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促進研究組大概是整個戰略規劃局最沒用的單位,沒人清楚他們具體研究什麼,或是曾經對於國家和平維護貢獻過任何的實際方針,甚至連戰略規劃局局長也說不出他們當前的研究計畫,總是支吾帶過顧左右而言他。他們的辦公室被安置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以至於局裡內部的同事根本忘記這個單位的存在。他們少有訪客,說實在的,也沒人知道要拜訪誰,因為他們的研究員不曾與其他任何一個單位往來,僅僅在月會時稍微露面,一臉厭煩地發表對於和平發展不合時宜的陳腔濫調,然後在會議結束後默默離開。奇怪的是,他們似乎都能提出完美的報告,因為研究經費依然每年撥入國家預算之中,從無刪減。
「玫仔,你們這個新的研究計畫,我還是沒聽懂。」
現在正值冬天,街道兩側堆著被亂七八糟剷起的雪墩,車輪在路面壓出一道道雪泥髒兮兮的,夜色之下路燈儘管整排點亮,依然顯得單薄無力。與室外冷冽的空氣相比,屋內暖呼呼的令人發睏,玫里基正在準備收假前的最後一頓晚餐。
「沒什麼特別的,」她歪頭夾著電話淡淡說道,一邊將冒著煙的食物盛入湯碗中,然後順手撥了一下略為凌亂的棕色長髮。開襟罩衫的下襬輕輕飄起來,寬鬆鬆的,顯得她原本纖長的骨架更加單薄,然而一隻捲起袖子的手卻露出勻稱有力的肌肉,淺淺浮著青色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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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筒那端靜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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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玫里基將湯碗放到小廚房的餐桌上,溫黃的燈光恰巧在她的棕色眼睛裡倒映出一圈奇異的光。她換手拿了話筒,專心地聽著。
「又要派駐了,是嗎?」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知道沒什麼的。」
「真的沒什麼嗎?」
玫里基輕吸口氣正要再說些什麼,話筒那端卻又叨唸起來:「你爸當初就是派駐出去結果就再也沒回來了,沒想到你和他一樣進了同個單位,每次都搞得神秘兮兮的,回來也不提自己的工作,一年見不到幾次面。你們父女……」
「媽,我會照顧自己的,」玫里基微微笑了,「我一直都很小心。」
「好了我知道啦,玫仔。不說了,不說了,記得睡飽一點,好好吃飯。」
「你也是,愛你,」她掛了電話。
玫里基一個人默默吃起晚餐,耳邊幽幽聽見遙遠記憶中的啜泣,一個背影暗著燈在玄關坐等整夜。聽說那次攻擊發生在半夜,爆炸威力猛烈,最終只有一人幸免於難,他們什麼也沒能帶回來,只有刻著名字的獎章被收在衣櫥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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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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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響了,玫里基走到門口貼近貓眼,是穆伊斯托。她開了門。
「好冷,」穆伊斯托咕噥一聲笨拙地進門,凍紅的臉從圍巾裡冒了出來,他拉下毛帽,抓了抓被壓扁的茶色短髮。
「你怎麼來了?」
穆伊斯托脫下厚重的大衣,抖了抖上面的幾片飛雪,毛衣下結實的肌肉隱約顯露出來。「那個……」他溫吞吞地表示:「就想在收假前和你喝一杯。」
玫里基將長髮撥到腦後,面無表情地問:「只有一杯嗎?」
「至少一杯?」穆伊斯托輕笑了兩聲。
「我家沒酒,」她平淡地說。
「上次不是還有剩嗎?那些……就可以了,」穆伊斯托突然頓了頓,非常認真地盯著玫里基看,「你……怎麼了?」
「沒什麼。」玫里基逕自轉身走到儲物櫃前,穆伊斯托跟在後面,拉開餐桌前的另一張椅子坐了下去。她拿出許久未碰的酒瓶和兩只玻璃杯放到餐桌上,低頭沉默地將伏特加往玻璃杯裡倒,長髮遮住了她的臉。
「我不幹了,」她突然說。
「又在任性。」
「我就是在任性,」玫里基賭氣似地重重回道,音調比先前上揚許多,她將其中一只玻璃杯推到穆伊斯托面前,裡面的透明液體晃了晃。「在你來之前,我才剛和我媽說完話,她又提了我爸當年的事,」玫里基又陷入了沉默,然後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應該找個穩定的工作,讓她安心。」
「你知道,這不可能,」穆伊斯托沉聲說。
玫里基沒說話,將自己的玻璃杯湊到嘴邊。
「等等,」穆伊斯托舉起手中的玻璃杯,「下次,還一起喝。」
兩只玻璃杯輕輕敲了一下,聲音清脆俐落。
穆伊斯托仰頭灌了一口伏特加,看著玫里基,「你剛剛講話的樣子……讓我想到以前還在學校的時候。」
「我想不起來了,」玫里基的眉頭細微地抽了一下,「那是什麼樣子?」
