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光陽市還偶爾會飄下小雪,但他們的運氣很好,今天出大太陽,穿著厚外套在室外走路其實很舒服。
周眠牽著男人的手走在蟾津江畔,停在水面的蜻蜓拍拍翅膀,或許只是短暫停留解渴,很快起飛時還差點兒撞上靠近觀察的男孩鼻尖。
他摸摸鼻子,轉頭對上了男人黑短髮下的細長眸子。太陽讓他有點睜不開眼,於是男孩伸手取下掛在對方襯衫領口的墨鏡,替人戴上。
聽見男孩風鈴般的輕笑,他牽緊對方起身,不自覺上揚的嘴角藏得隨意。反正這趟就是來全羅南道渡假的,四捨五入也可以說是約會。
逃離台灣春季令人心煩的氣候,韓國南部的光陽市才剛要開始變暖,也正好是梅花的季節。
滿山滿谷的梅沿著山稜展開雪白地毯,跟著人群走上邊邊未完全融雪的山路,變成觀光區的村落裡,除了各種賣梅子的老式小店外,像他們一樣的觀光客也不少。
「小眠,想吃冰淇淋嗎?」
男人晃晃他們牽在一起的手,柔柔的聲音卻融化在風中,被人群吞沒。周眠四處張望著小攤販,像是真的沒有聽見。
「小眠,小眠?」
空氣裡的各國語言混著複數對話,過度吵雜使他微微皺眉,不安和有些突兀的淡淡梅花香瞬間填滿腦袋。視線恍惚地向下一瞥,本來和一隻白嫩小手相牽的掌心倏地空虛,冷風拂過的感覺鮮明具體。
小眠……周眠?
生怕是在這個太多陌生人的地方把自家小魔鬼弄丟了,男人拔起原本定住不動的雙腿,小跑著在觀光客間穿梭。路過了一個又一個梅子冰淇淋攤,視線掠過好多張陌生人臉。
沒有、沒有。
跑過了整條老街,石磚路末尾是能夠眺望山下風景的觀景台。滿是依偎著拍照或吃小吃的情侶與遊客,但周眠一頭長白髮綁成馬尾的背影並不在其中。
心裡的罪惡感無聲漲大,他像是快要被太濃郁的花香淹沒,看不見的厚重石頭狠狠砸在胸口。
扶著觀景台扶手微微喘息,男人抽出背包旁放著的寶特瓶在木椅上坐下,扭開水瓶就直接仰頭灌下一大口。透明的晶瑩沿著下顎滑過喉結,冰冷的感覺卻好像無法讓他清醒。
直到一雙小尺寸的手向前撲抱,埋進他懷裡用力環住腰。閃過視野裡的閃亮白髮,遲遲無法平復的急促呼吸,還有重新環繞身邊的淡淡乳油木果香氣,莫名地也帶回了失蹤的安全感。
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就聽到懷裡一聲細小的「對不起」,空水瓶摔在地上和擁住男孩的舉動流暢滑順,就像習慣已久的反射動作。
輕鬆抱起男孩讓鬼坐在腿上,周眠抬起被亂髮遮掩的臉,然後任由男人的大手替他整理瀏海和毛帽,又輕輕捏了下後頸以示安慰。
「你去哪裡了……?」
晶亮的眸子抬起,微紅的眼角是摩擦衣物的痕跡,男人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沒什麼事,可扶在他後頸的手特別冰冷,還微微顫抖。
「呃嗯,我其實……一直都在你旁邊。怎麼說,」男孩繞著食指嘀咕,小臉看起來委屈又想發怒。「喂,你給我自己出來解釋。」
軟軟的聲音發起脾氣來甚是可愛,看著懷裡的小魔鬼雙手還抓在他的外套上,上身卻轉向一邊,朝著這區開得最茂盛的梅樹喊聲。
他怎麼忍心笑出來呢。
男人勾著唇角,方才的陰霾一掃而空,默默地將手移至周眠背後,又將小魔鬼攬得近些,就怕他不小心摔下去。
順著周眠的轉身的方向看過去,一頭金短髮的小男孩眨著碧綠瞳眸從大梅樹後方走出,從粗布麻衣伸出的白皙小手抱著裝梅子的麻袋,臉頰被梅子塞得鼓鼓的。
「咕唔,對不起……我只是見到睡魔大人太興奮了,能不能原諒我?」
小孩看起來和周眠差不多大,但是體型大上不少,高高壯壯,幾乎和坐下時的男人一樣高。抱著男孩的狀況下,他必須微微抬頭才能與對方對視。
「沒關係。你是?」
「我叫西浦!以前是在贖罪的墮天使,現在出獄了在人間當無業遊民。睡魔大人~真是好久不見,應該有百年了吧!那時候梅花村這裡還是一片雪白,只有我家旁邊的那棵紅梅呢。不過話是這麼說,您現在……怎麼只和一個人類那麼親近?」
