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喬正一
這一篇,我就來談一談外傭。談到外傭,我想,只要家中曾請過或者從別人口中聽說過的人,或多或少應該都經歷過或聽過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有一些故事令人搖頭,有一些則感人至深。
許多家庭會請外傭照顧年邁的長輩,但我發現,許多子女把長輩丟給外傭照顧,自己並未與長輩同住。我認為,無論理由聽起來多麼冠冕堂皇,這種做法都極不恰當,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把長輩送到專業的長照機構,畢竟那裡有受過專業訓練的護理人員,而外傭終究不是專業的護理師,一旦發生意外,後果恐難以想像。
更讓人搖頭的是,有不少的家屬竟把失能的長輩交給中文不佳的外傭帶來醫院就診或檢查。我就曾親眼遇過一個中文不好的外傭推著失能的老人,在台北榮總的三門診大門口徬徨無助地問路,考量她的中文能力有限,我只好親自引導她前往中正樓。
一個小時後,她又推著老人來找我求助,焦急地說:「老闆約好復康巴士,但我找不到後門。」
台北榮總的範圍極大,復康巴士的等候區又有好幾處。我猜應該是中正樓後門,便再度帶她前往,幸好最後司機在大廳與她碰上,才算順利結束這場荒謬的迷途記。
我不禁納悶,這些家屬到底是在忙什麼驚天動地、了不起的偉大事業?連陪長輩看病的半天時間都擠不出來?如果不是醫院的警衛與志工的協助,這些病人怎麼辦?此外,如果醫師有甚麼特別的醫囑,病人都已失智,外傭又聽不懂中文,那麼來醫院除了拿藥,又有甚麼意義呢?
自從母親罹患失智症,外傭的協助也成了我們的必需品。以下,我想分享我們家的外傭經歷。
最早,當父親身體明顯走下坡,出入台北榮總的急診如自家的廚房一般頻繁時,家人便意識到,是時候該請外傭協助照顧父親了。我們最早請的是一位菲律賓籍外傭,她的英文名字叫 Neily,當時她才三十歲出頭,聰明又靈巧。父親的晚年並不安樂,飽受病痛折磨,脾氣暴躁且難以相處,但 Neily 卻能細心照顧,深得家人的喜愛。她在我家服務了十年,直到父親過世,才返回菲律賓。
母親很喜歡這位外傭,以至於之後來到我家的每一位外傭,無論本名是什麼,母親都稱呼她們為「Neily」。
之後,母親年歲漸長,也符合聘請外傭的條件。我的哥哥孝心可嘉,為母親聘請了一位印尼籍外傭,英文名叫 Lina。即便名字不同,母親還是叫她 Neily,Lina 也欣然接受。
Lina 也很聰明,剛來時中文很差,母親便主動教她中文。只要出門,母親總會帶著她四處走動。一來二去,久而久之,雖然她讀寫中文的能力仍不行,但聽說中文的能力已經很溜,再加上母親帶她四處吃喝玩樂,於是乎她變成了「台北通」。
然而,隨著母親失智症狀加劇,出現了譫妄與幻覺,晚上也出現嚴重的睡眠障礙,印傭的作息也受到很大的影響,同時,她在網上交了一位印尼同鄉的男友,最終決定辭職回印尼結婚。她在我家工作了整整十二年。回首這十二年,儘管有小缺點,但她的表現多數可圈可點。
舉兩個特別的例子——
2020年11月3日凌晨2:30,一個細雨矇矓的夜晚,我們家上演了一場比恐怖電影還驚悚的事件。當晚,外傭驚慌地叫醒我,驚恐地說院子裡有一個穿著連身衣帽、口戴口罩的陌生男子翻牆闖入,還敲門假借「上廁所」的藉口要求進屋。幸好內門上鎖,男子無法得逞,隨即匆匆逃離。我立刻報警,警方10分鐘內抵達,最終在不遠處的車底逮住這名現役軍人慣犯,萬幸人財無損,警察稱好在外傭夠機警,也說我們的運氣非常好,因為,一般來說,抓不到人。
第二個例子是,有一回外傭發現一條小紅斑蛇藏在熱水器後方,趕緊通知我處理,我通報消防隊,警消人員說那是一條無毒的紅斑蛇,可我始終納悶,那條蛇到底是怎麼爬進我家的?