「很……直爽。」
「所以現在拐彎抹角了嗎?」
「不……就是穩重多了,」穆伊斯托緩緩地說:「大概是這樣。」
玫里基微微含胸靠坐在餐桌邊,一手環住自己的腰,一手垂下用指尖靈活地捏著玻璃杯。「你從來都沒有覺得累嗎?」她輕聲問。
「我盡量……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問題,」穆伊斯托伸手去拿酒瓶,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
他們又乾杯了一次,玫里基感受到一絲無奈,兩人突然相視而笑。她放眼望向和小廚房相連的小客廳,沙發上堆著好幾顆鬆泡泡的抱枕,旁邊矮桌上的球形罩燈投射出慵懶朦朧的光暈,電熱系統時不時噗噗地吐出暖氣,靠牆的書櫃裡整整齊齊排滿一整列的書。
「那些書我都還沒好好翻過,」她轉著手中的玻璃杯。
穆伊斯托也回頭看了眼那個書櫃,「下次吧。」
玫里基沒再說什麼。
「我該走了,」穆伊斯托將剩餘的伏特加一飲而盡,起身走向水槽將玻璃杯沖了乾淨。玫里基把他送到門口,他從衣帽架取下大衣重新穿上,毛帽拉得低低的蓋住耳朵,開了門,手搭在門把回身對玫里基說:「又蹭了你的酒,下次還。」
玫里基隨意地撥開長髮,「不必了,你也從來沒還過。」
「你……早點休息,」穆伊斯托走了。
玫里基插腰發呆了好一陣子,然後經過小客廳,開始在小廚房裡來來回回收拾晚餐留下的湯碗與勺子,將流理台的邊邊角角擦拭乾淨,打開並不是很滿的冰箱,把用不到的調味料放回去。
忙完後,玫里基半是閒散半是惆悵地兜轉一圈,最後在窗前停下。街道現在靜寂了,對街房子大大小小的窗戶全都黑成一片,但她仍毫無睡意,似乎世上只有她是唯一醒著的人。她坐上窗台,把頭斜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盯著街燈,更覺大地應有的沉靜平和,呼出的氣化成一圈白霧,消失了又被新的一圈取代。她便這樣待到清晨。
另一天已然開始,玫里基安靜地離開窗台,關掉球形罩燈,屋內瞬間暗了許多。她從矮桌的抽屜取出疊放整齊的白布,朝空中一甩抖了開來,白布輕飄飄落下,蓋住了那張擺著抱枕的舒適沙發。其餘的家具也被她一一罩上,隔絕了灰塵的沾染,卻也將殘存的那麼一點人氣一起抹滅了。
失眠並未影響玫里基,相反的,她現在十分清醒,眼前所見的每道光影都更加鮮明,似乎最細微的聲音也逃不過她的耳朵。她很快著裝完畢,臨出門前,看了屋內最後一眼,目光停在那座沙發形狀的東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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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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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城市黯淡得像是還在沉睡,還有對於低溫的麻木與厭倦。玫里基和一群公務員魚貫走進戰略規劃局,踏著平穩的步伐在局裡彎彎繞繞,最後進入和平促進研究組,經過死氣沉沉的辦公區。幾個電腦螢幕後面露出半張死灰的臉,喀啦啦地敲著鍵盤,看也不看她一眼。她走向辦公區盡頭,轉進倉庫陰暗的隔間,伸手在暗處的辨識機壓了指紋,面前的門應聲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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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內是截然不同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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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面敞亮的玻璃反射著忙碌的人,個個精神抖擻。他們或站或坐,儀態挺拔之中不失輕鬆自若,時而與彼此急急地低聲討論,面色凝重,時而在低迷中爆出一聲率性的哈哈大笑,然後恢復低語。
光線的色調冷冷的,映得向前延伸的長廊更加森嚴,引人不得不時時保持專注與警惕。盡頭一面挑高的牆讓人不自覺地仰望,最高處刻了一行文字:「逝者因為我們奉獻的熱血而生生不息,永不消亡」。下面整齊地排列扁長的小金磚,一格格閃耀冷硬的光,一行呆板的黑字紀念一個名字,靜靜在那,等人弔唁,或是遺忘。這面牆彷彿有股力量向外推,每每有人經過似乎都下意識地避開。
穆伊斯托遠遠從長廊暗處朝玫里基走來,一身內勤便服,襯得他看起來比昨日穩健老練許多。他的面色顯得有些凝重,「你到的剛好,提前報到了。」
玫里基的眉角微微抽了一下,「是新的行動?」
「沒有,至少暫時不會,只不過……」穆伊斯托一雙看著玫里基的眼睛黯淡下來,彷彿被什麼困擾著,眼底那抹淡淡的茶色變得又濃又深,「是緊急會議,我想這次比平常更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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