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辮子那條河 - 六

離林場小屋還有幾百米，他們就把手放開了，兩個人離得很遠，像是不認識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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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大隊長的馬拴在門口，嬴洛趕緊跑進去，大隊長穿著洗得發黃的列寧裝，一股臭味的軍大衣仍在炕頭，正坐在她堂屋的條凳上吃旱煙，桌上放著一塊兒紅綢裹起來的硬邦邦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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墻上那張萬壽無疆的臉慈悲地看著他們，似乎並不介意二人剛才的爲非作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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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卻不敢看他了，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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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爺！我們剛出去巡山，沒想到你會來！”她笑著去生爐子：“看我忙的，臘八節還沒煮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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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長喝了一口她從暖瓶添到搪瓷缸的熱水，喊在外面站著不進來的成舒：“小成，你進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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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給青年使了個眼色，又對大隊長說：“您有什麽事，吩咐我就行，成同志對工作還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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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這麽久了還不熟？那是你的問題啊。”大隊長也沒生氣，笑眯眯地從列寧裝的上衣口袋裏，摸出幾粒山東產的高粱飴：“你拿去吃，給小成也吃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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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開心得不行，雙手捧過來，小心翼翼地撕開糖紙，放到嘴裏，不捨得嚼，大躍進開始，她就再沒吃過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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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舒也接了糖，但沒吃，放到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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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硬拉著他坐下，給他和自己倒了兩杯水，問大隊長：“無事不登三寶殿，您來有什麽事？又穿列寧裝又給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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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長的煙鬥上冒出一股白煙，他轉身拿起桌上那塊紅綢包著的硬東西，展開紅綢，露出巴掌大的一小塊兒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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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成，我記得你有……二十五？你身體不好，農活兒沒法幹，以後就不能掙工分，吃的喝的從哪兒來？”隊長難得苦口婆心地和誰説話：“小嬴人挺好，勤快能幹，我看你也願意聼她説話，不如脫了集體戶，戶口落到林場來，吃國家糧。等再生幾個崽，壯大革命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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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心簡直要跳出嗓子眼，她早猜到隊長安排成舒來林場住，是有些幫她安排婚事的打算，沒想到居然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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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成，你成分的問題……雖然有點難辦，但也不是不行，我看，縣裏傳來風聲，說林場的管理權要下放到大隊，到時候我幫你們辦。”大隊長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指了指臘肉：“你們都同意的話，今晚寫個報告出來，年前把事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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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意見！”嬴洛立刻搶答：“成同志肯定也沒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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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悶著頭不説話的成舒，說：“小成，你好好考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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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爺，你真不留下吃晚飯？”嬴洛打心眼裏感激這個像自己爺爺似的遠房親戚，熱情邀道：“我拿工分換了四個鷄蛋，沒捨得吃，給你烙鷄蛋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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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這份心，留著好好過日子！”大隊長伸手，慈愛地摸摸她的頭髮：“轉眼都該成家了，你爹娘看到，不知道得多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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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沒辦法，只能去給大隊長遷馬，扶他上去，說：“雪後路不好走，我把您送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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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您等我一下！”她跑回炕頭，拿了幾分錢和一條風乾野鷄腿，揣到懷裏，又交代成舒：“老成，你稍微留意點林場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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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算順便下山去村裏找姑婆換兩根紅頭繩過年，再換點各色的糙米，也回來熬臘八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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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舒沒理她，依舊垂頭站在那兒，不知道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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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跟著隊長下山，先去見了伯媽，伯媽拉著她就説：“你啊，怎麽又長高了，還胖了點，在林場偷吃什麽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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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啐一口，臉上還笑著：“伯媽，我能吃什麽好東西，不過是會竄個子！你和伯伯把我的地都占了，綠的紅的黃的配一起還沒夠，堂弟吃那麽好，誰知道沒長過我，你説好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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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媽臉黑了，寒暄了幾句，眼神能把她刮掉一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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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早年守寡的姑婆還肯心疼她，頭繩多給她扯了半尺，讓她對著小水銀鏡子前後轉了一圈，說：“你和你媽，越長越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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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東西，她把頭繩和一小袋米在胸口放好，和村裏人告別，在暮色覆蓋巍峨的秦嶺山脈之前，飛奔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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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天的太陽照射，林場小屋屋頂上的雪也沒化儘，遠遠看去，像天邊漂浮的白雲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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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進門，兩條狗就衝她狂吠，嬴洛一隻給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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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成！老成？”她進了堂屋，沒聽到應答，更見到人，心裏涼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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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將兩閒臥室，柴房和廚房各找了一遍，小提琴和筆記本都不翼而飛。她終於確定，那個和她把手，幾乎板上釘釘會和她結婚的青年——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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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哪兒去了？跑回上海了？跑到香港去了？怕是連這座山都跑不出去。