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始皇帝的诏书又一次下到了南阳郡丹水县的大槐乡。乡亲们围拢在槐树周围,抻长脖子听着。皇帝登基是春夏之交,如今已至中秋;秦人中,少数如成老汉那样盼着轻徭薄赋、宽刑省法,多数如仲保那样盼着再起战端、斩首夺爵,然而他们都失了望——这两类诏书皆无,只有一次接一次的徭役。现在,县吏站在树下,清了清嗓子,打开手中的卷轴,念道:
“始皇帝诏曰:
东华狂悖,绝盟弃誓,兴不义之兵,纳西华亡人,侵大秦疆土。朕为保民安境,今征发三类罪人,为谪戍之卒,往两华边境修筑长城。
第一类:犯法之吏……”
一类念完,就有狱卒将这类罪人带上前去,面对乡民排排站好,一来当众羞辱,二来警示他人。仲保和两三个哥们在远处看热闹。他蹲在一块大石头上,脚趾抠着石缝,上身披一件破袄,里面的芦花翻出来,蓬松而雪白;下身穿一条单裤,裹着竹竿似的两条腿,活像一只黑白相间的鹳鸟。仲保听了诏书的开头,知道没他的事——他又没犯法,谪戍也轮不到他——所以后面就不听了,转而跟旁边的人念叨:“前些日子,传说朝廷要征兵打东华,怎么突然修起长城来了?看这架势,以后都不打了?”
一个答道:“哎,听说是打了一仗,败了。”
“败了?咱大秦还能败了?”
“确实败了。我猜啊,要是胜了,就趁势打过去了,可惜败了……”
仲保把大腿拍得啪啪响,说:“败了接着征兵、接着打啊!怕啥?千千万万秦人都盼着呢!”
这时县吏念到了第二类:商贾之人,然而这几个人只顾着聊天,没听到。
“哎,皇帝陛下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不懂。可怜老子在家把行装都包好了,就想砍几个脑袋、弄几级爵位,这辈子就翻身了。可倒好,不打了。他娘的!俺啥时能活出个人样啊?”
大伙看看说话者,都扑哧一笑——这人是个赘婿。仲保打趣道:“咋?在家里受气?”
那人往地下“呸”地狠啐一口,咯咯咬着牙说:“天杀的!一家子拿我当牲口。我要是杀不了关东狗,哪天就杀他全家,男女老少都给捅死,一个不留。老子不能一辈子没尝过杀人的滋味就死,那还算啥秦人?”
这时候,旁边忽然有个邻居家的男童朝他喊:“赘婿!赘婿!”他以为拿他取笑,捡起一块石头,上去就要砸死他。那男童赶忙往树下一指,说:“诏书说的,第三类,入赘之婿,修长城。”那赘婿一下子傻了,手举着石头僵在半空,眼睛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已经有几个同乡的赘婿被推上去了。他张大了嘴,“啊”地大叫一声,扔了石头,撒丫子转身就跑。剩下的几个哥们望着他那个窘样,哈哈大笑。等人群散了,几个人都暗戳戳地打听那赘婿的去向——要是跑了,抓回来到官府领赏。结果还没等他们动手,那人刚进家门就被同里的住户给抓了,转天就和前两类罪人一起送往东方的边境去了。
过了几天,仲保正在田里干活,忽然耳边飘来一阵声音,似人声又不同,像鸟叫也不是,他从来没听过,但是听得很舒服,连割庄稼的步伐也不知不觉地踩在了节奏上。不光他这样,这一片农田里的乡亲莫不如此。渐渐地,有人扔了镰刀,开始找寻声音的来源,最后找到伯安家的地里:一个汉子正坐在土堆上,两手掐着一截竹子,放在口边吹气。仲保认得那人,他是哥哥这次获爵以后官府新赐的奴隶,关东抓来的俘虏,干活不惜力气,一个人把主人刚得的百亩田地全开垦了。仲保想到他哥捡了这个寳,明年更富了,心中像吞了苍蝇一样别扭,见不得那人挥汗如雨地劳作,一见就气不打一处来、恨得牙根痒痒。眼下,大伙对那美妙的声音着了魔,像狗熊奔蜜一样都被吸引过去。仲保知道他哥押运刑徒去咸阳未归,就也跟着往跟前凑合,不一会儿那奴隶就被团团围住。待他吹罢一段,仲保问他:“嘿,你拿的这是啥啊?”
那奴隶二十啷当岁,抬头看见仲保脸上的大窟窿,吓了一跳,然而还是咧嘴一笑,说:“这位大哥,这叫竹笛。”说着,把那物件双手递上。
仲保接过来,拿手指前后捋捋,放在掌心掂量掂量,说:“柱底?啥是柱底?”
奴隶才知他听不懂自己的口音,解释道:“不是柱底,是竹笛。竹子的竹,笛和‘敌人’的‘敌’同音。吹曲子用的。”
“曲子是啥?”
“曲子——就是——刚才我吹的那个、好听的那个。”
“噢……这玩意哪来的?”
“我自己削的。”
仲保也有样学样地往管子里吹几口气,“噗噗”地不成调调,引得旁人一阵哄笑。他红了脸,又扔到奴隶怀里,然后说:“俺看别的奴隶都愁眉苦脸,就你天天乐呵呵。打了败仗,被虏到俺们秦国,还挺高兴,你傻啊?”
那人脸上堆起谄笑,说:“大哥说的哪里话?我心向秦国,就是故意被俘的。”
“故意被俘?从哪国?”
“齐国,大哥。”
众人一听还有这种新鲜事,都来了兴致。一个说:“噫!你这是赵国口音,不是齐国。实话说来,不然俺们押你上衙门嘞!”大伙一听有告奸领赏的机会,好像水进油锅,顿时炸开了,都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离得近的已经抡着拳头揪起了奴隶的领子,吓得他赶紧辩解:“是实话,是实话!我爹妈是逃到齐国的赵人。我在齐国生长,但家里人说赵语,所以我说话齐不齐、赵不赵的。”秦人见他说得有点道理,这才放了手。他咳嗽两声,接着说:“我爹一家的男丁都是当年在长平打仗死了的,我曾祖和祖父三兄弟都是被活埋的。家里的女人办完了丧事,说‘死也不当秦人’,就带着我爹——那时才十岁——往东跑到齐国,改嫁了。再后来,我爹长大了,娶了我娘。我娘也是那时逃过来的,家里男丁也是一个不剩。俩人都是赵人,就成亲了,生下我。就这。我可没说瞎话!”