因為外傭了解母親的習性脾氣,她回印尼之後,我最大的擔憂就是下一位外傭能迅速接手嗎?
不過現實比我想的更加艱難,因當時正逢疫情嚴峻,外傭市場崩盤,供需失衡,許多家庭等了半年以上仍請不到人。
也正是這一段期間,我發現,原來我一個人也能把母親照顧得很好,人的能力是可以被激發出來的,而且遠超乎我自己的想像。
然而,最棘手的問題是,在那一段青黃不接的時期,我晚上得去補習班教課,於是母親在晚上的照護就變成了極為困擾的燙手山芋。
我曾詢問政府長照資源,但發現對我而言不切實際,因長照服務僅提供一小時的重點服務,且無夜間服務,對我毫無助益。另外,接送車需預約,還不一定能排得到,且我們家到榮總只要走路20分鐘或計程車100元,根本就不需要。
我又聯絡各大看護公司,他們的回覆不是只做醫院內服務,就是態度惡劣,令人退避三舍。第三方平台更不敢恭維,因我怕出事無人負責,而合法的鐘點看護又貴得嚇人,等於與我教補習班的鐘點費打平。
最後,我靈機一動,裝設監視器,叮囑母親晚上乖乖坐著,自己用手機遠端監看,雖有網路斷線和母親走動的風險,但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也只能硬著頭皮且走且行。
屋漏偏逢連夜雨,如前章所述,就在農曆除夕前,母親又意外被查出心臟衰竭,急診、加護病房、手術、普通病房,一路六天速戰速決,還好及時回家過年。這六天,我一人全程陪伴,遇到的每一位醫護人員都非常善良體貼。雖然辛苦,但卻甘之如飴,反而成就感爆棚。我也驚覺,原來我可以用定靜隨緣的心態,一個人獨自面對與搞定一切的大小事。
雖然我證明了自己一個人也能照顧好母親,但實際生活中,晚間上補習班授課、以及偶爾需要外出辦事,仍需要有人協助母親的安全照護。這個問題,無論如何都必須解決。
印傭離職之後,母親與我撐過了一段青黃不接的時期,直到隔年五月底,千呼萬喚,新聘的合法外傭終於抵達我家。
這次請來的是一位菲籍外傭。老實說,她算老實本分,沒什麼心機,只是資質平庸,不太聰明。來台七年,中文依然說不好。她的姐姐同樣也是外傭,卻能講得一口流利中文。這或許跟個人的資質有關,但無可厚非,因此我也沒苛責她。
然而,這位新菲傭剛來不久,就帶來了一些無妄之災。
2022年7月11日,菲傭的姐姐在新店萬芳醫院與人發生衝突,據說過程中有拉扯,導致對方跌倒骨折並提告傷害。問題是,這位姐姐是非法外勞,而她留給警方的聯絡電話是菲傭的手機號碼!
於是,警察循線打電話到我家,來電的刑警搞不清楚狀況,一口咬定我家菲傭是嫌疑人,甚至認為她故意拿姐姐頂罪。我聽到這裡簡直想翻白眼,心想這刑警該不會偵探小說看太多了吧?
菲傭解釋,她的姐姐有個台灣朋友,我把她姐姐的那位朋友聯絡方式給了警方,後來,他們聯繫上了菲傭的姐姐,承諾7月15日會去警局筆錄,可後來仍放警方的鴿子。
之後,刑警又打來,要菲傭去新店分局。這下我火大了,直接回嗆:「菲傭既不是當事人,也不是證人,我們依法沒有配合義務!要做筆錄,你們派人來我家裡,否則恕不配合。」我也提醒他們,菲傭不懂中文,我還得陪同翻譯,那母親誰來照顧?不可能!
