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場所,人們通常不希望充斥著刺耳的噪音,例如圖書館、音樂廳、辦公室⋯⋯沒人會願意一個地方背離其創建本意,被意料之外的喧嘩佔據。
當然,監獄也不例外。
正午,陽光垂直灑落,鑽進石牆刁鑽的縫隙,等待時機的光學引信開始反應、觸發。啟動一枚誘爆彈之後,是集中於一座牆體外側的連環爆炸。
一場明晃晃的劫獄,本來還在食堂的囚犯群情激憤,在進犯者到來之前,便主動與獄警開戰,整座監獄亂成一鍋粥。
槍聲咆哮,卻無法阻止暴動。
此時獨特的地下牢房,書堆與紙籍的山巒谷地之中,黛紫色的閱讀者察覺到特殊情緒,於是停下翻閱書本的動作。
「警報?又是暴動演練嗎?典獄長可真閒,吃點鬆餅不好嗎?」
墨黑偏紫的長髮像緊繃到斷裂的琴弦,散落一地無人打理,但光彩依舊,髮絲紋理的表面反射著銀輝。眼睛是純正的紫色,沒有光芒,只有隨著低頭映照密密麻麻的文字倒影。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j3wsuxRJe
精緻的甜點茶飲就擺在她手邊,熱飲隱隱約約冒著煙。身後是滿山的書堆與紙籍,以及書籍搭建的板凳。纖細手指拎起蜂糖鬆餅,還不忘吮吸沾到的蜂蜜,一舉一動盡顯閒情。
煤黑色長褲與白襯衫甚至還是名牌,如此愜意的模樣要是讓外人知曉,隔天新聞便是監獄失職——其實不然,面對關不住的愉悅犯,她自願入獄已經是奇蹟,監獄能做的就是好吃好住的安撫她,少讓她產生到外面作亂的想法。
假如她真逃出監獄,監獄方也能第一時間向外界傳達警訊。簡而言之,監獄關押她的意義,單純是監測她行跡的保險絲。
在她頭頂數十公尺的地表上,尖銳的警報聲的確因爆炸而作響。可是在這處唯有電梯能夠進出的地牢,就連空氣也經由管道傳輸,那些地表的騷動在傳到她耳蝸前,早已被土壤與隔音金屬消弭殆盡。
但對她而言,聆聽不單是耳朵的工作,而是情緒的一場偵訊。
除去疾病,能徹底摒除情緒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感知著地表囚犯與獄卒的情緒,她幾乎等同於在監獄各處佈滿了眼線,所有人都是任她所用的間諜。
「不對,這不是演練,是真有人想不開了。」
猜測到正解的原因很簡單,上面那些人的情緒幾乎顛倒了過來。以往演習時囚犯是被逼迫參與,任由獄卒毆打,演得太真會被懷疑,關進小黑屋;演得太假又會因不配合監獄工作慘遭痛毆。
現在樓上的情緒⋯⋯囚犯正深陷暴亂的狂歡,前所未有的興奮,四處報復先前實施暴行的獄卒,另一批人則在商討越獄,毫無秩序可言。
她開始好奇事件全貌,說不定過不久典獄長就會親自致話,邀請自己一同處理暴亂,提前上樓剛剛好。
可當她將瓷盤上的蜂蜜舔乾淨,準備出發之際,通往這間牢房唯一的電梯忽然啟動,回來之時,鐵網後是兩名新客人。深黑色的修身制服,如同沾染灰燼的暗藍色半罩披風。發現報紙裡的常客,她不禁喜笑顏開。
棕髮男子挑染幾撮白,俐落簡潔地將瀏海向側後梳。散發宛如硨磲光斑的嵌入物從左顴骨延伸到嘴角,彷彿星空在他左臉咧嘴而笑。銳利的眼睛看向走廊唯一的牢房,確認目標後快步向前。
在他身後出電梯的是年紀小他一些的少年,珍珠白髮,同色的球環懸浮在他髮尾。他心思稚嫩,好奇心氾濫地觀察環境。
雙方視線拉近,直到聲音能通過敞開的玻璃口傳達。
「第一次見面,莫崙•第婭。」
棕髮男子很沉穩的聲音,莫崙不討厭。
「喔——新面孔,歡迎。心理諮詢是市價按小時計,安樂死申辦的話需要報名排隊,目前已經排到明年初了。」
親暱的語調多麼順耳,搭配和藹笑容,用母性光輝來形容也不為過。可是客觀而言,她實在難以與安心等字眼掛鉤。
