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亞拉亞曾說過的幹話（卷一） - 1-9 現世抱

　　「小莫，小莫？你在上面嗎？」

　　寧靜的美夢突然被打斷，暴戾從胸口一湧而上。

　　他睜開眼睛，凝視頭頂的黑暗，隨即才意識到是誰在叫他。

　　莫宇帆爬出陰影，從圓滾滾的雕像頭頂上探頭，順著聲音往下看去。寒十三舉起纖細的胳膊，站在下方對他溫聲哄道：「乖，下來這裡。」

　　意料中的情形，意料中的人，意料之外的時程。

　　他沉默地看著下方的寒十三，思考今天要立刻下去，還是要等寒十三再叫一陣子。

　　寒十三堅持地認為他是個喜歡爬高高之後受困，害怕得下不來，成天需要人拯救的小可憐。第一次發現他在這裡睡覺，男孩就站在下面舉著手喊了一個時辰。半大的魔族看著纖瘦，但不論是臂力還是堅持力，都能夠甩莫宇帆一整條山谷。即使他一直毫無反應，寒十三也會繼續喊，一直喊，喊到他願意下去為止。

　　「不要怕，哥哥會接住你，害怕的話就閉上──」

　　話音未落，莫宇帆身形一滑，順著雕像的額頭躍了下去。

　　寒十三驚訝地睜圓眸子，似乎對他今天這麼聽話感到訝異。強而有力的手臂在半空中穩穩地將他抱住，手連抖都沒抖。

　　好看的男孩一如往常笑著摸他的頭，接著從挎籃裡掏出乾糧，熟練地塞進他的嘴裡。

　　「好乖好乖！做得很好喔！」

　　他配合寒十三的動作，機械地咀嚼，一邊嚼一邊聽寒十三憂心地嘮叨。

　　「寒廿八說了，這幾天你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哥哥留給你的食物你都沒去動。對不起呀，哥哥這幾天很忙，沒有辦法每天回來餵你。哥哥以為你認得寒廿八，才讓你每天去找他拿東西吃的。這幾天委屈你了，很餓吧？慢點吃，不要急喔，小莫好乖。」

　　莫宇帆鼓著臉頰邊嚼邊出神，有聽又沒在聽。

　　其實他認得寒廿八是誰，只是找不到填飽肚子的理由。他不喜歡吵，不喜歡和人待在一起，只想在黑暗裡安靜地睡覺。

　　這幾天寒溪谷吵吵嚷嚷，很多天沒見到寒十三的笑容。好不容易解決了羅蔓的病，奪回這個偏僻角落的安寧，莫宇帆又能霸佔這座宏偉雕塑的頂端。正想和死寂融為一體，好好地睡上一覺，寒十三竟然回來了。

　　但是沒關係，寒十三的笑容很好看，所以愛說多少話都沒有關係。

　　「前幾天都知道出山谷去找哥哥了，怎麼就不知道去找東西吃呢？哥哥不在的時候，你忍耐一下，自己去覓食好嗎？小莫，你要等修為夠了才可以辟穀，不可以好高騖遠，現在還不是你辟穀的時機，一定要好好吃東西才行。」

　　寒十三搓揉他的頭髮，得不到回應也不覺氣餒，溫柔地牽起他的手，準備帶他回去。觸碰間不經意撞到手臂，竄過閃電般的刺痛。他的手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引來寒十三疑惑的注目。

　　綠髮的男孩掀起莫宇帆的袖子，露出滿手傷痕。

　　經由羅磊的包紮與處理，大部分傷口已開始結痂。但是他離開羅磊後不曾再回去，傷口癒合緩慢，有幾道仍在往外滲血。

　　「這是怎麼弄的？！」寒十三心疼地按住傷口，連聲追問：「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疼不疼？」

　　「他那天掉下來的時候就那樣了唷？小朋友還挺會玩的，有前途啊。」

　　莫宇帆什麼都沒回答，但背後另一道聲音替寒十三解答了他的疑惑。寒十三驚喜回頭，豔美的男子獨自站在洞口，秀麗的烏髮披散在肩上，搖曳紗衣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剪影。

　　「前輩，您怎麼在這裡？」

　　來人收起油紙傘，隨意插在身後，美目中盛滿笑意。

　　「聽說你推了後幾天的嚮導。」

　　「是，前輩，對不起。」寒十三輕手輕腳地拉下莫宇帆的袖子，將傷口遮得嚴實，摸著男孩的腦袋解釋：「我聽說這孩子好幾天沒有吃飯，急著回來餵他，又不好耽誤您的事情，所以才委託另一位朋友擔任您的嚮導。寒十七也是可靠的孩子，您大可放心，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和她說。」