秦人又叽叽喳喳起来。年少的不知长平是怎么回事,左顾右盼地找年长者打听询问;年长者得了夸耀卖弄的机会,活灵活现地把当年的情景描绘讲述。一个说:
“嘿!俺爹当年就在长平,把赵人围得铁通一般。没过十几天,他们断了粮,开始你杀我、我杀你,杀完割下肉来,塞到嘴里就吃了,流得满嘴是血。俺爹坐在外面看戏,口中嚼着蒸饼,打赌赵兵谁吃了谁,可带劲了!后来,白起将军骗他们,他们就投了降。当天晚上,俺爹摸进俘虏的营账,见人就捅啊,噗呲噗呲噗呲,一连捅弯了三把剑,那比杀猪屠狗过瘾多了!赵人还做梦吃饱了饭能回邯郸,临死才知道上当了,那呆蠢样就跟待宰的羊似的。俺爹捅着捅着,让他们逗得连剑都拿不稳。哈哈哈哈!”
另一个问:“你又不在场,咋知道这么清楚?”
“噫!俺爹每逢节日就讲一遍,家里人都会背了,俺能不清楚?别打岔!再后来,俺爹就杀腻了,也杀累了。二十多万赵军,填山塞谷的,哪里杀得完?白将军大概也想通了:‘既然杀了还要埋,为啥不直接埋嘞?反正到了土里都是死,一样的事。再让赵人死前给自己挖好坑,物尽其用,一下省掉两道工序,就快多了。’等挖完了坑,往里一推,那一个个,呲哇乱叫、哭爹喊娘啊!俺爹站在上面,专门往他们脸上撩土,不消一刻钟就都闷死了。嘿!俺家的两级爵位都是在长平得的。可惜啊,俺生得晚了,没赶上痛快杀人的好时候。”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时而几声赞叹,间或一阵喝彩;只有那个关东奴隶低着头,一声不吭。等把长平这个话茬揭过去,仲保又问他:“那你是咋来秦国的?俺们还没打齐国,两华就停战了。”
奴隶答道:“那时我不知会停战,我以为天下早晚都是秦国的。既然秦军早晚打到齐国,为啥不早早地去当秦人?我不想屠人,但是总比被屠强吧?当了秦人,以后都是太平日子。所以,我就留了一封信给家里人,偷偷地往西走,正巧碰见秦国打风国,我就趴在远处的土丘上看啊。哎呀,杀得尸横遍野啊!我就钻进俘虏堆里,让秦师给抓回来了。”
“那你不是亏了?离了齐国,齐国没事;来了秦国,却成了奴隶。后悔不?”
“不后悔!西华大一统,至少不打仗;东华就算不被大秦灭了,五国也会连年混战。我宁愿在统一的地方作奴隶,图个安稳日子,也不在分裂的地方为庶人,在战场上丢了命。”
“你一个关东来的奴隶,比俺们秦人还爱秦国嘞!你一家人都被秦人活埋,咋就不恨俺们?”
那奴隶把脸埋在胸口,大拇指无意识地搓着竹笛,半天没吭声,最后才嗫嚅出一句话:“不恨,不恨。有啥可恨的?都是当兵嘛……”
仲保存心要寻他的不是,没想到他骨头软得很、一点茬都找不到,自己反而被逗乐了。他说:“不恨?不恨就对喽!俺们秦人宰你们,是为你们好。不宰你们,你们能过上秦人的好日子吗?你也明白,大秦的奴隶也比东华的庶人强。来,跟在场的诸位秦爷说一句‘感谢秦爷杀我全家’。来,快点!”仲保说完,蹲在地上,从下往上盯着奴隶的脸。奴隶偷偷瞧瞧他,又撩起眼皮瞅瞅周围的十几双眼睛,想说,又咽回去了,又想说,又咽回去了,如是者三。仲保见他不爽利,道:“不说是吧?看来还是恨俺们啊。那就……”说罢猛地站起身。奴隶不知他要干啥,又见他脸上的窟窿往外喷着热气,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跪在地下磕头,边磕边说:“感谢秦爷杀我全家!感谢秦爷杀我全家!感谢秦爷杀我全家!”
围观的父老轰然大笑。等笑完了,仲保把哆哆嗦嗦的奴隶又拎回到土堆上,问他:“齐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孬,怕打仗?”
“怕打仗就孬吗?诸位秦爷倒是不怕打仗,可你们……”
“俺们咋?”
“可你们……”奴隶战战兢兢不敢说,可是胸口又憋着一口气,最后一狠心一闭眼,还是说了:“可你们怕有司衙门怕得紧!”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秦人,好像老鼠出头打探狸猫。秦人们个个默然无语,没了方才的神气:有受了耐刑的,摸摸自己的秃眉和光头;有受了黥刑的,挠挠脸上刺字;有受了刖刑的,掸掸空空的裤腿;仲保忽然鼻子疼得厉害,抓耳挠腮,呲牙咧嘴。奴隶见戳到了秦人的痛处,胆子大了些,又说:“诸位秦爷,你们咋能忍得了这么高的田租、这么酷的刑法?在我们齐国,田赋缴纳十分之一,徭役一生服三十年,每年仅服三天。就这,再加上刀布之敛、关市之征,已经苦不堪言。秦国,田赋翻番,徭役十余倍,每年还要交户赋四百钱,还有什伍告奸、连坐族诛,各位怎么忍受得了?”
仲保把疼劲忍过去,嘿嘿一笑,说:“不懂吧?秦爷给你讲讲。虽然俺们给大王交的税多、服的役也多,但是大王带着俺们从关东抢啊!抢到的田产、奴隶按爵位赐给,终究还是得的多、失的少,划算得很。俺问你,你们齐国打下来的土地,分不分给老百姓?”
“不分,都是赐给公卿大人们。”
“这就对喽!俺爹是从魏国来的,俺能不知道吗?列国当中,只有秦王分地给黔首!秦人砍一级首级就得一顷田宅,土地世世代代都是自己的,想种就种,想卖就卖,比啥不强?只要好处给得足,啥仗打不了?啥严刑峻法忍不了?就说你主人伯安,要是没仗打,他能有这三百亩良田?能有你这奴隶给他耕作?现在知道为啥俺们秦人在战场上痛宰你们关东猪狗了吧?”
“那你们咋还这么……”奴隶环顾四周衣衫褴褛的秦人,脱口而出,却越说声音越小。
“这么啥?这么穷?俺们命不好,要么没得着首级,要么犯罪丢了爵位。再说,以前不是打仗嘛,赋役低不得;今后天下太平,轻徭薄赋,日子就好过了。”
旁边的秦人一听“天下太平”,又勾起无限的感慨。一个叹气说:“现在不打仗了,没地方抢地抢奴隶,天天就是种田,这倒霉日子过得一点奔头都没有。”另一个说:“要真是轻徭薄赋,不打也就不打了。就怕现在这样,抢又没得抢,赋役又不降,两头吃亏,才难受嘞!”又一个说:“这长城一修,怕是再也打不起来了。咱们赶不上挣爵位,总能赶上减省赋税。皇帝在诏书里明说了,不会不算数,且耐心等等吧。”众人七嘴八舌一通议论,已经到了下午劳作的时候,于是全都散了;奴隶把竹笛插在腰间,也起身干活去了。唯独仲保没走,他跟着奴隶到了地里,往旁边一坐,接着问道:“嘿,你见过秦人跑到齐国吗?和你这样跑到秦国的相比,哪个多?”
