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德里俄斯二十六年，六月十七日
我的母亲将我创造，只给了我三样权力：去行善，去抑恶，去爱。
清晨醒时，他脸上冰凉，一只手，同样寒冷，却轻柔抚摸他，仿佛他的头是具雕塑的头像，被捧着，摩梭，擦拭着。他说不清为何自己不曾拒绝这双手，大约是他睡得朦胧，又或许是这手实在柔情。那类对破损受害之物特有的古怪柔情。
“我看你昨晚做梦了，歌德泼伦大人。”王子对他说，“夜里你一直在哭。”
他猛得睁眼，向后退，面前，那双手听在远处，仍然沾着他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一早，他先见到的就是黑泽一般光亮浓密的头发，如水中飘摇散开的藻，落在对面男人敞开的胸襟前，平日直顺的头发寐后竟蓬松了，而面上的表情仍然是漠然的。从那散乱的领口中，歌柏伦又闻到前夜的香味。雨中的草木香味已散，剩下的香气赤裸平白，确实是那类华盛，欲情的体味，决不算宫中被推崇的芳菲凉香，但竟然不难闻，甚至还有几分无斁的怪异嗜感。王子见了他的样子，合上了衣领，他却下意识还去辨认那从未闻过的名目。歌柏伦颇有尴尬。
“梦见了往事。”歌柏伦悻悻说，“见笑了。”
两人离开圣母教堂，出发前，王子做了晨祷，之后才牵马离开。歌柏伦由此记起，圣母教堂如今算是由大王子管辖，他来这避雨但是恰如其分，而他自己则纯粹是意外。旁人的观察不错，昨夜他的确是哭了，盐沾在面上，在教会大门打开的一刻，外边的暖气刺破泪面；初夏黄金缀在湖岸的浓荫里，雨停了，又是个艳阳天。
背后，王子跪在那，祷告声幽暗传来，仿佛避着日光，他听得不真切。去行善，去抑恶，去爱……
“您一会去哪，歌德泼伦大人？”两人上马，踏上湖上栈道时，王子问他。 “今天该是去拜访我的侄女，有事同她商量。”“看来您同侄女关系不错。”王子的脸向前方，并不看他。昨夜被打碎的木兰，花瓣同百合一般洁白，漂浮在浓郁的黑水中，便在两人周围，歌柏伦摇一摇头：“一般化，她性格奔放，不待见我。她是个'鬣犬'，王子，你也晓得她们不爱和我这类人物交往。”
拉斯蒂加抿着嘴唇，若说歌柏伦对'鬣犬'的忌惮只是常人水准，而大王子对'鬣犬'不快则是溢于眉目了；他十分不喜爱提到这话题，九年前就是如此。
“您侄女的家人也乐意她加入'鬣犬'吗？”他硬声问。
“不尽然。”歌柏伦沉默片刻，开口时几乎不带苦涩，只是难掩惆怅，“但不幸她的家人只剩我了。”
他笑着解释道：瘟疫，车祸，水难。人如草木，见了镰刀必要垂首，无可奈何。他的几个兄弟姐妹，结果竟然没有祖母活得久。
王子没有出声安慰，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大概他在努力理解，却不能懂得丧失大家族的感觉。便是九年前，他还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
歌柏伦记起他没见过他的祖母——她就是大王子来孛林的那年去世的。睡眠波纹微漾，似乎搅动深水的冷气；无论多少年，他不想起她，倒好，只要想起她，总觉得冷。歌柏伦啊，歌柏伦。她抓着自个的脖子。秘密。
格奇伦西一死，王后就革了他在“象院”的职。歌柏伦不为这事伤感，因为他先前从不认为自己能位居如此要职。若非姊兄皆丧，也轮不到他继承官位，生活只是复归平常。诗妲库娃嘲笑也埋怨他，认为他到底是没本事，丢失了祖母重要的遗产。
有时他实在觉得诗妲库娃有惊人的生气和活力，这些丧死的线串从没击垮她的精神。她走得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充斥血脉之末的傲气。她不喜欢他，但他怎么能不管她？她不懂'最后'的含义。
“您很可怜，歌德泼伦大人。”王子忽然说。歌柏伦一惊，转过头和那双郁林样的眼睛对上了；他的脸简直像玫瑰一样红起来。 “这有什么……”他叹息道。
“九年前，我在这边见到您时，我就觉得您有事伤神。”他仍然沉声，平淡地说，“许多人都如此，我以前没有注意过，或者，起码，没有这么强烈。但有一天，我母亲在我眼前流泪了，我才觉得过去我是个盲人。我母亲，您，跟我长大的那孩子，路边的摊贩，士兵，来圣母教堂祈祷的人，众人脸上那雨一样的潮湿，原来是悲伤。我很同情你们，大人。我时常希望能缓解你们的悲伤。”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去反问他——难道你从来没有悲伤?