　　「沒關係呀，我也差不多玩夠了，你不做嚮導我就要走啦。」

　　千山步伐裔裔地踏進洞廳，像隻自由的鳥兒，飛到寒十三身旁彎腰，手指輕戳在寒十三的額上：「來跟你說聲掰掰。」

　　高大的男子雙足赤裸，露出腳踝與半截小腿。層層素白紗在身周飄揚，隨著柔若無骨的腰肢左右晃盪。他停在寒十三的面前，紗襬柔柔地撞在莫宇帆手上，帶來的氣息在兩人腳邊捲起一陣清涼。

　　「這樣啊。」寒十三顯得有些遺憾，仰起臉，真誠地祝福他：「那祝您武運昌隆，一路順風。有機會歡迎再來玩，美人前輩，掰掰。」

　　「嗯哼。可愛的小朋友，掰掰。」

　　留戀的目光追隨了千山的背影一會兒，又落回莫宇帆身上。見他已嚥下口中的食物，寒十三拿出下一塊乾糧，細心地掰碎餵進莫宇帆嘴裡。

　　千山正向外走到一半，突然回過身子，彷彿只是一時興起：

　　「小朋友，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寒十三的眼睛亮了一瞬，又黯淡下去，神色莫測地低下腦袋。

　　過了好一會兒，他重新抬臉，對千山歉笑：「謝謝前輩好意。」

　　「你不願意？你竟然不願意麼？跟著我這樣的美人不會吃虧的。」

　　千山一臉心碎地捧著心口。寒十三抿了抿唇，輕撫莫宇帆的頭髮，滿臉慈愛：

　　「對不起，前輩，但我要是走了，這個孩子就沒人照顧了。他……他有點傻，說不定哪天就死掉了，我沒辦法放他一個人。」

　　「好吧。」

　　千山挽起黑髮，繼續往外走去。寒十三摟著莫宇帆的肩膀，極力隱藏自己的不捨。

　　莫宇帆木著表情，一言不發，用空洞的雙眼旁觀這一幕。

　　在右腳即將踏出洞廳的時候，千山突然回身，笑嘻嘻地提議：「那只好把他一起帶走了？」

　　「可以嗎？！」寒十三驚呼一聲，眼神動搖，在莫宇帆和千山之間搖擺不定：「可是，小莫他要是去了外面……」

　　「怎麼了，你怕叔叔養不起嗎？難道他很能吃？」

　　「他，這個樣子能夠適應外面的生活嗎？」

　　寒十三難過地垂下眼角，將他往懷中摟得近了一點。

　　「我沒什麼能力，也不強，遇到危險的時候也保護不了他，我也不想拖前輩的後腿。」

　　正當千山欲再開口，一道細微刺耳的雜音從旁響起：

　　「不多。」

　　細碎沙啞的聲音比起人說的話，更像是在用指甲刮石板。因為太過喑啞，兩人一瞬間都沒有反應過來，轉頭尋找著聲音的源頭。

　　「我吃得不多。」

　　莫宇帆兩眼盯著千山，捏緊寒十三的手，一字、一字說得很慢。他聲如挫鋸，仿佛嗓子裡面卡滿了銳石，短短一句話嘶啞模糊，卻說得很認真。

　　「看，他都這麼說了。」

　　一時之間，寒十三甚至忘了千山還站在旁邊，抱緊莫宇帆大聲歡呼。男孩驕傲地把他高舉起來，一邊旋轉，一邊興奮地大叫：「小莫，你說話了！你說話了！你會說話了！哈哈！」

　　莫宇帆默默地看著寒十三神采飛揚的笑臉，無動於衷。

　　他的今天一如以往的每一天，依然是不理解的一天。他不理解為什麼他會死寒十三就不走，為什麼他開口講話寒十三要尖叫，不理解寒十三為什麼突然變換表情。

　　寒十三很想去，但是因為怕他會死所以不去，如果他不會死就會去了嗎？但是他無法保證自己不會死，也不明白這種擔心有什麼意義。

　　即使不明白，因為是寒十三的事情，沒有意義也沒關係。

　　他希望寒十三可以去。

　　莫宇帆扯住寒十三的袖子，讓他看著自己：

　　「去。」

　　他說得遲緩，寒十三聽了幾次才聽懂，握住他的手臂，擔憂地問：「可以嗎？」

　　莫宇帆幽黑的眼珠盯著他，一瞬不瞬，緩慢吃力地往外吐字。

　　「跟著美人不會吃虧。」

　　千山激動地朝他們張開雙臂：「沒錯，就是這樣！快，來吧！投奔叔叔懷裡！」

　　寒十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拉起莫宇帆的手，面對千山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說，而是揚起燦笑，邁步走向那逆光的剪影──