奴隶不敢得罪他,一边割麦子一边答话:“见过,还不少呢,反而跑到秦国的就我一个。”
“关东人咋不来秦国?看不起秦国啊?”仲保说完,看奴隶拿着镰刀,手上刷刷地不停歇,一人顶两人的劳力,说句话的功夫就摞起一摞,再一转眼又摞起一摞,于是又喊道:“你别那么卖力气,地又不是你的!”
“不行,给人家当奴隶,不卖力气,主人要打的。还说那些关东人,他们啊,都是些愚夫愚妇,觉得秦国是戎狄禽——粗鄙之地,不兴礼乐教化。他们也不想想,东华诸侯混战,到时候命都没了,要文化有啥用?后悔去吧!”
“你这么说,齐国比秦国有文化啊?你讲讲呗。”
“其实,要是不打仗,还是东华好。我家虽然住在齐国的野鄙之地,可我去过国都临淄。秦爷呢?去过咸阳吗?”
“没有——俺让你手上别那么快,慢点干,你听不懂啊?”
奴隶以为仲保对他有同情之意,心想这人虽然刚才像个畜生,却也有好的一面,于是说话放开些了。他答道:“没事,我不累。嘿!临淄可是个好地方,杂技戏法、歌舞弹唱、斗鸡走犬、六博棋弈,总之吃喝玩乐无所不有。我爹每隔几年带我去一次,城里人多得好似稠粥,天天都像腊祭那么热闹。哎,西华就差远了,把老百姓编上户口,让你连乡都出不去;谁敢擅离,谁就是流民,抓住就黥为城旦,合着一辈子就拴死在这了!再者,齐国哪怕野鄙之地也有行商来往,贩卖书简画卷、笙竽琴瑟、鞋帽服饰、布偶皮球,我们邑里常常比赛蹴鞠嘞!西华就差远了,商贾抓去修长城,黔首除了种地啥也不准干,结果衣裳无颜色,饭食无酒肉,音乐更是没人懂,最多只会敲瓦罐、拍大腿,勉强弄出些调调来。我自打到了秦国,眼里只有黄土色,口中只尝咸盐味,耳边只闻呕哑声。别说听不到《郑》、《卫》、《武》、《象》这种曲子,就连吹笛子都要自己削。哎!”
奴隶想起家乡的好,一时忘了情、口无遮拦,讲起来就停不了。仲保听他说大秦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越听火气越大;又见他不听劝说、玩命地给哥哥干活,越发气急败坏。他跟奴隶道别,转身走了。刚走没一会儿,奴隶就听见谷仓后面隐约有人喊“着火啦,救火啊!”奴隶赶忙扔下镰刀,没命地奔过去。一进谷仓的门,还没见哪有火苗,仲保就从后面摸上来,一石头砸在他脑袋上,当即昏死过去了。接着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他娘的关东狗!齐国那么好你来秦国干啥?来帮伯安那杂种种田,让他富了以后更看不起俺?狗日的!老子今天给你留一条小命,你还得谢谢你秦爷,咋也比你在东华战死了强!”直打得奴隶在床上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竹笛也从腰间抽出来,往膝盖上一撅,折成两段,扔到田间的水渠里了。
半月之后,伯安从咸阳回到大槐乡,一进家门就听说关东奴隶被弟弟暴打,登时暴跳如雷,当即要去告官。结果刚走到门口,猛然撞见父亲成老汉,被拽回了正堂。他问父亲:“爹,拽俺干啥?有啥事?”
老汉说:“你上哪去?”
“仲保打伤俺的奴隶,俺到县衙告他!”
“嘿!俺为这事等你半个月了。你可不能法办仲保,这是刖为城旦的大罪!他已经丢了鼻子,你还让他再丢一只脚、一辈子去干苦力?他毕竟是你弟弟!”
“爹!他把俺家奴隶打得一两个月也干不了活,地里的麦子没人收,烂了一大片!都是您惯的,这次说啥也没用。我不管他几只脚,他自己作的,死了才好嘞。我非得告官不可!”说罢,挣开成老汉的手,就要往门外闯。老汉死命地拉住他,一边跟儿子较劲,一边说:“你给我回来!诗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孔子曰:‘亲亲相隐。’你……”还没说完,被伯安一个饿虎扑食,死死地捂住唇口。等成老汉住了嘴,伯安像做贼一样悄悄地打开院门,往巷子里察看是否有人窃听;左右看过一遍,又踮着脚尖绕到侧面和后面,最后才转回正门,进了堂屋。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呼吸只有嗓子眼那么浅,而后以手遮口,低着声音说:“爹你不要命了?偶语诗书者弃市!”最后两个字几乎把舌头咬破。成老汉刚才一时激动、脱口而出,现在也魂不附体,拿眼睛往外一瞥,好像在问“有人听见否?”伯安摇摇头,老汉这才长舒一口气。
父子俩都定一定神,又想起仲保这茬子事,伯安说:“爹,你从小就宠那不肖子,分家时给他的就比给我的多。这样溺爱,早晚闯出大祸!这次是自家的事,将来惹到外人,人家怎肯罢休?必然连累亲属!不如这次就了结了他,以绝后患。”
“嘿!切莫说这无情的话!儿子,俺和你娘商量好了,只要你放过你弟,俺今日就往官府立你为户后,将来家产归你一人,爵位也由你承继,如何?”
“这……”伯安没想到父亲有这个提议,一下子难住了。他爹还有百亩田宅,这倒是次要,关键是那三级爵位;虽然要减两级继承,然而一级也是珍若拱璧。有了这一级,他就是四级不更,距离大夫爵只有一步之遥;将来再立个什么功勋,到了七八级,就是做县尉也非遥不可及。
成老汉还在等儿子答话,伯安已在头脑中骑上高头大马,在乡里巡行起来。老汉见他久不言语,以为他不愿意,又说:“你若不应,我宁愿吊死在家中。”
“爹,你这……”伯安被他爹这句话吓了一跳。秦律,自戕者不予立后,伯安清楚得很。他爹要是自杀,不仅家产充公,连爵位也没了。想到这,他嘬一嘬牙花子,假装为难,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然后说道:“既如此,儿子看爹的面子,答应就是。然而只此一次,今后再有犯法,依旧饶他不得。何时往衙门立后?”
