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屋內後,凄沐藤探頭張望想尋找奶奶的身影,最後在廚房發現,他趕緊快步上前。
「奶奶,家裡來了個奇怪的人,妳沒發現他進到家裡了嗎?」他的口氣很急迫,像是被野狗追著跑的孩子急著找媽媽尋求保護和安慰。
老人家沒有停下手上正在切菜的動作,輕輕一笑,「你是說溫暘嗎?他來送他們家今天剛採收的水果,很甜呢,要不要吃?」
「不要。」凄沐藤被自己過於快速的回話嚇了一跳,但很快地便回過神來,心裡浮現出剛才沐浴在陽光底下的笑顏,甩甩頭,試圖將對方的樣子趕出腦袋。「既然是奶奶認識的人那就沒事了,我以為是小偷。」
奶奶看著孫子背過去的身影,年邁的臉龐揚起笑,她看得出來少年在生氣,也因為熟知溫暘的個性,大抵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但她沒有介入,想著這是年輕人獨有的社交方式,便將注意力放回砧板上,隨口說的一句:「等等溫暘會一起吃午餐,你們能多聊聊。」又把凄沐藤惹得炸毛。
這頓飯大概是他來到苗栗後吃得最不開心的一次了,看著坐在對面的青年,凄沐藤伸長手臂想夾一塊豬腳肉,但礙於臂長有限,只有筷子尖端能勉強碰到,就在他準備起身時,溫暘比他快了一步,將最大塊的肉夾進他的碗裡。動作依然不疾不徐。
哼,手長了不起。凄沐藤在心裡發洩不滿,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看著碗裡的肉,他突然覺得沒了食慾。就好像是他精心搭建的小屋,並好不容易與同居人相處融洽,卻忽然半路殺出程咬金,將他辛苦培育的感情視為無物。因為溫暘正和奶奶暢談小村裡的事情,而他完全沒辦法接上話題,只能將頭悶在碗裡扒飯吃。
分明是第一次見到的人,卻比他還熟自己的親生奶奶,讓凄沐藤有些吃味。這大概是他頭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情緒,他開始思考若是坐在青年旁邊會不會好一點,至少就不會在每次抬頭要夾菜時,與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撞個滿懷。
總算是捱到對方要離開,外頭天色也接近夕陽時分,橘橙色的天空相當漂亮。奶奶將溫暘送到家門口,叮囑他一定要跟爺爺道謝。
「肯定會的,凄奶奶妳別擔心。」溫暘捧著奶奶的手,神情柔和,接著抬頭往屋內望,想找尋那個嬌小的身影,無奈沒見到任何人。反正我明天會再來,他心忖,便再次和老人家說再會。
§
「奶奶,我們家的庭院裡有種薔薇嗎?」
冷不防被問了這麼一句,坐在客廳的奶奶有些吃驚,「沒有呢,怎麼了嗎?」
正在將沾滿泡泡的碗筷用清水沖洗乾淨,凄沐藤咬咬牙,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但不能把氣出在無辜的奶奶身上,於是他故作無所謂,說了聲沒事便繼續洗碗。
隔天,天氣依舊晴朗,今日也決定待在後花園閱讀自己帶來的原文書籍,凄沐藤迫不及待地等待奶奶看完電視,便再次將搖椅搬到花園裡。在椅子上將自己搖進書本的世界中,凄沐藤樂此不疲,覺得心情正愉悅,卻聽到屋內的開門和招呼聲,直覺告訴他即將大難臨頭。
他就像受到驚嚇的貓一樣從搖椅上彈起身,默默走到花園連接屋內的門框上,探出一顆頭張望。果不其然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還有奶奶咯咯笑著的聲音。
此刻他真的吃味到一個極點了,為什麼一個他毫不認識、毫不瞭解的人竟然和他的「家人」感情融洽,甚是比他還熟稔。
大抵是在賭氣,凄沐藤縮回頭、扭過身,在後花園的草地上踢著無辜的小草和石子。上次見面時溫暘還跟他說了一句日文,意思是「你的名字叫什麼?」,當時他只滿心地想要吐槽,落下一句毫不客氣的「跟你沒關係。」就擺頭走人,現在仔細回想起來,為什麼對方會說日文?難道也是大學生?也是日文系?苗栗有大學嗎?
