我睡過頭了。
我顧不得刷牙洗臉跑到大門口,正好看到一個往走廊底端移動的背影!當他側身蹲下時,露出了手裡的水壺。
「站住!」我跳出大門。聲音在走廊上迴盪。
那人站了起來。水壺的水因壺身傾斜而淅瀝瀝流出來,正好流進花盆裡。
我惱火的搶過水壺。
「這段時間,就是你一直把水澆到滿出來嗎?」
他唔了一聲,低頭看看地上的水灘。
「沒有人會走過來,所以沒關係吧?」
「重點並不是水灘!你這傢伙不知道過度澆水對植物有害吧!」
「你是說我澆太多了嗎?」
對方似乎只是缺乏關於植物的知識,而非先前所設想的惡劣之人。
「當然,水都流到地上了!」
「要澆透水當然會流出來。水流到地上是因為盆栽下面沒放托盤的關係。」
澆透?是的,這說法就跟「植物需要澆水」一樣沒有任何問題。
「澆水時機…」
「一週一次,」他看著我,「之前你是星期六早上澆水,現在我也是星期六早上澆水。」
「那、那你就是只看到表面了!根據溫度、濕度、通風的不同,土壤中的水分蒸散速度也會不同,如果水分還很多就澆水,就會造成過度澆水!」
「那要怎麼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澆水?」
我伸出手指,「將手指插入土壤中,感受…」
他也跟著蹲下來,試圖把手指插入土壤中。但是在表層綠色濡濕的鋪層底下,並不是預期中的濕潤,而是比乾燥更令人大腦當機的光滑塑膠感。
就在我對陌生人大放厥詞自己對植物的了解的幾秒鐘後,我和對方一起發現了這是一株塑膠假植。
「…這樣也好,就不會有『植物』因為錯誤的澆水而死去了。」
這些天來久違的活力一下消失了。這株「植物」的生命力與綠意從來就不仰賴我的作為,也並沒有什麼需要照顧或保護。
「本來整件事就是我無中生有出來的。」我沮喪道。
一切愚蠢的起點都是我。
「還有我。」
「你有什麼,你是看到我把它當成真正的植物才開始澆水的不是嗎?」
「我以為幫植物澆水是在繼承你的遺志。」
「什麼遺志,我沒死耶。」
「有一天你就再也沒出現了。」
「所以你就當我死了?」
「我希望生活中能多一點永恆不變的事物。但是太陽東升西落或地心引力這種東西太過絕對,日落時間亮起的路燈也是幾乎不會出錯,最好是『會改變卻沒有改變的事物』。」
「看來你日子過得挺順的。」
「不是那樣,是因為改變才是常態。尤其是跟人有關的事物。本來你是最接近這種要求的人,雖然像每周約會兩次這種事也會因為失去對象而無法達成,但是不論颳風下雨都會進行的運動習慣跟幫植物澆水是很棒的穩定度。」
不對,有哪裡怪怪的。
「你是跟蹤狂吧!」
「我住那裡,」他指著其中一戶說,「我只是從我家大門往外看而已。」
「是哦,那住201的人每天幾點出門?」
「不知道。」
「喂!」
「總之,你要繼續澆水嗎?」
「當然不要,都已經知道是假的了。」
「那就種真的需要澆水的植物吧。」
不,經過這件事後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照顧植物的能力。我連真假都分辨不出,更何況分辨植物的狀態跟提供真正的照顧。
「我不想為了自己的樂趣殘害生命。」
「那我們種蔬菜吧。它們本來就是要死的。」
後來我們種出了很苦的豆芽菜。
地瓜則是在長出地瓜葉前就被老鼠啃了。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y7lken7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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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植物都種在我家的陽台上,205房的男人每天都會來監督我耕作。他在我與前女友談判分手的燒烤店上夜班,出門的時間剛好是我下班的時間,所以才會對我的作息那麼了解。
所有的植物都種在我家的陽台上,205房的男人每天都會來監督我耕作。不知道為什麼死掉的是蔬菜的話,感覺就只是浪費食物,而不是傷害植物了。我漸漸學會澆水以外的事物,但是205房想要尋找永恆不變事物的男人似乎不在意這種改變。
只有走道底端的植物才是永恆不變的綠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