“且莫急,还有一事。仲保常常求你在官府寻个差事,你却屡次推脱,这次须将此事办妥。他有了差事,也好再娶一房媳妇;有了媳妇,自然不会浪荡,于你也有好处。”
“哎,罢了罢了,我举荐他当个里门监就是了。县衙就要闭门了,要去得赶快。”
两人当即去到官府,老汉立了长子为户后,伯安欢天喜地回到家中。
仲保那天怒生恶起、殴伤奴隶,等到气也出了、瘾也过了,想起哥哥必然不讲手足之情,心里也曾嘀咕害怕。没成想,非但未遭抓捕,反而被任命为里门监,真是天降之福。他知是哥哥举荐,却不晓背后之事,只以为伯安领教了他的厉害,怕了、怵了,所以之前苦求不得之事如今反倒得偿所愿,心中不禁洋洋得意。上任以后,他每日从早到晚坐在里墙之内,掌管锁钥,开闭门扉,盘查出入人等;手中掌一分权力,按月领一份俸禄,自然乐不可支。可是,过了不多时他就干腻了,嫌整日枯坐不得自由,不如种田时想歇就歇、想睡就睡、想去哪就去哪;加之这斗食小吏微末之至,去不得咸阳、鞭不得刑徒,所以越发怨恨伯安轻视于他,只敷衍一个针眼大的差事,不肯举荐正经的乡佐之职。
一天,乡佐们带领黔首往县里的粮仓捕鼠,走得一乡皆空。仲保见无人监管,偷偷离了职守,跑出大槐乡,转过山后面,钻进一个洞穴。到了里面一看,只见火把通明,人声鼎沸,丹水县四乡二十里的赌徒都聚集在此,大约有二三十人,个个摇盅投骰、呼大喊小。仲保知道这帮人的调性,这么好的机会一定会跑来玩耍,果然不出所料。洞里摆着几张桌案,每个都被嘈杂的人群包围。他挨挨挤挤地走向其一,路过的人没有一个全乎的,不是毛发被剃,就是缺脚无鼻。有几个同乡的认识他,拍着肩膀说:“呦!仲保来了!最近当上里门监,有钱了!”仲保嘎嘎一笑,露出两排磨成了锯齿状的黄牙。他从第一个月的俸禄里省下三百钱,都带来了此处,现在取出五十个,拍在桌案上,说:“押大!”那骰手问了另外几个下注人,而后把铜板拢过去,手中拿一个木盅,里面三个骨制的骰子,每个六面,各刻点数。骰手将木盅摇起,在头顶画一个虹桥一样的拱,往桌子上一扣, 喊一声“开”。仲保把脸贴上去,眼珠子快要瞪出来,数一数,只有九点,往后一仰,说:“开门黑,真他娘晦气!”于是又掏出五十个钱,这次押小。
时光飞逝,仲保赌着赌着就过了两个时辰,觉得下边憋得慌,走出山洞撒尿。刚提上裤子,转过身,忽然被人一拳捣在脸上,忽悠悠往后便倒。等眼前金星消散,躺在草丛里往上看,原来是他哥哥。伯安一脚踩住他的胸口,说:“俺就知道你烂泥扶不上墙,早晚连累到俺。明天你就跟县令请辞,可听懂了?嗯?”一边说,一边脚下使劲,把仲保压得满脸通红。秦法,官吏举人不当,举荐者当受连坐;一旦仲保赌博事发,他的里门监丢了事小,伯安的乡佐一职也要被撤。此时仲保忍着疼,死也不吐口。伯安抬脚又落下,砰砰地反复蹬踹,嘴上还发狠道:“不辞是吧?俺现在就砸死你!”说罢往两边寻找带尖的石头,然后往洞口看看,见没人出来,心想这荒山野岭的,杀了人也死无对证,正好下手。仲保见势不妙,扯着嗓子吼叫,却因为胸腔受压而发不出声。这时他哥猫腰去捡石头,脚上难免松了一下,他趁这个当口大喊:“官府来了!快跑啊!”这一声传到山洞中,伯安当即听见里面一阵吵闹慌乱,知道赌徒们正在收拾赌具、马上就要跑出来了。同样是这荒郊野岭,他能杀他弟,他们也能杀他,于是他赶紧舍了仲保,一溜烟先跑了。洞里的人出来以后,只看见伯安下山的背影。仲保喘过气来,把事由讲一遍;众人见是他哥,问他如何是好。他说:“俺哥看见咱了。不弄死他,咱都得黥为城旦!”大家一听要杀人,那可是磔刑的大罪,一个个面面相觑、低头不语。一人说:“俺一直在洞口待着,没见你哥进来。他大概只看见你了,没看见俺们。”
仲保见他们往后出溜,吓唬道:“他亲口说看见你们了,还能有假?等他告了官就来不及了!”
另一个说:“他要是直奔衙门,现在追也晚了。依俺看,他不敢告官,除非他乡佐不想干了。”
还有一个说:“仲保,他是你哥,要杀也是你动手,轮不到俺们。你说是不是?”
仲保被噎了这几句,无从回答,气呼呼地回乡里去了。众赌徒终究还是怕官兵来抓,也慌忙散了。
转天,仲保找到一个尚未分家的赌徒的居所,把此人赌博的情形画在一块破布上,包在土块外面,扔进了院子里。其父早就不满其子,一看那画就明白了;又一查家中柜箧,果然少了数百钱;于是勃然大怒,觉得留此不肖子既不能养老,还连累自身,所以当即到官府出首。本来控告聚赌即可,罪不至死,然而聚赌须有同犯,其父并无真凭实据,不敢冒诬告之险;思来想去,索性告了个不孝之罪,一句话就判了斩刑,简单稳便。过了几天,此人被押往县中市集,枭首示众。众赌徒见真出了人命,惶惶不可终日;心下虽有疑虑,也难免稍稍相信仲保的说辞。行刑当日,伯安立在犯人身边,仲保站在围观的人群当中,兄弟俩四目相对,虽无一言,却都晓得对方的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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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華始皇帝的詔書又一次下到了南陽郡丹水縣的大槐鄉。鄉親们围拢在槐樹周圍,抻長脖子聽著。皇帝登基是春夏之交,如今已至中秋;秦人中,少數如成老漢那樣盼著輕徭薄賦、寬刑省法,多數如仲保那樣盼著再起戰端、斬首奪爵,然而他們都失了望——這兩類詔書皆無,只有一次接一次的徭役。現在,縣吏站在樹下,清了清嗓子,打開手中的卷軸,念道:
“始皇帝詔曰:
東華狂悖,絕盟棄誓,興不義之兵,納西華亡人,侵大秦疆土。朕為保民安境,今征發三類罪人,為謫戍之卒,往兩華邊境修築長城。
第一類:犯法之吏……”
一類念完,就有獄卒將這類罪人帶上前去,面對鄉民排排站好,一來當衆羞辱,二來警示他人。仲保和兩三個哥們在遠處看熱鬧。他蹲在一塊大石頭上,脚趾摳著石縫,上身披一件破襖,裡面的蘆花翻出來,蓬鬆而雪白;下身穿一條單褲,裹著竹竿似的兩條腿,活像一隻黑白相間的鸛鳥。仲保聽了詔書的開頭,知道沒他的事——他又沒犯法,謫戍也輪不到他——所以後面就不聽了,轉而跟旁邊的人念叨:“前些日子,傳説朝廷要征兵打東華,怎麽突然修起長城來了?看這架勢,以後都不打了?”