被湧入腦袋裡的問題惹得頭昏腦脹,凄沐藤抓抓後腦勺的碎髮,沒注意到有個人就站在後頭笑臉看著他。
「嗚啊!?」眼角瞥見人影,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少年嚇得驚叫出聲,連最後的矜持也沒了。
溫暘微笑望著他,眼前的少年一頭淺棕色的髮看起來細軟好摸,瞪大的雙眼裡,如同釉綠青草的顏色倒映著他的身影。「抱歉,嚇到你了?」他往前踏出一步,對方跟著向後退了一步。
凄沐藤只覺得眼前的人相當礙眼,幾乎高過他一顆頭的身高和那對眸子,都令他覺得自己的地盤被侵犯,而他現在只是在保衛他的家園而已。殊不知,在溫暘眼裡他不過就像是一隻炸毛的小橘貓。
「凄奶奶說你最近都在後花園裡看書。」溫暘試著搭話,想降低對方的警戒心,「你都在看什麼?日文小說?你會講日文對吧?」
一連串的問題皆不被理會,凄沐藤眼巴巴的將視線繞過溫暘,無聲向房子裡的奶奶求救,無奈訊息沒傳達到,他現在只能靠他自己了。孤僻和怕生是他的天性,似乎從小與外頭的人社交就是這個樣子,因此在上大學前並沒有結識到好友,是一直到進入日文系,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他才漸漸開始和人對話、交流。也可以說是慢了別人不只一步或兩步,對待凄沐藤,若是想跟他交好,必須得花費超常的耐心與毅力,才能碰觸到他的表面,並讓他卸下倒豎著針刺的外表,了解到他的真心。
「你小時候有來過苗栗對不對?」溫暘語氣溫和、友善,似乎壓低了嗓音讓其聽上去更加柔和,「但應該和現在的苗栗差很多了,小沐你——」
「別叫我小沐!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到底是誰,為什麼可以這麼自在的擅闖別人的家裡?這裡的人都和你一樣沒規矩嗎?」一口氣說完,凄沐藤大力喘著氣,緊緊皺起的眉宇表達著全身上下的不悅和排外意識。
溫暘吃了個閉門羹,才想到雖然他知道少年的事情,但對對方來說自己就是個陌生人罷了,便小心翼翼的自我介紹起來:「我叫溫暘,住在凄奶奶家隔壁兩棟的透天厝,那裡是我爺爺奶奶的家。」他的唇瓣依舊帶著一點弧度,瞇起的雙眼是因為上頭的太陽越來越刺眼。
「爺爺和凄奶奶很熟,他們是國小同學,我畢業後回來苗栗幫爺爺務農,常來凄奶奶這裡串門子。」算是相當言簡意賅的解釋了,溫暘抬起手搓著頰邊的鬢髮,不太確定講出這些能讓凄沐藤脫下多少的心防。抬起頭與少年四目交接,從那對釉綠色的眼眸裡看到全然的不信任。溫暘也不是白目,知道自己還不算在凄沐藤的交友選項裡,也聽凄奶奶說過她那位孫子怕生又慢熟,便不再往前靠近,反而後退了一步。
「那……今天先這樣?」他試探性地拋了個問句,「之後如果你有想去苗栗的哪裡走走,可以跟我說,我能騎車帶你去。呃……沐、凄沐藤,可以這樣叫你嗎?」
「都可以,只要別叫我小沐。」少年轉過身去,拒絕回答前面所有的問題。
溫暘也接不下去了,看著那滿身刺的背影,他被扎的手有點疼,便道了再見,隨即走出後花園。
聽到腳步聲和關門聲,凄沐藤悄悄地用眼角餘光往身後瞥,那堵又高又刺眼的牆總算不見,但也早就毀了他今天看書的閒情逸致,原想就這樣進去屋內,但不知道對方到底走了沒,於是他又旋身,在花園裡來回踱步。
對於溫暘這個人,他還一知半解。雖然方才有聽他一個勁兒地講了很多事,也因此得到些許資訊,但基於凄沐藤的個性和一向的待人處事,目前「溫暘」只姑且被他放在「陌生人」的位置上——而且還是個擅闖雷池既囂張又沒禮貌的陌生人。
一想起來就生氣,少年脹紅著臉,雙頰微微鼓起像是在跟什麼作對似的,分明現在花園裡只有他一個人。來來回回的走,一邊消化情緒,斜眼瞄見身旁的盆栽邊緣插著一朵粉紅色的花,近看才發現是昨天溫暘放在他書本上的薔薇。
「隨身帶著花也太奇怪了吧!」他瞪著那朵薔薇花,幾乎要讓花瓣著火。無論怎麼想,溫暘都是一個怪人,莫名其妙地便知道他的事情、他的名字,連自家奶奶都把他的事出賣給那個奇怪的青年,凄沐藤一邊念著,一邊就想衝去找奶奶訴苦。
深深嘆了口氣,他在那盆栽旁蹲下身,近距離觀察粉紅色的花朵,一瓣接著一瓣相連而成,從外頭的粉色一直到裡頭的白色,漸層的顏色相當漂亮。
「薔薇也是玫瑰的一種吧?一見面就塞給別人玫瑰真的太怪了!」他咕噥,也沒再多想,起身後往屋內走去。
被擱在盆栽裡獨身一枝的野薔薇,在太陽的照射下幾乎曝光成白色的,時間經過午後,陣陣涼風吹來,它也跟著搖擺,像是準備開始跳起一支獨一無二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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