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的星夜之下 - 塵埃與(新)塵埃

在客運下了高架橋，在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緩緩睜開眼。窗戶上的雨滴正在比賽著誰能最快從頂端滑下來，而外頭是滴著水的高架橋和濕透的馬路。

我總是能在下車前的這時候醒來按下車鈴，彷彿這是我的某種特殊能力。

｢車子能不能再停久一點啊…。｣

心裡想著至少等雨變小再批著外套回去，但是車子無情地開動，似乎對等一下大雨給我的洗禮早已迫不及待了。

下了高速公路，連接的是一條長長的大路坡，左邊的小河被夜晚蓋上黑幕，高速墜落的雨滴在上頭點綴著潔白漣漪，而右邊是條以灌木及野花叢當成圍欄的鐵路。

就快到站了。

我望著坐在前三排的她，手機的藍光照亮了她的頭髮與窗戶上的雨滴，像是有妖精圍繞在她身旁般。她還是安穩地坐在位置上，我的內心被失落和焦躁扭成一團。

｢說不定明天也會看到她阿。｣

｢那也要在相同時間搭到相同的車，而且你今天是加課才這麼晚回家吧?｣

｢那明天就在車站等到9.30的末班車。｣

｢......你是變態嗎? ｣

｢還是故意把手機停在自己電話號碼的畫面上，接著在她面前假裝跌倒阿?｣

｢不會有人想認識一個蠢蛋吧。｣

我的內心現在正處於高度澎湃的狀態，在我腦海裡一瞬間閃過無數個搭訕被拒絕的想法。如果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搭訕失敗」這件事，我恨不得現在就衝到她面前跟她要聯絡方式。

給猶豫的時間並不存在太久，很快，再度急煞的公車一下把我的身體跟心裡拉回了現實。那是一種大腦在激烈運轉過後產生的失落感。我像是剛搭完十五次的雲霄飛車，心裡已經放棄的站了起來準備要下車了，外頭變大的雨聲似乎在嘲笑著我的懦弱。

就在此時，她也站了起來。

我驟然停住腳步，近看才發現她的身子真的很小，她一手拿著黑色的折疊傘，一邊快步地走向刷卡的機器，而我緊跟在後。

｢學生卡，下車。｣

她刷完卡後便快步地走向車站的遮雨棚，撲面而來的風夾雜著雨水使她不自覺得瞇起了雙眼，被吹起的秀髮像是風先生揭開一幅曠世巨作的遮畫布，讓我有幸一睹這絕世容顏。

我跟在她的後面，一步一步地走下公車的台階。摘下了耳機，失去了音樂的屏障的我，從腳底傳來的震動似乎正隨著步伐的節奏不斷衝擊顫抖的心頭。

一離開公車的庇護，雨水像是我的瘋狂迷戀者，如同冰錐的雨滴往我身上襲來，惹得皮膚一陣刺痛。我迅速地往遮雨棚走去，看見她正抬頭看著天空中的烏雲，應該是想等雨勢變小再繼續走吧。

昏暗的公車站沒有任何照明設施，除了來往車輛帶來的短暫燈光外，周圍只剩下為了躲雨的兩人。

我傻傻地站在遮雨棚下，沒有雨傘的我只能乾等著雨勢變小，望著無數雨滴在路燈的襯托下一閃而過，就像是在觀賞一場宏偉壯觀的流星雨。

｢該用甚麼方式跟她說上話呢，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心想著，遠方因雨水暴漲的溪流聲像是野獸的吶喊忽遠忽近，感覺她隨時都會撐著傘離開。

就在這時，我的肩膀被輕輕的點了一下。

那種感覺溫柔而輕盈，彷彿像觸電般瞬間從後背竄遍全身。我不自覺地回了頭，看見頂著嬌小身軀的她就在我身後，眼睛直盯著我，應該是帶著疑惑的眼神。我並沒有直視她的臉，如果這麼做，我大概會緊張到不知道會說出甚麼來。

｢啊，不好意思!｣

她瞪大了眼睛，看起來像被我的反應嚇到了。連聲音也是如此美麗，不知道為甚麼讓我莫名感動。

｢嗯?｣

我試圖壓抑情緒，以淡然的語氣回應，但此時我的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你要一起撐嗎?我看你好像沒有傘。｣

她的語氣再自然不過，只是單純的關心。

這一刻，整個宇宙彷彿只剩下她的聲音。

左邊的灌木叢被雨水滴著不斷上下搖擺，像是小狗興奮地搖著尾巴。整個環境變得異常安靜——吵雜的雨聲、汽車的喇叭聲、轟隆暴漲的溪水聲，全都蕩然無存。

｢謝謝你。｣我微笑的點了點頭。

那瞬間她像是顫抖了一下，隨即立刻把頭別向別處，撐著黑傘的背影跟嬌小的身軀在滂沱的大雨下顯得格外寂寥。

｢那...一起走吧。｣

她笑著轉過了頭，這次我看著她的雙眼。她的雙眼反射出瞬間劃過的無數雨滴，像是閃耀的，溫柔的流星。

我們離開了公車站，往我家的方向走去。左後方的火車站因為是小站，再加上夜色已深，空無一人，只剩下一盞老舊的LED燈不斷閃爍。而右邊則是再尋常的一般住宅，從裡透出微弱的燈光映照著靜謐的夜色。

