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舉的短篇合集 - 〈渡夢〉【第一屆詩中有話參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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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訴我，愛上一個必死之人，妳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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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睜開眼睛，過分清晰的夢境被那道提問徹底粉碎，留下悵然若失的她，側臥於空蕩的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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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聲淅瀝，洗去殘存的最後一絲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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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瞥向窗外，銀江城今夜的月又大又圓，就像李錦離開自己生命的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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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起身，鳥瞰窗外夜景──圓月神奇地沒被雨雲遮擋，細雨映照月光，彷彿是上天向整座銀江城灑下一層又一層的碎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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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的斑駁清晰可見，一如方才的夢：遙遠，卻無比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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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瞬間，劉霏幾乎以為那場夢才是真的：李錦還沒死，她還依偎在他身邊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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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頭有一熄滅的火盆，劉霏看著火盆中殘存的餘燼，輕揉惺忪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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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算，燒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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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夢都醒了，她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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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於是替自己斟酒，希望能早些入眠。她的酒量總是時好時不好，可卻偏偏是今夜，酒過數巡卻沒來半點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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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劉霏決定頂著遲來的微醺，打傘踏入微雨的凌晨──畢竟早到總比遲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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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穿著她的渡師衣裝，最外層是一件色彩斑斕的大袖衫。即便打了傘，長長的袖子也很難不被濺起的雨滴弄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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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身為銀江城唯一的渡師，劉霏自有她的堅持──三年祭可不能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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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她還抱著一隻密封的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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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走了好遠，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走出城邊一扇小門、走進郊外一座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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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浩湯湯的銀江有不少分支，其中一條便是流入這座綠林的溪流，溪水最終匯入林深不知處，聚成一座人跡罕至的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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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撥開最後一片灌木，斗大的滿月在池面上浮光耀金，與池畔點點飄盪的螢光共繪出一幅難以置信的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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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走上一座通往池中央的小橋，她望向水面上滿盈的月影，落入水中的雨滴，撥亂飽滿銀光的倒影，撥出了一圈又一圈銀環似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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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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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之景，確實就像李錦死的那晚一樣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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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抵達池中央的一座涼亭，這是李錦生前最喜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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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亭中央有一堆擺好的薪柴，那是她讓家僕提早準備好的──到了儀式進行時，劉霏只想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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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無奈李錦挑了個容易下雨的時節死，害她總擔心火會點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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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篝火最終還是點燃了──接下來只要燒去盒中之物，劉霏就能將之渡給黃泉之下的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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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並非是坊間燒紙錢這類的習俗，作為渡師，她是確確實實能將燒掉的東西交到死者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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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點早有引師召回的亡魂證實，無消世人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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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打開木盒，取出一疊摺好的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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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寫給李錦的琴譜，是她親手編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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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過李錦演奏的人都說這是天上曲度，不似人間之物。可比起彈給別人聽，李錦更喜歡和劉霏躲在這座涼亭，和著潺潺水聲演奏，讓她獨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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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可惜，這曲子編得太難，如今就連編曲的劉霏都彈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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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將琴譜一張一張攤開，最後一次看過自己的傑作。接著，便毫不猶豫地扔進火堆，將這些曲子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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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沒人有本事演奏的譜，就是天上曲度，留著又有何用？不如渡給九泉之下真正能演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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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篝火點燃紙張，劉霏看著引燃琴譜的火光，殊異的事情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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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芒在她眼中如滴入水中的墨一般暈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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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火光染開，劉霏環顧四周，景色早已不是微雨夏夜，而是百花齊放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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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涼亭的中央，李錦就坐在那裡，身前擺著一張黑木製成的絕世好琴，笑著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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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這是為了在物件渡往彼岸時，精準無誤地交到正確的人手中，渡師會在物件引燃的時刻，進入一道幻境，一窺附於物件的回憶，並以此作為引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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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不在乎真相是否如此，她只想利用這栩栩如生、真假難辨的幻境，重溫那些李錦還陪著自己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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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著匯入池塘的溪流聲，李錦開始演奏。這是專屬於她和夫君的記憶，沒有其他人見過，也從來不必與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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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李錦抬手，十隻修長的指頭引動琴弦，那份無論對誰來說都太難的譜，便輕易奏成世間最美的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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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倚靠到演奏的丈夫身邊，即使知道這會妨礙他彈奏，她也喜歡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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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能聞到李錦身上的味道、以及春風吹來的野花芬芳，耳畔的琴曲比模糊的回憶中更加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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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越美的曲子，曲終人散後就越令人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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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境在李錦迷人的微笑中結束，現實在劉霏潸然淚下之後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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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想起那句李錦臨死之前問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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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訴我，愛上一個必死之人，妳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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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從相識那日，她便知道李錦只是一位向天多借了十年陽壽的續命之人。十年一到，李錦必死，毫無轉圜的餘地，也沒有續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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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劉霏仍舊義無反顧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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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錦也確實在三年前的今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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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提前告別所有在乎過的人，在生命的最後，只有劉霏一人陪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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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他只陪在劉霏一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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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抹去模糊視線的淚水，起身倚上涼亭的欄杆──碎銀似的細雨在月影之上泛起漣漪，與池畔的流螢一同繪出這片迷幻之景，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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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悔？怎麼可能？既然李錦都死了，那計較該不該愛又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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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就是無怨無悔，生離死別的痛仍舊如渡物時的幻境同樣真實──喪夫的悲苦如影隨形，唯獨在她墜入幻境時能暫時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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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了，李錦留下的東西已被劉霏一件一件燒去。祭祀也不過是藉口，她甚至在無數個失眠的夜也靠著渡物的幻境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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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也曾試著找來引師招魂，李錦卻從未回應。人們安慰說：夫君是想讓她放下執念，好好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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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劉霏從來不願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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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借命之人無法回應召喚？還是李錦在埋怨自己什麼？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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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他不來，是因為想要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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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這，劉霏的眼早已再次模糊，她抹去淚珠，從木盒中取出一雙耳環：這是李錦送她的第一件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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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劉霏將木盒中準備的物件一樣一樣燒去……當她燒光全部的回憶，雨已歇、月也落，池面的倒影，只剩滿天稀薄的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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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和李錦倚在自己身上死去後的景色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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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篝火的餘燼，劉霏突然感覺自己有些可笑──李錦在彼岸動不動就收到這麼多東西，肯定無奈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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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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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霏只擔心：若是李錦留下的痕跡和回憶終於被自己燒光的那天，她該靠什麼東西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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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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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最後一星火光燃盡，劉霏想到一個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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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引火自焚，「我」能不能被精準無誤地渡給李錦，親赴九泉給他一個天大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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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曉得，可劉霏感覺自己真的會如此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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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成功了，她就要牽著李錦的手，給他一個真心實意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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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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