給自己念書，講什麽大學外文課，誇自己長得漂亮……真會裝……不過是爲了騙自己伺候他養好病，沒了警惕心，好腳底抹油開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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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氣得從墻上取下獵槍，發誓抓到成舒之後，一定要問他要個説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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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不該信這些城裏來的狗屁知青，被農村人養著，看不起農村人就算了，還要騙吃騙喝，騙財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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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想起來鄰村有個女孩，也是被知青搞大了肚子，知青趁著文化大革命開始逃回城裏，那女孩娘家不要，找不到婆家，只能帶著孩子，去撿秋收後的麥穗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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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漸覆蓋原始森林，她提著油燈，扛著槍，帶了一隻狗，沿著腳印去找。天黑得快，不到半個小時，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根本看不清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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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跑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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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森林中鬼影幢幢，狼嚎陣陣。嬴洛想起由來已久的白毛野人傳説，又想起村裏瞎子講的山魈鬼怪，恨不得馬上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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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不會已經被狼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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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的森林冷得刺骨，她本想擡頭看看星星，一陣妖風平地席捲而來，帶著新鮮的木頭腥味，吹亂了她的頭髮，眼睛一瞬間失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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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嚇得蹲在地上，緊緊抱著狗，狗低聲嗚咽，不敢吠叫。風過去後，她才顫顫巍巍站起來，煤油燈已然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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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同一時刻，森林的深處，亮起黃黃的火光，鋸子鋸木頭的聲音鑽進她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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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下子什麼也不怕了，從口袋裡摸出兩枚子彈，悄悄給槍上了膛，讓狗走在前面，自己貓著腰，追著叢林深處那團光，伐木聲由遠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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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著十米遠，她停下腳步，躲到一棵樹後面去。光暈下，三個青年男子，正賣力地叮叮咣咣砍樹。老樹被砍出一道道口子，最深的那一斧子，已經過了樹幹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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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退了幾步，藏在草叢裏，打開獵槍的安全栓，槍管向上，扣動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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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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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鳴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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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哇哇大叫，扔了火把，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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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鬆了口氣，吹吹槍管的餘熱，走上前去，藉著火把剩下的光，走上前去，查看老樹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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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影子，落到老樹上，她沒來得及轉身，後腦就挨了一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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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趴在雪地裡，暈了一會兒，叮叮咣咣的砍樹聲又把她叫醒。身體幾乎凍僵，狗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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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來了，林子裡像在下雪，面前的人沉迷於砍樹，全然沒發現她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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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月色，她摸了一把後腦勺，一手的血。這下……搞不好得把命搭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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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撐著雪地爬起來，手指又紅又腫，幾乎失去知覺，她連忙哈了幾口氣暖熱，摸摸衣袋，還有兩發子彈，正好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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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起槍管，“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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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應聲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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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兩個人發現了她，向她撲過來，她腦袋暈暈乎乎的，剛打開彈夾，就被撲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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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鬥中，她從腰間抽出短刀，捅破了一個人的肚子，血淋淋的腸子落到她臉上，又臭又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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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把撥開腸子，卻被另一個人奪了刀，那刀紮到她肋下，她一下子沒了力氣，眼睜睜地看和月亮一個顔色的刀子向自己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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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就這麽死了，她還沒喝臘八粥，還沒過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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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胡亂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好在抓住了，可身上力氣不夠，刀子向她眼睛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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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聲槍響，面前的人應聲倒下，軟軟的身體壓在她身上，血濺了她滿頭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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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上海來的青年舉著槍，槍口還在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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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扔了短刀，身上疼得要死，腦袋也嗡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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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你怎麽樣了？”青年跑過來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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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這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嬴洛一陣惡心，不要臉的騙子，在這兒裝什麽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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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掙紮著單腿站起來，背對著青年，準備找根枯樹枝當拐杖，儘快回到林場處理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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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下一秒，她只覺得頭重腳輕，一下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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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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