後來,菲傭的姐姐逃回了菲律賓。幾天後,新店文山二分局另一位年輕的刑警打電話來,態度非常客氣。他希望安排人到我家,對菲傭做簡單查訪筆錄。
我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這些基層員警也是被上司推來跑腿,何苦為難他們?於是同意約定某天下午見面。
當天下午,一名年輕警察來訪,手抱筆電,穿著制服,態度親切。他負責詢問,我負責翻譯。問到後來,我終於搞清楚整個原委,原來,菲傭的姐姐的台籍男友把菲傭的手機號留給了警察,這一位先生是關鍵證人,而只要再約談他一次,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可偏偏最初那位烏龍刑警腦袋不靈光,堅持認定是菲傭犯案。
我忍不住向這位年輕警察抱怨,對方也無奈地吐苦水,原來他前一晚值班到清晨五點,才小睡一小時,當天其實是休假,卻被上司推派來我家問話。他苦笑著說:「因為長官怕被你電,所以叫我來。」
菲傭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剛來的時候,每晚睡得很死,而且打呼聲還特別大。有時即使我大聲呼喊,她也喚不醒。曾經有三次,母親在半夜自己起床,脫光衣服到廁所洗澡,洗完後大聲喊我的名字,因為我本來睡得就很淺,立刻驚醒,趕緊起床照顧她。
之後,我警告菲傭,如果再發生這種狀況,就會立即開除她。但我發現她很難改變,直到有一晚,母親起身上廁所時不小心跌倒。當時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但我不放心,連夜將母親送往榮總急診,經過電腦斷層檢查後,醫師認定沒有大問題,我們才在清晨六點平安返家。
坦白說,我真的非常生氣,當下也向仲介提出更換外傭的請求,但仲介表示很為難,因為當時台灣疫情嚴峻,外傭市場極度短缺,供不應求。
無法改變大環境,我只能調整自己,改變自己的作息與心態。沒辦法,為了母親的安全,我只好從自己的房間搬出來,每晚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菲傭因為母親跌倒這件事自知理虧,後來作息明顯有所改變。只要母親一有動靜,她便會立刻醒來跟著起身。我觀察到,這個菲傭並不是壞,只是需要更多耐心與時間去教導她。只要讓她養成習慣,她就能把每件事情做得井然有序。
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有天我外出辦事回家,發現外傭在哭泣。我趕緊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母親過世了,非常悲傷。當晚,她向我提出一個請求,希望能請十天喪假回菲律賓奔喪,並向我哥哥預支三萬元薪水。她告訴我,出國當外傭後,曾經歷過父親與丈夫過世,卻都因工作無法回國參加葬禮,因此她非常希望這次能回去送母親最後一程。
我非常同情她,心想這本就是人情義理,我與母親的感情也很深,能深刻感受那種悲傷。因此,我毫不遲疑就答應了她的喪假申請,菲傭也非常感激我。
由於台灣當時仍有嚴格的防疫規定,菲傭雖然請了十天喪假,但回台後仍必須住在防疫旅館隔離七天。
她在約定的時間內回到我家,我發現,她對母親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她展現出前所未有的耐性,即使母親有時像小孩般任性、無理取鬧,她也能無比包容,經常逗得母親開心,從未露出一絲不耐煩或厭惡的神情。
此外,她的工作也越來越上手,每一件事情都能井井有條地處理得很好。這趟回國奔喪之後,彷彿讓她脫胎換骨,儼然成了一個稱職的「管家」。
有一次,母親住院,我意外發現這位外傭真的很不錯。護理師只要教她一次,她立刻就能熟練掌握。有些護理師很喜歡她,因為她能有效分擔他們的工作。