我們兩人慢慢走，但她的身子真的矮小到我必須彎著半個腰身來行走。很快，背部便傳來抗議的酸楚。我挺直了身軀，頭頂了傘架，她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抬頭看著我。

｢還是我來幫你撐吧。｣

我示意地指向傘，再指向我的頭。

｢好。｣

她看起來像馬上了解地點了點頭，隨即把雨傘傳遞給我，我望向她緊緊握住的傘柄，伸出來些微搖晃的透白之手，看起來纖柔又溫暖。她的脖子上掛著靜靜閃爍的項鍊，但因厚重的衣服並不能完全看清是什麼形狀的。

我們走在靠近左側的路旁，路邊長著大小不一的灌木叢。兩人稱著同把傘，我看著我們的腳在圓形範圍內的傘影下逐步移動，此刻，我真希望我的家住在無限遠處，這樣我就可以跟她永遠待在這個直徑不超過兩公尺的圓圈內了。

左轉過了平交道，映入眼簾的是深夜早已陷入沉睡的老街。左邊寺廟的紅門上畫著站立的門神，祂們拿著兵器威風凜凜地守護著大家的夢鄉。街道上的商家鐵門都被緊緊地拉上，沒有鐵門的則似乎是用內鎖，玻璃窗上蒙起的水霧讓人沒辦法窺探內部。整條道路上死寂無聲，連一輛經過的車子也沒有。

傘外滂沱大雨的吵雜聲與傘內兩人尷尬的沉默，強烈的對比使我感到些許的不自在。

｢你家住在這附近嗎?｣

我率先打開雨中的沉默，我甚至不確定說出來的話有沒有因為緊張而些許顫抖。

｢我家在前面左轉後的第一個斜坡最裡面。｣

我心頭微微一震，因為那正是我家所在的斜坡，而且距離不遠。

｢真的嗎？那不就在我家後面，但我好像都沒看過你？｣

｢其實我是最近才搬過來的。｣

她笑著看向我，動人的笑容牽動著上翹的嘴角，露出的潔白牙齒、鼻形和臉龐的線條都在暈黃的路燈下被清晰勾勒出來。

我身旁的她全身散發出的氣質就如同只存在於異世界的潔白精靈，這讓我不免對她感到好奇。

｢不過你怎麼會搬來這裡阿，距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而且附近也沒甚麼好吃的店。｣

她托了托自己的下巴，似乎在想著什麼。

｢嗯…這裡到學校的通勤時間還可以接受，而且比起學校附近，這裡的房租便宜很多。｣

她瞥了一眼遠處昏暗的炒麵店招牌。

｢而且我大部分時間都自己煮飯，因為自己一個人住所以要準備的東西也比較少。｣

｢而且我都自己煮飯。｣

這句話賞了我的心頭狠狠一記直鉤拳——

只有可能在畫中見到的美女長相，能夠自己應付生活還會下廚。

她到底是多受上天的寵愛才有著這些無數吸引人的特點?