一個答道:“哎,聽説是打了一仗,敗了。”
“敗了?咱大秦還能敗了?”
“確實敗了。我猜啊,要是勝了,就趁勢打過去了,可惜敗了……”
仲保把大腿拍得啪啪響,說:“敗了接著征兵、接著打啊!怕啥?千千萬萬秦人都盼著呢!”
這時縣吏念到了第二類:商賈之人,然而這幾個人只顧著聊天,沒聽到。
“哎,皇帝陛下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不懂。可怜老子在家把行裝都包好了,就想砍幾個腦袋、弄幾級爵位,這輩子就翻身了。可倒好,不打了。他娘的!俺啥時能活出個人樣啊?”
大夥看看説話者,都撲哧一笑——這人是個贅婿。仲保打趣道:“咋?在家裡受氣?”
那人往地下“呸”地狠啐一口,咯咯咬著牙說:“天殺的!一家子拿我當牲口。我要是殺不了關東狗,哪天就殺他全家,男女老少都給捅死,一個不留。老子不能一輩子沒嘗過殺人的滋味就死,那還算啥秦人?”
這時候,旁邊忽然有個鄰居家的男童朝他喊:“贅婿!贅婿!”他以爲拿他取笑,撿起一塊石頭,上去就要砸死他。那男童趕忙往樹下一指,說:“詔書說的,第三類,入贅之婿,修長城。”那贅婿一下子傻了,手舉著石頭僵在半空,眼睛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已經有幾個同鄉的贅婿被推上去了。他張大了嘴,“啊”地大叫一聲,扔了石頭,撒丫子轉身就跑。剩下的幾個哥們望著他那個窘樣,哈哈大笑。等人群散了,幾個人都暗戳戳地打聽那贅婿的去向——要是跑了,抓回來到官府領賞。結果還沒等他們動手,那人剛進家門就被同里的住戶給抓了,转天就和前兩類罪人一起送往東方的邊境去了。
過了幾天,仲保正在田裡幹活,忽然耳邊飄來一阵聲音,似人聲又不同,像鳥叫也不是,他從來沒聽過,但是聼得很舒服,連割莊稼的步伐也不知不覺地踩在了節奏上。不光他這樣,這一片農田裡的鄉親莫不如此。漸漸地,有人扔了鐮刀,開始找尋聲音的來源,最後找到伯安家的地裡:一個漢子正坐在土堆上,兩手掐著一截竹子,放在口邊吹氣。仲保認得那人,他是哥哥這次獲爵以後官府新賜的奴隸,關東抓來的俘虜,幹活不惜力氣,一個人把主人剛得的百畝田地全開墾了。仲保想到他哥撿了這個寳,明年更富了,心中像吞了蒼蠅一樣彆扭,見不得那人揮汗如雨地勞作,一見就氣不打一處來、恨得牙根癢癢。眼下,大夥對那美妙的聲音着了魔,像狗熊奔蜜一樣都被吸引過去。仲保知道他哥押運刑徒去咸陽未歸,就也跟著往跟前凑合,不一會兒那奴隸就被團團圍住。待他吹罷一段,仲保問他:“嘿,你拿的這是啥啊?”
那奴隸二十啷噹嵗,抬頭看見仲保臉上的大窟窿,嚇了一跳,然而還是咧嘴一笑,說:“這位大哥,這叫竹笛。”説著,把那物件雙手遞上。
仲保接過來,拿手指前後捋捋,放在掌心掂量掂量,說:“柱底?啥是柱底?”
奴隸才知他聽不懂自己的口音,解釋道:“不是柱底,是竹笛。竹子的竹,笛和‘敵人’的‘敵’同音。吹曲子用的。”
“曲子是啥?”
“曲子——就是——剛才我吹的那個、好聽的那個。”
“噢……這玩意哪來的?”
“我自己削的。”
仲保也有樣學樣地往管子裡吹幾口氣,“噗噗”地不成調調,引得旁人一阵哄笑。他红了脸,又扔到奴隸懷裡,然後說:“俺看別的奴隸都愁眉苦臉,就你天天樂呵呵。打了敗仗,被虜到俺們秦國,還挺高興,你傻啊?”
那人臉上堆起諂笑,說:“大哥説的哪裡話?我心向秦國,就是故意被俘的。”
“故意被俘?從哪國?”
“齊國,大哥。”
衆人一聽還有這種新鮮事,都來了興致。一個説:“噫!你這是趙國口音,不是齊國。實話説來,不然俺們押你上衙門嘞!”大夥一聽有告奸領賞的機會,好像水進油鍋,頓時炸開了,都駡駡咧咧、吵吵嚷嚷,離得近的已經掄著拳頭揪起了奴隸的領子,嚇得他趕緊辯解:“是實話,是實話!我爹媽是逃到齊國的趙人。我在齊國生長,但家裡人說趙語,所以我説話齊不齊、趙不趙的。”秦人見他説得有點道理,這才放了手。他咳嗽兩聲,接著說:“我爹一家的男丁都是當年在長平打仗死了的,我曾祖和祖父三兄弟都是被活埋的。家裡的女人辦完了喪事,說‘死也不當秦人’,就帶著我爹——那時才十歲——往東跑到齊國,改嫁了。再後來,我爹長大了,娶了我娘。我娘也是那時逃過來的,家裡男丁也是一個不剩。倆人都是趙人,就成親了,生下我。就這。我可沒説瞎話!”
秦人又嘰嘰喳喳起來。年少的不知長平是怎麽回事,左顧右盼地找年長者打聽詢問;年長者得了誇耀賣弄的機會,活靈活現地把當年的情景描繪講述。一個說:
“嘿!俺爹當年就在長平,把趙人圍得鐵通一般。沒過十幾天,他們斷了糧,開始你殺我、我殺你,殺完割下肉來,塞到嘴裡就吃了,流得滿嘴是血。俺爹坐在外面看戲,口中嚼著蒸餅,打賭趙兵誰吃了誰,可帶勁了!後來,白起將軍騙他們,他們就投了降。當天晚上,俺爹摸進俘虜的營帳,見人就捅啊,噗呲噗呲噗呲,一連捅彎了三把劍,那比殺豬屠狗過癮多了!趙人還做夢吃飽了飯能回邯鄲,臨死才知道上當了,那呆蠢樣就跟待宰的羊似的。俺爹捅著捅著,讓他們逗得連劍都拿不穩。哈哈哈哈!”
