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 第十章

范倍晨少有地一個人去超市了。

這天還是工作日，他的父母如常上班，家裡沒有聘請固定的保姆，很多瑣事也是一家三口親力親為。

於是他的母親趁着自家兒子放假，嘮叨他去了當一回跑腿。

范倍晨見自己的功課作業進度良好，也沒有找藉口推辭。

他又當了一回孝子。

他拿着母親列給他的清單去購物，駕着車出門了。

來到了距離家裡最近的超市，他不熟悉貨架分類，在超市裡瞎轉。

現在才剛過中午飯點，超市裡人流不多，大部分也是家庭主婦，偶爾也看到一些年輕夫婦，他們各逛各的，各買各的，大家互不干涉。

縱使范倍晨是一個人逛着，心情也特別愉悅。

一個人待着的時候總會想得更多。

而他想起自己賴着習昕言，一起去買菜的那天。

那時候他跟着人來到小區裡的菜市場，只要一進去就知道，菜市場跟超市給予范倍晨的感覺很不一樣。

菜市場的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冷藏味和魚腥味，兩種氣味合起上來不算好聞，卻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反而增加了更多人情味。

只是剛進了菜市場門口，就能聽到各個商戶老闆都在叫賣，不同商戶互相爭取生意，賣花讚花香，大家鬥便宜、鬥新鮮的，他們趕着下班關鋪作最後清貨，也有不少顧客在議價，為周圍環境加添了一把聲音。

他看着向來獨來獨往的習昕言自然地融入其中，深思熟慮地挑選食材，又不時用手指比劃，滿臉不好意思地跟着阿姨說話。

在范倍晨的眼中，習昕言突然變得鮮活了。

傍晚的菜市場特別熱鬧，充滿人間煙火。

那天的記憶特別難忘。

他又忍不住笑了。

而超市是不同的。

超市的空氣很流通，沒有魚味，也鮮有菜味，伴隨着空氣清新劑的氣味走進內裡，甚至聞到淡淡的果香，那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包裝水果。

超市裡也沒有吵鬧的人聲，顧客們大部分都溫文爾雅的，說話聲像蚊子一樣細，唯獨聲音較大的也是小孩的叫嚷聲，還有就是商品刷過條碼機的提示音。

與菜市場相比，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只是，他有點想念在菜市場裡買菜的習昕言。

他在想，如果還能看到更多不一樣的對方就好了。

……

等到他把東西全部買回家，立即拍了張照片到家庭群組裡交功課，證明自己的孝子所為。

母親又很快傳來一份食譜，並附上一句：「明天冬至，你有空就做點湯圓吧。」

范倍晨正在把需要冷藏的東西搬到冰箱，看到訊息後如夢初醒，打開了手機日曆確認。

原來明天就是冬至了。

這時候他又看到母親傳來一條訊息：「材料你已經買了。」

敢情剛剛他買的東西裡就有做湯圓的材料，原來一直在這兒等着呢。

他閒來無事，順勢答覆了母親。

他打開母親傳給他的食譜，按着上面的步驟然後開始準備材料。

先將材料混合，用料理棒攪打、和勻，再把它攪打成為有些濕度的粿粞，又取約一部分放入滾水煮，然後將煮熟的粿粞放回稍早攪打完成的麵中，繼續攪打。

待麵團處理完後，他就可以包餡兒了。

做湯圓沒有想像中難，操作過一遍後，他發現自己還挺喜歡做料理的。

看着零散的材料形態一步一步演變，濕潤的麵團在自己手中搓揉，一顆顆圓滾滾的湯圓形成，最後在它們身上灑上薄薄一層麵粉，湯圓就完成了。

范倍晨看着盒子裡的湯圓，已經急不及待等到明天的來臨。

他還想親自做一碗給那人嘗嘗。

不知道對方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范倍晨已經急不及待了。

⋯⋯

僅僅十個小時就來到了次日，冬至當天。

范倍晨在上學前已經默默安排好這天的計劃。

他家的晚飯吃得早，一般六點多就開飯了，吃完也才七點多，連電視節目的黃金時間也未結束。

他打算跟家人吃完飯後就自告奮勇煮湯圓，親自前往別人家跟人過節去。

習昕言母親早逝，父親也離開他們，如果不是假期要上兼職，習昕言基本也不會去什麼地方。

他幾乎都可以想像對方是怎樣過這天的了。

自從在習昕言生病時照顧過他之後，范倍晨發現自己挺喜歡照顧人的。

準備來說，他是挺喜歡照顧習昕言的。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知道習昕言其實很少向人求助的，所以當他每次看到對方依靠自己的時候，他都能得到極大的滿足。