　　洞外的白光一瞬間亮得莫宇帆什麼都看不見。

　　他難受地抬起右手，睜開雙眼，迎接他回歸現實的是小寒舍房間的天花板。

　　魔生第一次，憑自己的能力，做了個夢。

　　不是會發光的那種，只是很普通的夢。像他的回憶一樣，陳舊而乏味、毫無起伏，只有單調的黑與白。做與不做，似乎沒有太大的影響，然而黑暗裡湧起的暴戾仍然縈繞在胸口。

　　那不是源自夢裡的殘骸，也不是回憶帶來的影響，而是他體內與生俱來的東西。

　　他覺得不太舒服，胸口揪成一團，試圖喘了幾口氣，又解下腰中的長鞭，纏在右手上勒緊，幽深的衝動卻得不到任何緩解。

　　風雪呼囂，小寒舍偶爾隨寒風而顫動。他看著灰濛一片的窗外，打消爬到山頂去放空的念頭。這樣的山頂太好睡，萬一不小心一路睡到過年，會害他錯過回小玉峰的時機。

　　不知道師父今年會不會見他……

　　心底湧起了更加濃烈的暴躁。他眼眸一黯，狠狠地勒緊手中的長鞭。海蛇皮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不僅毫無緩解，還將他的手臂咬得變形。

　　他趕忙鬆手，陰鬱地解開長鞭，纏回腰際。

　　二徒弟房間的房門緊閉，裡面沒有動靜；莫羽和千林也還在睡。莫宇帆在靜謐的走廊上徘徊了一陣，來到左翼的小客廳，撇過頭凝視窗外的喧囂。

　　不久後，一陣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寒易天抱著一大疊衣物，經過走廊往另一頭跑去。見到莫宇帆坐在窗戶邊發呆，他有點訝異，在客廳找了張椅子先暫且擱下衣物，走向師父，想行禮請安。

　　莫宇帆轉動眼珠追隨勤勞的徒弟，頭依然靠著冰冷的窗戶，若有所思。

　　還沒等二徒弟有所動作，他突然張開雙臂。

　　見徒弟愣著不動，莫宇帆強調性地張了一下，吩咐：「過來。」

　　寒易天擔心自己會錯意，遲疑地伸出雙臂，窺著莫宇帆的臉色，一步步試探上前。此時的莫宇帆意外地有耐心，對他的遲疑不但沒催促，還彎下身鼓勵，看起來竟有一絲溫和。

　　不待寒易天站定，莫宇帆就將他一把抱住，還調整了一下角度，模擬成飛撲入懷裡的動作。擁了一會兒，他覺得不太夠，乾脆將寒易天打橫抱起來，把整隻小魔族摟在懷裡。

　　「師，師父？」

　　寒易天緊張地蜷起手腳，像一隻乖巧的小貓，不知所措地靠在師父胸口。過了一會兒，他伸出兩手，小心翼翼地圈住師父的後背，回應他的擁抱。

　　胸口都還沒摀熱，下一刻莫宇帆兩手一鬆，把可愛的小魔族像沙包一樣扔在地上。

　　他皺著眉頭總結：「怪。」

　　……對，你的確怪怪的，弟子很早就看出來了，師父。

　　寒易天摔得屁股都疼了，滿眼淚花，又不敢抗議，嘟著嘴委屈地坐了起來。一旁的莫宇帆看也不看，只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絲毫沒有要道歉的打算。

　　──不太對。

　　感覺不太對。

　　他幽幽地直起身子，目光飄向走廊的另一邊。

　　寒易天立刻警惕地問：「您要做什麼？」

　　「去找阿羽試試看。」

　　「不許去！」

　　「為什麼？」

　　莫宇帆先是困惑，意識到說話的是誰後，板起臉喝問：「你管我？」

　　「師姐還在睡！」

　　「這是緊急事態。」莫宇帆嚴肅地說：「我需要安慰。」

　　寒易天在心中瘋狂翻白眼，面上擠出委屈的表情：

　　「弟子剛才安慰過您了。」

　　莫宇帆絕情地戳了一刀：「你的不頂用。」抬步就走。

　　寒易天氣得撲上去，抓住莫宇帆的長袍用力往回扯。

　　「不要，不要去，您不許假公濟私，師父──」

　　薄情寡義，始亂終棄，還把他脆弱的心靈摔在地上。明明是他先被抱的，憑什麼要被嫌棄？

　　莫宇帆輕鬆一抽，袍襬從寒易天手中脫離。奈何二徒弟意外地難纏，兩手又糾住莫宇帆的衣服，腳抵在地板上死死地扯著，就是不肯鬆手。

　　經過半年來的觀察，寒易天發現莫宇帆的逆麟其實是那條鞭子。這次他避開漆黑的長鞭，穿過隙縫直接揪住腰帶。果然，如他所料，莫宇帆沒有出現失神的反應，而是一如往常地一拳敲在他頭上，憤怒爆喝：「給我放手！」