另一個問:“你又不在場,咋知道這麽清楚?”
“噫!俺爹每逢節日就講一遍,家裡人都會背了,俺能不清楚?別打岔!再後來,俺爹就殺膩了,也殺累了。二十多萬趙軍,填山塞谷的,哪裡殺得完?白將軍大概也想通了:‘既然殺了還要埋,爲啥不直接埋嘞?反正到了土裡都是死,一樣的事。再讓趙人死前給自己挖好坑,物盡其用,一下省掉兩道工序,就快多了。’等挖完了坑,往裡一推,那一個個,呲哇亂叫、哭爹喊娘啊!俺爹站在上面,專門往他們臉上撩土,不消一刻鐘就都悶死了。嘿!俺家的兩級爵位都是在長平得的。可惜啊,俺生得晚了,沒趕上痛快殺人的好時候。”
衆人聽得津津有味,時而幾聲贊嘆,間或一陣喝彩;只有那個關東奴隸低著頭,一聲不吭。等把長平這個話茬揭過去,仲保又問他:“那你是咋來秦國的?俺們還沒打齊國,兩華就停戰了。”
奴隸答道:“那時我不知會停戰,我以爲天下早晚都是秦國的。既然秦軍早晚打到齊國,爲啥不早早地去當秦人?我不想屠人,但是總比被屠強吧?當了秦人,以後都是太平日子。所以,我就留了一封信給家裡人,偷偷地往西走,正巧碰見秦國打風國,我就趴在遠處的土丘上看啊。哎呀,殺得屍橫遍野啊!我就鑽進俘虜堆裡,讓秦師給抓回來了。”
“那你不是虧了?離了齊國,齊國沒事;來了秦國,卻成了奴隸。後悔不?”
“不後悔!西華大一統,至少不打仗;東華就算不被大秦滅了,五國也會連年混戰。我寧願在統一的地方作奴隸,圖個安穩日子,也不在分裂的地方為庶人,在戰場上丟了命。”
“你一個關東來的奴隸,比俺們秦人還愛秦國嘞!你一家人都被秦人活埋,咋就不恨俺們?”
那奴隸把臉埋在胸口,大拇指無意識地搓著竹笛,半天沒吭聲,最後才囁嚅出一句話:“不恨,不恨。有啥可恨的?都是當兵嘛……”
仲保存心要尋他的不是,沒想到他骨頭軟得很、一點茬都找不到,自己反而被逗樂了。他說:“不恨?不恨就對嘍!俺們秦人宰你們,是為你們好。不宰你們,你們能過上秦人的好日子嗎?你也明白,大秦的奴隸也比東華的庶人強。來,跟在場的諸位秦爺説一句‘感謝秦爺殺我全家’。來,快點!”仲保説完,蹲在地上,從下往上盯著奴隸的臉。奴隸偷偷瞧瞧他,又撩起眼皮瞅瞅周圍的十幾雙眼睛,想說,又嚥回去了,又想說,又嚥回去了,如是者三。仲保見他不爽利,道:“不説是吧?看來還是恨俺們啊。那就……”説罷猛地站起身。奴隸不知他要幹啥,又見他臉上的窟窿往外噴著熱氣,當即嚇得屁滾尿流,趕緊跪在地下磕頭,邊磕邊說:“感謝秦爺殺我全家!感謝秦爺殺我全家!感謝秦爺殺我全家!”
圍觀的父老轟然大笑。等笑完了,仲保把哆哆嗦嗦的奴隸又拎回到土堆上,問他:“齊人是不是都像你這樣,孬,怕打仗?”
“怕打仗就孬嗎?諸位秦爺倒是不怕打仗,可你們……”
“俺們咋?”
“可你們……”奴隸戰戰兢兢不敢説,可是胸口又憋著一口氣,最後一狠心一閉眼,還是説了:“可你們怕有司衙門怕得緊!”説完,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秦人,好像老鼠出頭打探狸貓。秦人們個個默然無語,沒了方才的神氣:有受了耐刑的,摸摸自己的禿眉和光頭;有受了黥刑的,撓撓臉上刺字;有受了刖刑的,撣撣空空的褲腿;仲保忽然鼻子疼得厲害,抓耳撓腮,呲牙咧嘴。奴隸見戳到了秦人的痛處,膽子大了些,又說:“諸位秦爺,你們咋能忍得了這麽高的田租、這麽酷的刑法?在我們齊國,田賦繳納十分之一,徭役一生服三十年,每年僅服三天。就這,再加上刀布之斂、関市之徵,已經苦不堪言。秦國,田賦翻番,徭役十餘倍,每年還要交戶賦四百錢,還有什伍告奸、連坐族誅,各位怎麼忍受得了?”
仲保把疼勁忍過去,嘿嘿一笑,說:“不懂吧?秦爺給你講講。雖然俺們給大王交的稅多、服的役也多,但是大王帶著俺們從關東搶啊!搶到的田產、奴隸按爵位賜給,終究還是得的多、失的少,划算得很。俺問你,你們齊國打下來的土地,分不分給老百姓?”
“不分,都是賜給公卿大人們。”
“這就對嘍!俺爹是從魏國來的,俺能不知道嗎?列國當中,只有秦王分地給黔首!秦人砍一級首級就得一頃田宅,土地世世代代都是自己的,想種就種,想賣就賣,比啥不強?只要好處給得足,啥仗打不了?啥嚴刑峻法忍不了?就説你主人伯安,要是沒仗打,他能有這三百畝良田?能有你這奴隸給他耕作?現在知道為啥俺们秦人在戰場上痛宰你們關東豬狗了吧?”
“那你們咋還這麽……”奴隸環顧四周衣衫襤褸的秦人,脫口而出,卻越説聲音越小。
“這麽啥?這麽窮?俺們命不好,要麽沒得著首級,要麽犯罪丟了爵位。再説,以前不是打仗嘛,賦役低不得;今後天下太平,輕徭薄賦,日子就好過了。”
旁邊的秦人一聽“天下太平”,又勾起無限的感慨。一個嘆氣說:“現在不打仗了,沒地方搶地搶奴隸,天天就是種田,這倒霉日子過得一點奔頭都沒有。”另一個說:“要真是輕徭薄賦,不打也就不打了。就怕現在這樣,搶又沒得搶,賦役又不降,兩頭吃虧,才難受嘞!”又一個說:“這長城一修,怕是再也打不起來了。咱們趕不上掙爵位,總能趕上減省賦稅。皇帝在詔書裡明説了,不會不算數,且耐心等等吧。”衆人七嘴八舌一通議論,已經到了下午勞作的時候,於是全都散了;奴隸把竹笛插在腰間,也起身幹活去了。唯獨仲保沒走,他跟著奴隸到了地裡,往旁邊一坐,接著問道:“嘿,你見過秦人跑到齊國嗎?和你這樣跑到秦國的相比,哪個多?”
