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鐘指針指到六點、鬧鐘響鬧,是起來道歉的一天,梳洗、煮早餐、敲敲詠心的房間門。唉,不是親兄妹就是有點尷尬,我打開房門又不是,不打開她又不醒。
我歎口氣,扭開詠心的房門,上前打算重施故技捏她鼻子,可是我一摸上她的臉,是濕漉漉的,有股很濃重的鐵鏽味。我驚得後退開燈,燈掣上拓印了鮮紅色的手印,我再次看向詠心,她的臉是一片血肉模糊,整個枕頭、床單,都是滿滿的血水流淌。
「⋯⋯救命!救命呀!」咽喉艱辛地發出了求救聲,我跑出屋外尋找救援。
「世侄呀,發生甚麼事呀?」村長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村長,詠心⋯⋯ 詠心她⋯⋯」我急於轉身解釋,卻駭然見村長的臉也是血肉模糊,血從臉上潺潺流落至衣衫上。
我嚇得轉頭就跑。發生甚麼事?喪屍末日嗎?還是我的腦袋病變了?
思緒混亂的我從自家門前跑到蘇氏士多,大力拍打尚未開店的鐵閘,嚷道:「蘇太!蘇叔叔!詠心她、她的臉⋯⋯」
「詠心怎麼啦?」蘇太的聲音自遠而至。
我轉頭張望,驚見蘇太太的臉部亦是血肉模糊,伴在她身邊的蘇先生抬起頭,眼球掉在地上,擦過我的鞋邊。
我驚慌縮腳後退,想要逃跑,只見村民們紛紛從後迎上,村長、黃知銘、蘇婆、佘叔、鯤伯、萍嬸、相敬叔、桂芳姨,甚至不在村中的楠伯伯、慧敏姐姐、譪頤姐姐、蘇明麗⋯⋯ 每張都是血流肉爛的臉,像是被狼牙棒狠揍過,又像是被子彈轟破相,直直向着我走來。
我環顧四周,無路可逃,只得慌亂揮舞雙手防備,兼失聲大叫:「不要過來!走開!你們給我走開!」
忽然,一隻大手搭在我右肩上往後扯,拉力為我解圍的同時,偏逼使我不得不轉身對着來者的爛肉臉,只聽見熟悉的溫潤男聲在我耳朵中炸開:「允龐,爸爸不是讓你對長輩要有禮貌嗎?不可以大吼喔。」
「啊——」睜眼、驚醒,滿頭滿背都被汗水浸濕,告知我剛才的可怕景象是場惡夢。
我是甚麼時候睡着的?拿過放在床腳的鬧鐘,是凌晨三點半了,還有兩個半小時就要起來煮早餐道歉。
真的是惡夢嗎?我攝手攝腳扭開詠心的房門,從狹縫之中窺探詠心的狀態,很好,睡得歪七扭八的,不像夢中般是側躺。戰戰兢兢地攤開五指,伸手摸向詠心的臉部,是正常的眼鼻嘴,不是夢中那種濕黏的觸感。確定了只是發惡夢,我才冷靜地回到房間內。
我記起來了,我向你們隱瞞了一些事。
或者說,是我對自己隱瞞了那些我不願意想起來的事,我真是個不可信的混蛋。
我知道我是怎麼患上面部識別能力缺乏症的,我知道我想要疏遠詠心的因由並不只是基於青春期,我知道我的父親是如何意外死亡的,因為我看着他死亡。
那時候我還是小學四年級、九歲,在上完補習班,與蘇明麗、黃知銘結伴回到村內。剛好在分叉路口揮別他倆,耳聞驚叫聲,我就在這座村屋的樓下,抬頭往上看——
當時我的父親佘一睦單手吊在天台的圍欄上,另一手奮力把不知為何掉出圍欄外的詠心拉回來,並且推到圍欄內。正當圍觀的村民為我父親的救人行動鼓掌之際,我清晰看見父親筋疲力盡卻仍然想要求生的表情,但這邊廂把詠心推回圍欄內,隨即竭力手滑、墮樓。
是的,我的父親就在我面前墮樓,臉部着地、化成爛肉,眼球因壓力擠掉滾出,血濺到我的白色球鞋上,地上的血泊不斷擴大⋯⋯
我就呆站在那裏,看着我父親變成屍體,周圍的人們亂成一團,我卻甚麼都聽不清楚。
自此,我看不見人臉,我對余家的感恩和依賴、對余詠心的喜歡,使我不願意承認他們與我父親的死亡有莫大關聯。
余爸余媽之所以積極申請領養我,是因為有愧於我;村民之所以熱烈歡迎我回村,是因為可憐我;詠心之所以對自己好、關心自己,全都基於當年我的父親意外死亡一事;我想要疏遠詠心,是因為我心情複雜,才有意無意迴避。而如今我只能把問題怪罪到我的父親身上,是他不自量力、是他考量不周,才會導致他的死亡。是的,我在怪罪一個死者,這比起埋怨身邊人容易得多了。
因為我不想面對、我不想承認,不想釐清我現在擁有的美好的事物都是基於父親的死亡,我不想要知道、我不想要記起。
請讓我不去回想吧,這件事情太痛苦了,就讓我繼續選擇性地隱瞞,我寧可做個不可信的混蛋。現在是凌晨四點了,還有兩個小時,就是新的一天,就讓我把惡夢遺留在漆黑的深夜、埋藏。
時鐘指針指到六點、鬧鐘響鬧,是起來道歉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