「那……跟你沒有關係,我喜歡這個人。」
「可是一個人類的壽命很——」
「算了!走開,你還是不要說了。老實說我不懂你為什麼會這麼高興,但你也沒資格說我。」
男孩爬下他的腿,牽起男人的手就往石頭磚路跑去,小小的身影靈巧卻不穩,跑上山路時一個踉蹌就摔在了柏油路面。
罪魁禍首小石子向前滾動,停在男孩的鼻尖前不遠處。他的臉好痛,大概破皮了。他是不是搞砸了這趟旅行?突然出現的脾氣或許也讓男人沒有心思繼續和他賞花吃冰了吧。
「小眠,」男人端起他的臉,夾著手臂將小魔鬼拉起,再讓他扶著自己的肩膀站穩,心疼得眉頭都皺了起來。「臉都擦傷了。」
發抖的小手揪緊男人的外衣,他咬著下唇不說話,感受對方輕輕把他的臉撥乾淨,又拍了拍膝蓋和胸前。黏稠液體流過面頰的感覺令他微怔,下意識抬起的手卻在碰上之前就被男人暖暖地包覆,另一隻手隔著他的蒼藍色毛帽摸摸他的頭。
「來這邊,我先幫你簡單洗一下。」
語落,男孩便感覺身子一輕,瞬間離男人的表情好近,明明對方現在是站著的狀態。於是他撇頭看看地面,雙手仍然勾在對方頸部。地板的距離,好遠。
男人將周眠打橫抱起,帶到一邊的梅樹下的大石頭邊,讓他坐下之後,用清水沾濕紙巾開始小心翼翼地擦拭臉頰,就連隱隱冒汗的額頭也擦得乾淨清爽。
滲血的傷口只能先簡單處理,男孩緊抓著懷裡那隻伸過來讓他抓著安心的手臂,在感到刺痛時用力閉眼。
以前流浪的日子,他從來不曾好好處理過傷處。很久以前有人類教過他,用怎樣的藥草、怎樣烹煮、怎樣濕敷,可是人類不在了,沒有人會再去在意他的那些創口。
「擦好了,不痛不痛了。」
可是面前的男人溫柔地摸摸他,男孩放鬆下來的小手卻仍蓋在對方的手臂上。然而對方指尖敲敲他的手背,視線向下一轉,竟是從手心裡變出了顆梅子糖。
他驚訝得瞬間抬眼,面前的人兒卻雙眼瞇成弧線笑著。「小眠,我可能沒有明白和你說過,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知道你的事喔。」
周眠怔然,還沒反應過來,男人便拆開糖果紙,將圓圓晶瑩的淡黃色寶珠推進他柔軟的唇,清雅酸甜的梅伴隨著男人溫度的吻,彷彿帶他回到初遇那名貪吃墮天使的那年。
周眠不記得過了多久,只知道那時的他正因為和上頭唱反調而被通緝的開始。在世界各地流浪逃難,居無定所,魅魔大概也還沒出現。
一片雪白的梅花村蓋著茅草屋,村民種梅採梅,以此為生度過嚴寒。而在人群之中特別顯眼的金髮男子,正坐在路邊和人類有說有笑地談天,隨手就抓幾顆梅子往嘴裡送。
那不是人類的味道,睡魔心想。
於是白髮男孩壓低帽兜、隱藏氣息,像普通來訪的觀光客一樣接近他們,默默地開始在村落生活。打聽那個男子,也注意外頭的消息。
「嘿,你,在這裡待很久了,是不是該打聲招呼?你應該也想光明正大地和大家在一起吧。」
某天幫忙村民摘梅子時,男子主動來搭話的語氣輕鬆,不過那時候的他已經成了少年的模樣。
精神體不足,睡魔很清楚這種狀況,因為他自己就是。每天為了在人類世界隱藏身分,幾乎只吃進了足以藏起翅膀份量的精神體。
「嗯,對不起。我只是想掩人耳目地生活,希望你能讓我留下來。」
根據幾個月的觀察,男子……少年和村民相處得非常愉快,時常有人帶著一籃梅子來給他,就像去廟裡進貢,包括收留睡魔的那對老夫婦。
「你是惡魔?」
「我不做壞事,但惡魔姑且還是。我是睡魔,編號零五一。正在躲路西法大人的追捕,所以希望——」
「等等,你在躲追捕不該來這兒的。我是正在贖罪的墮天使,這裡的一舉一動都被監視,所以——」
轟隆。
像是爆炸的聲音,雪白的村落村落冒出陣陣黑煙,還有人類的驚叫與竄逃。
好像有點……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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