奴隸不敢得罪他,一邊割麥子一邊答話:“見過,還不少呢,反而跑到秦國的就我一個。”
“關東人咋不來秦國?看不起秦國啊?”仲保説完,看奴隸拿著鐮刀,手上刷刷地不停歇,一人頂兩人的勞力,說句話的功夫就摞起一摞,再一轉眼又摞起一摞,於是又喊道:“你別那麽賣力氣,地又不是你的!”
“不行,給人家當奴隸,不賣力氣,主人要打的。還説那些關東人,他們啊,都是些愚夫愚婦,覺得秦國是戎狄禽——粗鄙之地,不興禮樂教化。他們也不想想,東華諸侯混戰,到時候命都沒了,要文化有啥用?後悔去吧!”
“你這麽說,齊國比秦國有文化啊?你講講唄。”
“其實,要是不打仗,還是東華好。我家雖然住在齊國的野鄙之地,可我去過國都臨淄。秦爺呢?去過咸陽嗎?”
“沒有——俺讓你手上別那麽快,慢點幹,你聽不懂啊?”
奴隸以爲仲保對他有同情之意,心想這人雖然剛才像個畜生,卻也有好的一面,於是説話放開些了。他答道:“沒事,我不累。嘿!臨淄可是個好地方,雜技戲法、歌舞彈唱、鬥鷄走犬、六博棋弈,總之吃喝玩樂無所不有。我爹每隔幾年帶我去一次,城裡人多得好似稠粥,天天都像臘祭那麽熱鬧。哎,西華就差遠了,把老百姓編上戶口,讓你連鄉都出不去;誰敢擅離,誰就是流民,抓住就黥為城旦,合著一輩子就拴死在這了!再者,齊國哪怕野鄙之地也有行商來往,販賣書簡畫卷、笙竽琴瑟、鞋帽服飾、布偶皮球,我們邑裡常常比賽蹴鞠嘞!西華就差遠了,商賈抓去修長城,黔首除了種地啥也不准幹,結果衣裳無顔色,飯食無酒肉,音樂更是沒人懂,最多只會敲瓦罐、拍大腿,勉强弄出些調調來。我自打到了秦國,眼裡只有黃土色,口中只嘗鹹鹽味,耳邊只聞嘔啞聲。別説聽不到《鄭》、《衛》、《武》、《象》這種曲子,就連吹笛子都要自己削。哎!”
奴隸想起家鄉的好,一時忘了情、口無遮攔,講起來就停不了。仲保聽他說大秦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越聼火氣越大;又見他不聼勸說、玩命地給哥哥幹活,越發氣急敗壞。他跟奴隸道別,轉身走了。剛走沒一會兒,奴隸就聽見穀倉後面隱約有人喊“着火啦,救火啊!”奴隸趕忙扔下鐮刀,沒命地奔過去。一進穀倉的門,還沒見哪有火苗,仲保就從後面摸上來,一石頭砸在他腦袋上,當即昏死過去了。接著一陣拳打脚踢,邊打邊罵:“他娘的關東狗!齊國那麽好你來秦國幹啥?來幫伯安那雜種種田,讓他富了以後更看不起俺?狗日的!老子今天給你留一條小命,你還得謝謝你秦爺,咋也比你在東華戰死了強!”直打得奴隸在床上休養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竹笛也從腰間抽出來,往膝蓋上一撅,折成兩段,扔到田間的水渠裡了。
半月之後,伯安從咸陽回到大槐鄉,一進家門就聼說關東奴隸被弟弟暴打,登時暴跳如雷,當即要去告官。結果剛走到門口,猛然撞見父親成老漢,被拽回了正堂。他問父親:“爹,拽俺幹啥?有啥事?”
老漢說:“你上哪去?”
“仲保打傷俺的奴隸,俺到縣衙告他!”
“嘿!俺為這事等你半個月了。你可不能法辦仲保,這是刖為城旦的大罪!他已經丟了鼻子,你還讓他再丟一隻脚、一輩子去幹苦力?他畢竟是你弟弟!”
“爹!他把俺家奴隸打得一兩個月也幹不了活,地裡的麥子沒人收,爛了一大片!都是您慣的,這次説啥也沒用。我不管他几隻脚,他自己作的,死了才好嘞。我非得告官不可!”説罷,掙開成老漢的手,就要往門外闖。老漢死命地拉住他,一邊跟兒子較勁,一邊説:“你給我回來!詩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孔子曰:‘親親相隱。’你……”還沒說完,被伯安一個餓虎撲食,死死地捂住唇口。等成老漢住了嘴,伯安像做賊一樣悄悄地打開院門,往巷子裡察看是否有人竊聽;左右看過一遍,又踮著脚尖繞到側面和後面,最後才轉回正門,進了堂屋。他臉色煞白,渾身顫抖,呼吸只有嗓子眼那麽淺,而後以手遮口,低著聲音說:“爹你不要命了?偶語詩書者棄市!”最後兩個字幾乎把舌頭咬破。成老漢剛才一時激動、脫口而出,現在也魂不附體,拿眼睛往外一瞥,好像在問“有人聽見否?”伯安搖搖頭,老漢這才長舒一口氣。
父子倆都定一定神,又想起仲保這茬子事,伯安說:“爹,你從小就寵那不肖子,分家時給他的就比給我的多。這樣溺愛,早晚闖出大禍!這次是自家的事,將來惹到外人,人家怎肯罷休?必然連累親屬!不如這次就了結了他,以絕後患。”
“嘿!切莫說這無情的話!兒子,俺和你娘商量好了,只要你放過你弟,俺今日就往官府立你為戶後,將來家產歸你一人,爵位也由你承繼,如何?”
“這……”伯安沒想到父親有這個提議,一下子難住了。他爹還有百畝田宅,這倒是次要,關鍵是那三級爵位;雖然要減兩級繼承,然而一級也是珍若拱璧。有了這一級,他就是四級不更,距離大夫爵只有一步之遙;將來再立個什麽功勛,到了七八級,就是做縣尉也非遙不可及。
成老漢還在等兒子答話,伯安已在頭腦中騎上高頭大馬,在鄉裡巡行起來。老漢見他久不言語,以爲他不願意,又説:“你若不應,我寧願吊死在家中。”
“爹,你這……”伯安被他爹這句話嚇了一跳。秦律,自戕者不予立後,伯安清楚得很。他爹要是自殺,不僅家產充公,連爵位也沒了。想到這,他嘬一嘬牙花子,假裝爲難,其實心裡早已樂開了花,然後説道:“既如此,兒子看爹的面子,答應就是。然而只此一次,今後再有犯法,依舊饒他不得。何時往衙門立後?”