但他激动地抬眼，撞到王子的脸，便哑口无言了：悲伤，兴许没有，但他倒是有一张仿佛不知道高兴为何的脸。歌柏伦长叹一口气，不再说了。他同王子的交往，不算多，也不算少，为这社会的公约去忽视他个性的古怪总归是错的，九年前，在一低沉天空的庭院中见到那弯腰坐着的男人，他就想，来了一个最奇怪的男人，做他的学生。
渎神之举。他操着北方口音低声道，这城市里什么也没有。他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怎能这样……对待……她。他勉强辨认。
“我打算加固圣母教会的军队，好减少——悲伤。”他琢磨道，话语生硬但声音低沉，交杂孩童般的天真和一类君王般的肃穆。
“您非常虔诚……”无可否认。他当时——九年前，教他说孛林话，然而他不愿意。为什么他要学习这个？实际上王子的语言天赋极好，会说好几地的方言，葳蒽南部的，说的尤其好。他坚称那才是女神教会该用的语言；他以为他说的，她，是女神。那是个可以理解的愚行，因为虔诚，多年前就不如实干，且时代无法扭转。
为女神说，王子。您得能很熟练地用孛林话。歌柏伦说。毫无道理。那男人很固执。
九年来，他都再没见过王子和当年一样抗拒或愤怒。他通常面无表情，无论说什么，做什么。
不为女神说，他无可奈何，放弃，颓唐了，就为了女王说。王子，为了你母亲说。
他抬头。他见到他眼里的挣扎，身体里好像有只兽类要迸发而出，骨节紧绷。然而他屈服了。
歌柏伦不再说话，而抬头看前方。两人就要行尽栈道，面前草地平碧展开，一骑着白马的骑手穿过树荫，向他们来，越近，越能看清脸上的笑容。她向她们挥手。
王子夹了夹马肚，转眼间就离了他，向那女人的方向去了。
“拉斯蒂加！”这声音高兴地呼唤道，温柔婉转，有如煦风本身，歌柏伦已经将近两月没见到她，但就算见她，也少有如此容光焕发的。她已年过四十，面容添了皱纹，身材也远比年轻时丰满，但仍然很美，尤其当她微笑。
他停在原处不动；女王亲自来接王子实在叫人始料未及，说到底她不会知道大儿子这时在那。
我总知道你在哪，歌柏伦。他又听见她的声音，只得摇头驱散她的面容。许多年他一次也没见过她，这几天为何日思夜想，梦里梦外都见到？人真有灵魂么？死后也能再重逢？他认为没有，却忽然闭了眼。母亲总知道孩子在哪哟。
一匹黑马和一匹白马已经相遇，歌柏伦看见王子几乎跳下马，三部作两步地朝那女人走去。她张开手臂将他拥抱——尽管就事实来说，该是王子抱住母亲，只是他显着手足无措，不知将手放在哪才好，而她早就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的整个身体；他最终弯下腰，一双手整个将她的背托住，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她肩上。两人紧紧抱着。
歌柏伦慢慢驱马过去。女王的脸上泛起热情，快乐的红，嘴唇翘起，眼角边的纹路却无损瞬间无暇的纯真欢乐。人少见她这样放松，轻盈的姿态。
“我很好……真的很好！你瞧……我昨晚梦见你回来了，真实得很，就想着出来看看。你确实回来了。啊，拉斯蒂加。”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梭他的手指；他不难看出王子有几分僵硬，不是情绪上，而纯粹是身体上的，而与其说是冷漠的僵硬，毋宁恰恰相反，纯粹是那类不敢动作，不敢面对真心的僵硬。
“我很想你。我生病的时候尤其想见你，简直有点埋怨莉亚把你带走了……你在北方还好吗？谁为难你了没有？”女王轻声说，手握着儿子的手。她的身体稍微有点向前倾斜，靠在王子身上。
“没有……没有……”
儿子低声说。 “我也想你……您。”他嗫喏道，“我很担心您，母亲。”
女人的头靠在男人胸口上；歌柏伦不再能看清她的脸，只有声音传来：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很好，像你看见的这样。你一会有什么安排？我想跟你去北部的山丘上转一圈，夏天来了，拉斯蒂加……”
他有一会，一瞬间，忘了，不能明白这是谁在说话。
“那很好！跟我来……我感觉我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你了……”她轻柔，有点伤感地说，“我做了很多个梦，全都像真的一样。你不会相信，我真傻。我梦见你——歌德泼伦大人！”
女王的声调降低了。她抬起头，从她儿子怀里直起身，只是手仍然扶着他。像她说的那样：她很高兴，但的确有点虚弱。
“陛下。”歌柏伦下马行礼，“有幸在这遇见您。”
她脸上的红晕散了。霎时，那面容同瓷一样白，恐惧，担忧和哀愁席卷而来，刮来一顶悲戚做成的王冠，庄严，肃穆。先前的话语和笑容仿佛惊梦一场。
“昨天我去圣母教堂，为我母亲祈祷——她是这天去世的，遇见了王子。”他解释道，低着头，“我正要去见我的侄女。”
“……我很为您家族的事感到遗憾，歌德泼伦。”她低声说。
“您归还我家族的地产已经是我的莫大的宽慰，陛下。我欠您永远的感激和恩情。”歌柏伦说。他知道这恩情，如果是真的，包括了他此时尽快离开。于是他说：陛下——殿下。头点着，身体佝偻，道别，上马，眼神绝不碰这一对母子，向更西边离开了。
当他上了大路，曾一次远远回头——那两匹马，一黑一白，果然向北而去了，但他不能确定女王是否还能恢复最初的快乐；他感到几分遗憾，但更多的是某种忧虑。那忧虑，疑惑，不但没随时间推移减弱，反而愈演愈烈。当他绕着路，远远可看见北部庄园时，便见到那黑发的年轻女人已经倚在门前，轮廓懒散。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诗妲库娃斜睨他一眼，慵懒道：“你去找男人了么，歌柏伦？”
“说来话长。”他不愿多说，下马准备入内，然而她猛得捉住他的衣领，他半分动弹不得，看见她手上黑色，膨胀的血管。
“说吧。”她笑道：“讲故事是你唯一的用处了，叔叔。别让我太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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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眼。他便知道那疑虑不会随退潮消失，像是太阳不从天空降落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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