每個正常人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向上瞧,瞧那令人心神不寧的惡意凝聚體⋯⋯
漆黑的破碎光環,稜角與圓弧交錯並存,拼組成扭曲的圓環。隨第婭的頭部轉動,光環在半空中飄浮不定。猶如獠牙的底端懸掛著濃稠的黑血,垂涎而不滴落。
光環的存在,似乎就是用來反駁「生來平等」。當擁有者在滿月光環現形之際,便註定了其不平凡的生活——同導效應,一種基於光環與人體產生的力量,奇幻而不可預測,莫崙便是受眷顧之人。
但鄙視往往不會止於二類分割,光環根據色彩明度又衍生新的鄙視鏈,越是斑斕奪目,越是超脫凡人。唯一的限制,是當擁有者違背倫理、遵循惡意,身上的光環便會褪色乃至黯淡,履行不可抗力的黥刑。
今日的世界之上,有辦法將一圈完美無瑕的純彩光環徹底染黑,甚至腐蝕變形,也唯有莫崙頭頂上那充滿污孽的黑冠。
「感覺你不太相信呢。」
「妳同導效應的詭譎多變在外界廣為流傳,我沒想到除了摧毀心靈還能治療。」
「是藥三分毒,反之亦然。請不要懷疑我的專業,囚犯也需要心理治療。不過你們肯定不是來求我這神醫的,說吧,想做什麼?」
莫崙很喜歡這組客人,說白了,莫崙對任何舉動都有別樣的解釋,只要令她感到新奇,她就不討厭。
透過情緒的流動分佈,她確定樓頂的暴動是由他們所引起,分工明確,有專人接應、有集體協助囚犯暴亂,而他們的目標很簡單——
「莫崙•第婭,我們「裂曦」希望和妳展開合作,反抗軍教政府,簇擁真正的冠冕歸位。」
「有勇無謀,二位。出監獄右轉,三百公尺有一處噴泉,把臉往水裡面泡久些,你們就能提前到達未來的結局。」
莫崙不掩恥笑,上半身貼近玻璃牆,不屑卻充滿興趣的眼神由下至上,挑釁似的等待回覆。
「但假如我們將噴泉鑿開一個洞,結局就能改變。」
「那你們不該來找我的,說起興趣,我比較喜歡把人的頭往水裡壓。需要的話,我會用腳把破洞堵住。」
「我們能夠承擔後果。我們清楚妳沒有固定的勢力傾向,莫崙•第婭,唯一令軍教政府放棄制裁的愉悅犯,或許被妳壓進水中窒息的不是我們。」
「我喜歡這稱呼——愉悅犯,愉悅愉悅,好詞彙,並非琢磨於我的讓一座城的空房率增加多少,而是專注於我的動機。你知道的,人是會苦思冥想貶低他人的生物。所以自我認為的正確,遠勝外界眼光的錯誤。」
隨心所欲是種享受,是種權力。倘若有資格握緊拳頭,那便沒有理由鬆手。
「你們叫什麼名字?」
「昂索、萊伊拉克。」
昂索是主導對話的那人,儘管沒有應對莫崙同導效應遮掩情緒,但流露的思緒縝密,呈現平穩波紋,構築厚實的心理壁障,莫崙無法隔空殺了他。反觀萊伊拉克,莫崙沒感覺到他的主觀意識,就是個跟隨昂索的新人,無聊到她沒有興趣動手。
「你們組織叫裂曦是吧。」
昂索點頭。披風下緣的飄帶由黑色夾著赭紅,是他們的標誌。
莫崙在報紙上看過幾次這群「暴徒」的事蹟,不過報紙由軍教政府管理,內容偏頗不可信。
「如果你們缺的是一名有些前科的成員,那麼就稱呼我莫崙;如果缺的是人形同導效應兵器,那麼稱呼我第婭。」
啪——莫崙彈了個響指,回音在走廊來來回回,非但沒有消淡,反倒聽得耳鳴作響。昂索仍舊鎮定,他明白這是莫崙干擾他人思緒的手段,從相信耳鳴真實性的那刻起就等於將生命送給她玩弄。
「萊伊拉克,別聽聲音。」
「呦,反應挺快嘛。」
萊伊拉克身旁的球環體突然加快旋轉,用自身的嗡鳴趕走耳鳴。
「我選擇妳心裡認為的正確答案。」
「那麼暫時稱呼我莫崙吧,我最近正逢職業倦怠期,不太喜歡大費周章使用同導效應。不過話說到這,並不代表我會選擇你們。你看,這裡的環境還不錯對吧,比隨便一間旅社都精緻,免費的餐點、隨叫隨到的服務員,樓頂還有不定期的實境節目。」