“且莫急,還有一事。仲保常常求你在官府尋個差事,你卻屢次推脫,這次須將此事辦妥。他有了差事,也好再娶一房媳婦;有了媳婦,自然不會浪蕩,於你也有好處。”
“哎,罷了罷了,我舉薦他當個里門監就是了。縣衙就要閉門了,要去得趕快。”
兩人當即去到官府,老漢立了長子為戶後,伯安歡天喜地回到家中。
仲保那天怒生惡起、毆傷奴隸,等到氣也出了、癮也過了,想起哥哥必然不講手足之情,心裡也曾嘀咕害怕。沒成想,非但未遭抓捕,反而被任命為里門監,真是天降之福。他知是哥哥舉薦,卻不曉背後之事,只以爲伯安領教了他的厲害,怕了、怵了,所以之前苦求不得之事如今反倒得償所願,心中不禁洋洋得意。上任以後,他每日從早到晚坐在里墻之内,掌管鎖鑰,開閉門扉,盤查出入人等;手中掌一分權力,按月領一份俸祿,自然樂不可支。可是,過了不多時他就幹膩了,嫌整日枯坐不得自由,不如種田時想歇就歇、想睡就睡、想去哪就去哪;加之這斗食小吏微末之至,去不得咸陽、鞭不得刑徒,所以越發怨恨伯安輕視於他,只敷衍一個針眼大的差事,不肯舉薦正經的鄉佐之職。
一天,鄉佐們帶領黔首往縣裡的糧倉捕鼠,走得一鄉皆空。仲保見無人監管,偷偷離了職守,跑出大槐鄉,轉過山後面,鑽進一個洞穴。到了裡面一看,只見火把通明,人聲鼎沸,丹水縣四鄉二十里的賭徒都聚集在此,大約有二三十人,個個搖盅投骰、呼大喊小。仲保知道這幫人的調性,這麽好的機會一定會跑來玩耍,果然不出所料。洞裡擺著幾張桌案,每個都被嘈雜的人群包圍。他挨挨擠擠地走向其一,路過的人沒有一個全乎的,不是毛髮被剃,就是缺脚無鼻。有幾個同鄉的認識他,拍著肩膀說:“呦!仲保來了!最近當上里門監,有錢了!”仲保嘎嘎一笑,露出兩排磨成了鋸齒狀的黃牙。他從第一個月的俸祿裡省下三百錢,都帶來了此處,現在取出五十個,拍在桌案上,說:“押大!”那骰手問了另外幾個下注人,而後把銅板攏過去,手中拿一個木盅,裡面三個骨制的骰子,每個六面,各刻點數。骰手將木盅搖起,在頭頂畫一個虹橋一樣的拱,往桌子上一扣, 喊一聲“開”。仲保把臉貼上去,眼珠子快要瞪出來,數一數,只有九點,往後一仰,說:“開門黑,真他娘晦氣!”於是又掏出五十個錢,這次押小。
時光飛逝,仲保賭著賭著就過了兩個時辰,覺得下邊憋得慌,走出山洞撒尿。剛提上褲子,轉過身,忽然被人一拳搗在臉上,忽悠悠往後便倒。等眼前金星消散,躺在草叢裡往上看,原來是他哥哥。伯安一脚踩住他的胸口,說:“俺就知道你爛泥扶不上墻,早晚連累到俺。明天你就跟縣令請辭,可聽懂了?嗯?”一邊說,一邊脚下使勁,把仲保壓得滿臉通紅。秦法,官吏舉人不當,舉薦者當受連坐;一旦仲保賭博事發,他的里門監丟了事小,伯安的鄉佐一職也要被撤。此時仲保忍著疼,死也不吐口。伯安抬腳又落下,砰砰地反復蹬踹,嘴上還發狠道:“不辭是吧?俺現在就砸死你!”說罷往兩邊尋找帶尖的石頭,然後往洞口看看,見沒人出來,心想這荒山野嶺的,殺了人也死無對證,正好下手。仲保見勢不妙,扯著嗓子吼叫,卻因為胸腔受壓而發不出聲。這時他哥貓腰去撿石頭,腳上難免鬆了一下,他趁這個當口大喊:“官府來了!快跑啊!”這一聲傳到山洞中,伯安當即聽見裡面一陣吵鬧慌亂,知道賭徒們正在收拾賭具、馬上就要跑出來了。同樣是這荒郊野嶺,他能殺他弟,他們也能殺他,於是他趕緊捨了仲保,一溜烟先跑了。洞裡的人出來以後,只看見伯安下山的背影。仲保喘過氣來,把事由講一遍;衆人見是他哥,問他如何是好。他說:“俺哥看見咱了。不弄死他,咱都得黥為城旦!”大家一聽要殺人,那可是磔刑的大罪,一個個面面相覷、低頭不語。一人說:“俺一直在洞口待著,沒見你哥進來。他大概只看見你了,沒看見俺們。”
仲保見他們往後出溜,嚇唬道:“他親口說看見你們了,還能有假?等他告了官就來不及了!”
另一個說:“他要是直奔衙門,現在追也晚了。依俺看,他不敢告官,除非他鄉佐不想幹了。”
還有一個說:“仲保,他是你哥,要殺也是你動手,輪不到俺們。你説是不是?”
仲保被噎了這幾句,無從回答,氣呼呼地回鄉里去了。眾賭徒終究還是怕官兵來抓,也慌忙散了。
轉天,仲保找到一個尚未分家的賭徒的居所,把此人賭博的情形畫在一塊破布上,包在土塊外面,扔進了院子裡。其父早就不滿其子,一看那畫就明白了;又一查家中櫃篋,果然少了數百錢;於是勃然大怒,覺得留此不肖子既不能養老,還連累自身,所以當即到官府出首。本來控告聚賭即可,罪不至死,然而聚賭須有同犯,其父並無真憑實據,不敢冒誣告之險;思來想去,索性告了個不孝之罪,一句話就判了斬刑,簡單穩便。過了幾天,此人被押往縣中市集,梟首示眾。眾賭徒見真出了人命,惶惶不可終日;心下雖有疑慮,也難免稍稍相信仲保的説辭。行刑當日,伯安立在犯人身邊,仲保站在圍觀的人群當中,兄弟倆四目相對,雖無一言,卻都曉得對方的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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