　　寒易天頑強地抓著師父的腰帶。莫宇帆一手要保衛腰帶，另一手還不能直接把他推開，否則腰帶會被他扯下來，頓時陷入左支右絀的窘境。

　　「寒易天！你──」

　　拉扯到一半，莫宇帆突然間沒了聲音。

　　大魔族僵硬地轉過頭去，寒易天跟著他的動作。只見走廊的那一側，莫羽的房間不知何時開了條小縫，縫裡面露出四隻大大的眼睛，正閃閃發亮地盯著他們看。

　　見到兩個人尷尬地望來，四隻眼睛緩慢地消失在門後。小得幾乎不存在的門縫當著他們的面，重新閉合起來。

　　「什麼都沒有看到唷？」

　　欲蓋彌彰的解釋從門後飄來。

　　莫宇帆猛地回頭，眼角擠出了兇惡的弧度，一記右鉤拳把徒弟揍飛。

　　小魔族撞上冰冷的窗戶，後腦腫起一個大包。他疼得飆出眼淚，揉著臉頰的青瘀，滿眼的委屈呼之欲出。

　　莫宇帆冷冷地哼了一聲：「出息。」甩著拳頭生氣地走了。

　　寒易天抱起乾淨的衣物，面上抽噎，暗地裡卻覺扳回一城，心裡朝莫宇帆做了個鬼臉，催動魔力慢慢復原，往相反方向的儲藏間離去。

　　從儲藏間出來，他來到莫羽的房間外，盡可能輕地敲了敲門。

　　「還要睡。」睏倦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唔嗯，不要吵啦──」

　　「抱、抱歉，我以為您起來了。」

　　「你們在走廊上玩那麼大聲，誰還睡得著啊，當然會好奇想起來看看啊。」莫羽抱怨道，雖然後一句明顯才是重點。

　　「剛才師父怪怪的，我急著『安慰』他……」

　　寒易天毫不客氣地賣掉師父，一點都不擔心被師父聽見。過了一會兒，房門突兀地打開，莫羽披著條小毛毯，邊打哈欠邊揉著眼睛。

　　「師父哄好了嗎？」

　　她睡眼惺忪地問。剛才已經摟著千林，躲回被窩裡又快要睡著了，忽然被重新吵起來有點不適應。

　　「沒有，師父跑掉了。」

　　「我去瞧瞧。」

　　莫羽越過寒易天下樓，四處找莫宇帆去了。寒易天趁機進了房間，將洗淨疊好的衣物收好，又幫腿露在外面的千林蓋緊被子。

　　再出來的時候，他聽見樓下微弱的騷動：

　　「小孩兒，起來，別鬧了啦。」

　　還沒走下樓梯，就看見莫羽站在貴妃椅旁邊，兩隻手拽著莫宇帆的袖子，試圖往椅子上拉。莫宇帆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她扯了半天，鬆開手想去揪他的後領，大魔族趁機一翻滾進了貴妃椅底下。