我好奇問她,為什麼學這麼快?她跟我解釋,年輕時最嚮往的職業就是當護理師,只可惜家境太窮,不得不出國當外傭養家。也因此,她對護理相關的工作非常有經驗。她說,以前的雇主曾以長輩的名義聘請她,實際上是照顧兩個小孩。後來女主人罹患癌症,不到三個月便往生,那一段期間,也是由她照顧病人,這些經驗的累積,都成了她今天得心應手的基礎。
菲傭在我家服務兩年半後,提出希望回菲律賓探親一個月。這個要求讓我非常頭痛,卻又無法拒絕。
因為菲傭不肯學中文,加上做事被動、不積極,總是要我不斷督促,才能完成交代的事項。當初疫情嚴峻,只能將就。但現在環境不同了,排隊等待新雇主的印傭大有人在。於是,趁她回菲律賓的這一段期間,我的家人便萌生出換人的念頭。
菲傭回台後,我們透過仲介有換人的打算,而外傭自己也心知肚明,畢竟她很清楚,要再遇到像我們這樣寬容與善待她的雇主,並不容易。回想她剛來我家時,曾要求每週六晚上外宿,她要去住在新店的姐姐家裡過夜,當時因我們急需人手,只好勉強答應。
但現在,我正式告訴她:「我要取消她的外宿,如果不同意,可以另尋新雇主。」
菲傭當下退讓,並接受新的規定。之後,她的態度大轉變,變得格外積極主動。顯然,她很敏銳地察覺到我們的態度丕變了,可能她的姐姐及姐姐的男友都有提醒她。
她開始繃緊神經、提高警覺,明白自己並非不可取代,因此工作的表現比以往更加主動積極許多。
想來真是諷刺,明明早可以做得更好,卻非得等到情勢危急才展現努力。
後來,我想起一件小插曲。
有一次母親住進心臟科加護病房,我每天定時探病,某日菲傭問起母親的情況,我順口問她:「妳要不要一起去醫院探望?」
她淡淡回說:「不用了。」
那一刻,我便已了然於心,對她而言,照顧母親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她並沒有投注任何的感情,她的目的只是薪水,而不是情義。既然如此,我對她也公事公辦,絕不會一廂情願或自作多情。
我有一個人生哲學,不管是對人或對事,都千萬不能有「戀愛腦」,我這裡所謂的「戀愛腦」只是一種比喻,我的意思是指在任何一段關係之中,如果一方得不到他方對等的尊重與回饋,那就應該果斷放手,不必執著,趕緊拍拍屁股趁早閃人。
同樣的,我對外傭的態度也是如此,如果一味退讓,只會讓他們恃寵而驕,甚至陽奉陰違,得寸進尺。得必須讓他們明白,這世上沒有人是真正不可取代的,這就是我學到的人性管理哲學。
這一段經歷,給了我很大的啟示:人與人之間的界限,必須拿捏清楚。雇主與外傭之間,本質上就是一種單純的雇傭關係,哪怕再親近,也不該逾越那條界線。
即便我們真心以待,也不能保證對方會以同樣的方式回應。因為每個人的感受與三觀都不一樣,可能彼此天差地遠,因此,千萬不要癡心錯付、一廂情願。我們可以感恩他們的付出,但同樣地,我們也支付了他們應得的報酬。如此便已足夠,無需額外投入過多情感,以免到頭來失落。
我想到國軍桃園總醫院急診室楊大緯醫師分享的一則故事。
有一位外籍看護,因照顧兩位老人長達十三年,當老人先後離世時,她在急救室低聲啜泣,眼淚從未停過。那種發自內心的悲傷,感染了急救區的每一個角落。
這名外傭含著淚、帶著口音的中文說:「我剛開始照顧阿嬤,阿嬤走了後,接著照顧阿公,已經十三年了。」
楊醫師推測,這樣的深厚情感,應該是來自於長年受到雇主的善待。
他認為:對別人好,不一定總能獲得好的回應,但大多數情況是肯定的。因此,他勉勵大家,不要因為少數不正常的例外,而放棄對大多數人的信任與善意。
我認為楊醫師講得固然沒錯,但綜合我個人的經驗,我稍微修正一下楊醫師的看法,我們對外傭好,她們是否也一定會善待我們的父母?答案當然是不一定,關鍵是,得要有「視人之明」,就像醫生與病人之間,不外乎就是一個「緣」字,遇不遇得到好的外傭,終究還是得看長輩自己的因緣與福報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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