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緣於李謹言的嫡兄今兒白天視察槍炮演練,一台大砲忽地炸膛,胸口破了個大洞,當場就沒氣了,血肉模糊地抬回來。
父親的正妻哭得死去活來,元帥夫人風範蕩然無存,扭著李謹言搧耳光。
「你和那個賤女人一模一樣,就是個晦氣的掃把星,命中帶煞,害死你哥哥!為什麼,為什麼死的不是你這逃生子?我苦命的兒啊……」
李謹言默默忍著,盡可能躲過眼睛喉嚨等要害,但是每當塗了厚厚蔻丹的指甲掃過臉頰,那一片肌膚少不免火辣辣作痛。
「給我停手!潑婦罵街似的,成什麼樣子?淨給我丟臉!」
父親罕有地大動肝火,把枕邊人轟了出去,紅著眼睛踱著圈,半天不說話,晚上忽然傳喚兒子到書房談話。
蛾子圍繞著煤油燈打轉,倏忽向左,倏忽向右,在桌上投出細小的影斑。飛了一會,它似乎感到疲憊了,停在桌上稍作歇息,很快卻又再振翅飛起,撲向光線來源。
李謹言站在父親幾呎開外,微微垂頭盯著燈影與蛾子,一副乖順卻疏離的姿態。他想:這些小東西實在太傻,只知撲火,追逐光影交融的那一瞬間,完全不知道有什麼樣的結局在等著牠們。
父親穿著整套筆挺的軍裝,不知道是為了增添身為人父的威嚴,抑或正在以軍人的方式哀悼戰死的兒子。肩章領章擦得熠熠發亮,肩至腰斜斜別著禮帶、腰佩軍刀,腳穿長筒馬靴,衣裝精神俐落,卻掩不住鬢邊幾縷染了風霜的灰白頭髮。
他負著手,仰著下巴踱了幾步,又摸了摸牆上掛著的金框軍裝照片,轉過來,招手喚李謹言走近一些。
高大的身影罩下來,男人伸手,不甚溫柔地掐著私生子的下巴,仔細地打量著。
「謹言啊,我只剩你一個兒子了。」
李謹言心裡飛快地斟酌著最穩妥的話,心中卻呯呯直跳,手心裡滿是汗,情不自禁地抬眸望向父親。
長這麼大了,這還是父親第一次正視他,直接喊他名字,還摸了摸他。
他忽然懂了那些撲火的蛾子──哪怕只有一丁點光芒,還是值得為之奮不顧身,拼一回命。
「父……父親,請節哀,」他太緊張,先前打好了腹稿的話一出口,竟然磕磕絆絆的,還神差鬼使地補上最後一句,添了幾分真情實意,「千萬不要傷了身體。」
父親聽了他回答,隨意地「唔」了一聲,對他說:「雖然你長得隨你娘,一點都不像我,看著就不是塊打仗的料子……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明兒一早你就隨我去軍營,一定要加倍用心學著。」
飛蛾撲到煤油燈烤得炙熱的玻璃罩子上,「嗤」的一聲,冒出一小縷青煙。蛾子的薄翅燒得焦糊,直直地掉在桌面上,無力地撲騰幾下,不動彈了。
剎那間,一股心煩意亂的感覺湧上心頭,李謹言眼眸裡才剛亮起一簇微光,轉瞬已經熄滅,他只覺胸腔裡像塞滿了棉花,不像刀刺那樣見血,但是一抽一抽地悶痛著。
他沒來由的想笑。
這麼多年來,他不是沒有想像過,父親提起他娘會是怎樣語氣,第一次與他秉燭夜談會是何等神情……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依舊微微俯首,扯了扯嘴角:「父親大可不必為了繼承人的事煩心。您還不老,娶個姨太太,再養幾個外室,不愁生不出另一個像您的兒子。」
父親聽得話中似乎別有所指,臉色一變,怒火在眼底深處湧流,喉結上下動了動,深呼吸兩三口,說下去。
「行吧,不從武,從文也好。你虛歲十八了吧?我安排一下,你下月初啟程去德國讀經濟學。好好讀,回來當官,給你老子掙臉。」
李謹言忽然就覺得累透了,自己低眉順眼了這些年,只求抱著個小小的愛好低調生活,現在卻也即將被奪去毀掉。
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開口,聲如蚊蚋:「父親,我……我長這麼大都沒求過父親什麼,現在能不能求您允我一件事,就這一件……我不喜歡讀經濟學,我想研究歷史……可以麼?」
書房裡靜了一靜,父親瞪大了眼,怒沖沖地一拍案頭,震得煤油燈顛了顛,投在桌上、牆上的光影一陣凌亂晃動。
「歷史?歷史頂個屁用?政府裡總嚷嚷著缺人搞經濟改革,不需要搞歷史的官兒!」
「史學家也是頂重要的,人們鑑古而知今,像父親收藏的這些都是流傳千百年有名的史書,有《太史遺書》、《春秋二傳》、《燕國志》、《稽古通典》(註1)……」
「閉嘴!老子花錢養大了你,送你出國喝洋墨水,是為你好,給你當官鋪路──你這不孝子,竟敢跟你老子說不?」
父親鐵青著臉,揪著他出了宅邸,進了後邊的祠堂裡。
註1:仿司馬遷《史記(太史公書)》、孔子《春秋》、陳壽《三國志》、司馬光《稽古錄》、杜佑《通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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