「除了服務員無法滿足之外,裂曦的設施不會輸給妳的專屬牢房,而且⋯⋯我們房門的鎖是向內的。」
自由——門鎖由自己把控,不必受人看管。這是自由的真諦,還是一個更大的牢籠?但思考者是莫崙,呼吸尚存的一天,她自認有無限機會去探尋真相。如果裂曦是錯誤的選擇,那麼學著像考試一樣,刪除他們就好了。
但更重要的價碼——反抗軍教政府,天啊,多麼癡心妄想,卻又引人癡迷。
「這倒是讓我有點心動了,畢竟想出監獄,但又沒更舒適的地方待,真的很難下定決心。不過要對抗軍教政府的墮天使,像你們倆這種貨色真的不夠殺。裂曦有什麼資本揮霍?改造體?支裂同導效應?」
「改造體不可避免,但即使不完全依靠改造體,裂曦每一支獨立隊伍都有正面抗衡墮天使的實力,而我們的領袖⋯⋯請直接傾聽我的思緒。」
「別把我當接訊器了⋯⋯」莫崙本想控訴,但掠奪昂索內心的畫面後,她舔舐上唇,表情就像狼群包圍羊群那樣貪婪。「這樣呀,沒想到『它』正在領導你們。你們打算扶持『它』正位?」
「世界需要秩序。」
「我和它可是相反的存在,你玩過磁鐵嗎⋯⋯喔不,那剛好相反,水火不容⋯⋯也不對。等等,我在思考⋯⋯」
「⋯⋯」
莫崙撐著下巴,費盡心思尋找案例,最終遺憾收場,雙手一擺,一副「行吧,當我沒說」的模樣。
「這次合作是領袖和參謀策劃的,他們肯定有獨到的考量。」
「你們也是怪人呢,竟然沒人反駁,你還能找到隊友組織劫獄。」
「如果能實踐正確,那麼便不是謬誤。」
「那你呢?昂索,你真正的想法是什麼?甘願墮天使之主加入你們,玷污裂曦的光輝嗎?」
「墮天使之主⋯⋯?」捕捉到詭異字眼,萊伊拉克不自覺複誦了一次。
「沒到你說話的時候,萊伊拉克,我不和沒主見的人討論。把不重要的人擱置一旁,回答我吧,昂索。」
莫崙笑容可掬,似乎伸出手,便能隔著玻璃捧起破碎黑冠的血液。
「我需要妳的幫忙。」
「沒說謊呢,來,把你的慣用手給我,看在你誠意十足的份上我會加入裂曦。」
黑冠躁動,像消化中的腸子。滴落的黑泥在莫崙手心凝聚成一柄短刀,透過玻璃窗的縫隙交付給了昂索。
碰觸到黑冠短刀的瞬間,昂索看見自己皮膚下的鮮紅血管、心臟泵動、肺臟起伏⋯⋯體溫彷彿遭其剝奪,數不清的哀嘆低語以視覺出現,渾身沒有一處不受折磨,可是自己又是站在什麼角度,為何能夠觀察全身⋯⋯
險些迷失之際,昂索咬緊牙關,將黑冠的影響降到最低。此時萊伊拉克拉住了他。
「大哥,不必做到這樣——」
『閉嘴。』
莫崙緊閉雙唇,聲音卻徒然傳進萊伊拉克的腦海,宛如無形的雙手,將十二對腦神經一一扯斷,讓他體驗須臾的死亡。
思緒紊亂——外界是如此稱呼莫崙的同導效應。干擾、剝奪、空置、撕咬,從意識層面展開攻擊,輕則操控喜怒情緒,贗造苦痛、使人步入瘋狂;重則——沒有反饋案例,全死了。
「沒事,等等讓初雲幫我止血就好。」昂索安撫萊伊拉克,接著將刀鋒對準左手,與莫崙交換視線。「從哪裡下刀?還有允許我後續接回手臂嗎?」
莫崙沒回覆,黑冠兀自轉動。回過神,抵住皮膚的黑冠短刀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彷彿闊別已久的知覺與體溫回歸。
「什麼意思?」
「聽——有人要下電梯了。」
莫崙食指向上指,遵循某種急促的路線移動,直到指向電梯本身。叮——停在地下的電梯突然啟動。昂索面對她,那張笑容依舊。
「換一個交換條件好了。單挑一對一,無論待會下來的是囚犯、獄卒還是典獄長,我聽從贏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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