｢我要娶妳。｣

當然，我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跟她聊著做料理前的一些準備工作和辛苦的地方。

我們走過一盞又一盞閃爍的黃燈。

｢你是大學生吧，這麼這麼晚才放學?｣

她望著前方人行道上的樹，像是在想著甚麼。

｢教授要趕進度就會這樣，每次都一定要講完才肯放我們走。｣

剛被疲勞轟炸完的我朝前方嘆了口氣，她像是在安慰似地對我露出了笑容。我拉直了沒拿傘的那隻手做出伸懶腰的姿勢，想把內心的蜷縮的緊張感全部排開。

｢是喔，教甚麼科目的 ?｣

｢高等結構學。｣

她點了點頭

｢恩，感覺好難，我完全聽不懂。｣

｢其實......我也聽不懂。｣

我無奈地看向她笑了一下，她則用手摀著嘴，輕輕地笑了出來。

遠方的雨雲依舊沒有散去，但是我卻覺得身體好像有因為些許適應而放鬆了下來。

我突然想起我跟他搭了同一班車，甚至在同一站下了車，這冥冥之中的緣分讓我忍不住想問。

｢對了，你也是公菀大學的嗎?我看你跟我搭了同一班車。｣

我望向她，準備向明天的校內約會發起攻勢。

｢不是，只是剛好去那邊買了點東西。｣

強而有力的否定了，我在內心失落了一下。

｢是嗎？那你是讀哪裡？｣

｢恩......。｣

她想了一會。

｢這是秘密。｣

她瞇起眼睛，發出｢嘻嘻｣的笑聲。

我的失望清晰地溢於言表。而她也似乎察覺到這點。在短暫的沈默後她突然笑著望向我。

｢不然你猜對我買了甚麼就告訴你，我現在正穿著的喔。｣

我立刻用雙眼上下打量了她身上的所有東西。非常厚的外套，銀白色的連身裙，米白色的斜背包，黑亮的馬靴。

她身上的羽絨衣看起來是最近買的，灰棕色的絨毛看起來尚未褪色。

｢恩...衣服?｣

｢逼逼，答錯。｣

她身體往我的方向傾了過來，用因為笑著而瞇起的眼睛望向了我。

｢圍巾?｣

｢也不是。｣

｢內衣?｣

｢你很色。｣

｢不會把它吞下肚了吧。｣

｢才不是呢!｣

她將雙手叉腰，擺出一副｢早就知道妳一定猜不到｣的表情，似乎對我猜不出來的反應感到非常得意。

就這樣我幾乎把肉眼能清楚見到的東西全部猜了遍，但得到的回應都是｢逼逼。｣，然後笑著在胸前比了個大叉叉。

｢我放棄。｣

我無奈地望向她。主動結束了這道對我來說價值百萬的難題。

｢哼，沒有毅力的男人。｣

她把頭撇回正方，覺得無趣地嘟起了嘴。

她的聲音非常柔和，我覺得如果聲音能夠化為實物，那她的一定會變成療癒、柔軟的抱枕。

抬頭看了一下斑馬線旁閃爍的黃燈，看起來連它也準備進入夢鄉了，我們快速地過了馬路，深夜的暗巷只有我們兩人的影子，左轉後準備進入往家的斜坡上。

就在這時我能感覺得到腳底每走一步，襪子都會滲出一些水，濕濕黏黏的感覺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好煩，鞋子都濕掉了。｣

說完我抬高了左腳，腳下帶起的水珠被高高拋起，再重重落下。

｢我也討厭下雨。｣

她看向我，接著直視著前方，然後靜靜地說道。

｢每次下雨總會讓我有種孤獨的感覺，就好像大雨會沖刷走所有我的一切，所有我愛的事物，雨停後我彷彿聽不見任何聲音，我很討厭這種感覺。｣

我並沒有說話，而是靜靜的看著她毫無波瀾的側臉。

她看起來內心在想著什麼。

我們沈默了一會。

｢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嗎。｣

我試探性地問。

｢逼逼，我沒有男朋友。｣

我鬆了一口氣。

｢只是單純抒發一下心情，你懂的，就跟詩人一樣。｣

她露出一幅神氣的表情，並向我笑了一下。

雨似乎已經停了，但天空中的雲依舊積的厚厚的一片，看起來並未消散。我也並未收起她的傘。她仰著頭閉上了眼睛，看起來挺自在地嗅著路邊草皮雨後的氣味。

伴隨著路邊的蟲鳴，兩人都不發一語，我們就這樣靜靜地走。

拜託，讓我們的時間再久一點吧。

｢我家就在前面那間公寓。｣

不想就這樣結束。

｢是嗎?｣

她靜靜地說，我感覺不到她所想表達的情緒。

我把頭瞥向別處，我已經沒辦法再壓制住自己，平常看到那種絕世正妹我總是抱持著無能為力就順手放棄的想法，但只有她，我想如果放棄我一定會失落很久。而且絕對是會讓我後悔的。

我站好了腳步，安撫好混亂的內心，就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脫口而出。

｢你有...手機嗎?｣

我非常確定此時我的聲音應該是極度顫抖的狀態。因為若是從表面上來看這單純的問題那麼答案一定是肯定的，而我這麼問的真正意義是想確定她是否願意跟我交換聯繫方式。

她沉默了一下，我能看見她的表情從緊張到緩緩放鬆。

｢有喔。｣

一抹淺淺的酒窩在她臉頰邊盛開。

我在內心深處出激動地大喊，努力壓抑住現在就想要直接跳起來的衝動，跟她交換了電話號碼。皎潔的月光衝破雲層，將烏雲逼得是節節敗退。

因為害怕回去就被刪掉，或是她其實是不好意思拒絕。在她準備離去的時候，我還是問了一句:

｢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她沒有回應我。

她嘴角微微地上揚，看著地板，再看向我。我以為她又要笑著捉弄我，她似乎想說什麼，我就這樣靜靜看著她。

但下個瞬間我看見她的嘴唇似乎在細微的抖動。眼睛泛起漣漪，她用手拭去眼眶溢出來的淚滴，試圖將眼淚鎖在眼角，她望向天空，緊瞇著雙眼，想要重新整理自己。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繃緊的眼眶看起來隨時都會潰堤，

我愣在原地，喪失了組織言語的能力。

好想抱她，看起來是如此的脆弱。

她似乎也對於自己突如起來的反應感到錯愕，回過神後隨即轉了身，繼續走去，我看不到此時她的表情。

｢會再見面的喔，絕對!｣

她突然轉過頭，朦朧銀白的月光投映在她的臉龐，剛流淚的容顏在月光下蘊含著一種說不出的美。她手緊緊握住項鍊，那銀金色的花形墜飾在月夜的薰陶下顯得璀璨高貴，全身上下都閃閃發光，如此迷人。

｢再見。｣

我就這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的巷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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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與(新)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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