當習昕言回應他的擁抱時，他一整顆心都要燙起來了；當對方主動接觸他時，他會失控。

甚至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有旁人口中那麼純粹。

但是，他不可以放任自己的慾望隨意傷害人，尤其是習昕言。

這陣子習昕言每天都跟着自己，他與對方的關係已經沒有一開始時那般生疏。

他打算親自把湯圓送上門去。

他懷着興奮雀躍的心情過了大半天，甚至對方下午繞課了，他都沒有發現習昕言不對勁。

他滿心急切地想要給那人驚喜，送學後早早就回了家。

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

母親做好飯，他們一家三口吃過飯，然後他主動請纓，懷着十二萬分的愛心，把昨天做好的湯圓一顆一顆放下鍋。

沸騰的水很快傳來淡淡的香氣，一個個氣泡從鍋底由下而上冒出，發光咕嚕咕嚕的聲音。

湯圓熟了。

他又重新煮了一碗紅糖水，連同兩人份的湯圓放進保溫瓶裡，接着把其餘兩份裝在碗裡，親自端出去給父母。

他留下一句出去一趟，然後雷厲風行的走了，還順便給習昕言捎上一條訊息。

當他開車駛到那人的家樓下時，正好是飯後甜點的時間，家家戶戶都點起了萬家燈火。

唯獨習昕言的家沒亮燈。

他不帶猶豫的按下門鐘，屋內響起了門外也能聽到的叮咚聲。

只是等了好久也沒人開門。

兩人都不在？去哪裡了？

他用沒有提東西的另一隻手掏出手機，才看見先前發給習昕言的訊息還在未讀狀態，直接撥了過去，然而忙音還未響起就斷了。

為什麼電話打不通？

習昕言關機了？

⋯⋯

公眾墓園關得早，習昕言在這天繞了下午半天課，去了探望母親。

他想冬至在這天見一見母親。

他的母親受傳統家庭影響，總是很喜歡過節。

那時候總會煮滿一桌子飯菜，有蝦，有菜，有魚⋯⋯有習昕言喜歡喝的椰子栗子雞湯，還有節日時才會開一罐即食的螺片。

習昕言的母親做飯不是特別拿手，螺片要煮得好吃，工序就變得複雜麻煩，她又既為上班族，時間沒有那麼多，自然就放棄親自烹調了。

習昕言和習昕雨還是吃得津津有味。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aLkLK09Ue

吃完晚飯後看一會電視節目，媽媽就會捧着一碗碗紅糖浸泡的湯圓出來，作為這晚最後的落幕。

雖然同樣是冷藏即食的湯圓，但他們從來都不嫌棄。

有一次他問媽媽，這天有什麼特別，為什麼菜會這麼豐富，媽媽耐心地回答他，冬至這天晝短夜長，暗示嚴冬來臨。古代農耕時期，一年辛苦，人人期待秋收冬藏，穀物糧食積滿倉庫，人們在此時節休養進補恢復生息，準備過年的物品。

因此他們也會響應在冬至這天吃湯圓，象徵圓滿、豐碩，並增添一年歲月。

習昕言以前總是不明白，為什麼天天一起吃飯、已經很圓滿的家人也得在這天慶祝節日。

直到後來母親病了，住了一整年醫院，就連冬至也不例外。

於是母親讓他帶着新鮮買回來的水果，送給照顧的護士們，這時候他才終於明白過去的日子有多珍貴。

然而在往後的節日裡，他的母親都永遠缺席了。

這個圓，早就缺角了。

郊外的墓園特別空曠卻又安靜，周圍的空氣清新，仿佛能感受在這裡安息的靈魂。

習昕言越過一排又一排款式類近的石製墓碑，他看着同樣跟自己一樣來掃墓的人，終於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跟旁邊大同小異的石碑，上面掛着母親年輕時的照片。

習昕言跟其他來掃墓的人一樣，先打掃乾淨，又插上帶來的鮮花，完成這套熟悉的工作後，他一動不動地吹着冷風，站在墓碑前。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跟母親說什麼。

習昕言其實並不擅長表達情緒，也不擅長說話。

而「冷淡」，是他上高中時別人給予他的評價。

母親卧病在床時，他也沒能說好幾句安慰和鼓勵的說話；就連葬禮當天，母親的兄弟姊妹也哭得比他厲害，而他只是呆愣在那裡。

那時他的腦袋一片空白，連眼淚也流不出來。

像現在一樣，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的站在那裡。

後來母親去世了。

他第一次覺得人生好累，活着好難。

父母在自己出生前就為自己準備好將來的道路。

他們替自己起名字、買保險、選學校……

他們做了好多好多，卻唯獨沒有問過孩子本人的意願，沒有問過他想不想出生。

母親離去之前，醫護人員讓你做好心理準備，親戚讓你做好後事和遺產管理。

而自己被迫趕上去處理一切事務，連選擇的權利也沒有。

每個人都叫你堅強振作，卻沒有人關心你到底過得好不好。

從來沒有人問過一句你累不累？痛不痛？

整個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轉，所有人每天都活着、忙着各自的生活。

有的人快樂，有的人煩惱；有的人享受人生，有的人卻活得煎熬。

每次在街上看到各式各樣的人，似乎每刻都在提醒自己：你不能停下來休息，只能繼續向前走，只要一停下來的話，就會被所有人拋開一段很遠的距離。

於是周而復始，日復一日的過去，自己很努力地追趕眾人的步伐。

可是走着走着，自己卻沒有太大的變化，到頭來還是被身邊的人給拋下了。

驀然回首發現，可能早在幾年前，自己就已經停滯不前了。

只是一直被這個世界牽着跑，就連自己都迷失在其中。

那個屬於自己的靈魂是不是早就死去了？

那麼，人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麼？

夠了。

……

習昕言在墓前站了好久，站累了，直接坐在地上。

等到夕陽西下，為墓園染上一片餘暉。

帶有溫度的陽光落在他半邊身上，為他驅走了冬天的寒氣。

他躊躇許久，終於開口。

「媽⋯你是怎麼想的呢？你覺得⋯我不愛你嗎？」

你到底是靠什麼活着的呢？

—

參照香港教育體系

習昕言和范倍晨在2022年9月1日開學，現時正念大學二年級，四年制；

2023年的冬至是12月22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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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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