　　莫羽生氣地大叫。

　　「師父又怎麼了？」

　　「他又睡在地上！」

　　莫羽豎起眉毛，指著貴妃椅向寒易天抱怨：「我叫他躺沙發，他不要，扯了幾下就滾進去了。至於嗎？天兒都比你懂事，你這小孩兒──」

　　「寒易天，為什麼沙發底下那麼髒？！」

　　話還沒說完，莫宇帆突然又倒退著滾出來，灰頭土臉地朝樓上質問。還沒來得及兇過三秒，馬上被莫羽一巴掌拍在頭上，惡狠狠地斥責：

　　「自己做錯事，你兇師弟做什麼？！」

　　寒易天嚇得手腳都僵了，差點就踩空滾下樓梯。莫羽自己也跟著愣住，心虛地放下右手，眨眨眼看著莫宇帆訕笑。

　　師徒的氣氛太過溫馨，她想也沒想就順手打下去，打完了才想起眼前的是她師父。平時兇一兇罵一罵倒還可以，但是對師父動手，似乎就有點……

　　然而莫宇帆似乎不介意，挨打之後，只是茫然地瞪圓眼睛，看起來有點不服氣。

　　他垂下眼角，抬起兩手的袖子給大徒弟見證：「都是灰，髒了。不能抱。」

　　「可以呀。」

　　莫羽推著他在椅子上坐下，抱住他的肩膀，摸頭安慰，絲毫不介意大魔族身上的髒污。

　　「髒了。」莫宇帆強調。

　　「沒關係，髒了就髒了。誰叫你滾進去，活該吧。」

　　莫羽為他抹掉臉上的灰塵，親暱地蹭了蹭額頭，刮著臉頰調侃：「不過沒關係，畢竟我可是大肚的長徒，就算你再髒也不會嫌棄你的。對吧天兒？」

　　「是的，師姐。天兒也永遠不會嫌棄師父。」

　　寒易天來到兩人身邊。趁莫宇帆正在被莫羽施與安撫摸頭之術，動彈不得，他親暱地抱住師父的腰，看著莫宇帆真誠地說。

　　哼，要你把人家亂丟，現在只能反過來被抱了吧！這就叫做現世抱！

　　莫宇帆沉默地斜了他一眼；他靠著莫宇帆軟綿一笑，明晃地露出他可愛的小酒窩，背後隱藏的示威之意只有兩位當事人能體會。

　　莫羽對魔族間的交鋒一無所知，只覺得師弟萌得她心都要融化了，驕傲地說：「看，聽見了吧？」

　　於是莫宇帆回摟住寒易天，故意將灰塵蹭了他滿臉。

　　抱著抱著，莫羽的眼皮又開始打架。莫宇帆乾脆將莫羽抱到沙發上，靠在懷裡休息。寒易天想離開，抬了抬腿，卻發現腰際被緊緊鉗住。

　　他無辜地看了莫宇帆一眼，又用力推了推師父的身軀。才動了一下，快睡著的莫羽立刻發出一聲抗議。寒易天不敢再動，只得朝莫宇帆遞了個哀怨的眼神，得到莫宇帆無聲的冷笑回應。

　　真是的，他的大掃除！離完成遙遙無期啦！

　　過了一會，莫宇帆睜開眼睛，看千林披著小被子，努力地攀著睡死的寒易天的腿往上爬。沙發的邊緣被寒易天擋住，千林個頭矮小，找不到路上來，只好不停地揪著小魔族的衣襬踮腳。

　　莫宇帆伸手一撈，將小妖精疊在三人身上，順便將那床小被子蓋到最上方。

　　髒了就……反正增加的是二徒弟的工作，他無所謂。

　　他得意地想道，嘴角邊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摟緊懷中的三個小人兒，慢慢閉上了眼。

　　＊＊＊

　　滾下山坡的小麒麟奮力一躍，重新站了起來。

　　他抖掉雪沫，瞪向幾乎與天地融為一體的白色身影。山坡上的白熊悠閒地舔舐爪子，朝他望回去。

　　「白兄──麟子──我說──」

　　拖著長音的抱怨從雪地裡傳來，現場卻無人理會。兩隻神獸對視幾秒，小麒麟突然四蹄一蹬，化為一陣風颳上山坡。

　　「碰」地一聲，雪花四散。極其短暫地對撞過後，青色的身影又原路滾下坡道。

　　莫羽被風壓吹得斗篷都掀了起來，憤怒地鑽出坑洞，插腰怒吼：「要雪崩啦！這樣下去蓋好前就塌了啊！你們好歹也換個地方吧？！」

　　新據點還沒開始蓋就只剩她一個人在努力。可是少了麟子的幫助，她根本蓋不起來啊！這兩位兄弟中途放她鴿子就算了，還在旁邊不停地模擬天然災害，磚都來不及堆穩就直接倒塌。

　　小麒麟坐在坡道下首，傲嬌地側過頭驢。小白熊則是一屁股坐倒在雪地裡，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莫羽見無人理她，只好站到小熊羆的後面，一聲聲魔音穿耳地喊了起來，最後更得寸進尺地推起白熊的背。

　　「白兄，大白兄，白老大──老大你幫幫忙──」

　　熊羆的毛光滑如絲，身軀又硬得驚人，坐在地上穩穩的不動如山。莫羽的手一推上去，立刻就順著毛滑掉。她推了幾次，覺得很有趣，乾脆抓住他肩頸的白毛扯了起來。

　　大白吊起黑色的小眼，一副煩躁到生無可戀的樣子。

　　他只有短肥的熊爪，是要他幫什麼？！

　　前日的暴風雪過後，雪坡再也看不出混亂的痕跡。漂亮的銀白像一片嶄新的畫布，重新鋪開在公共地界。作為兄弟結義的友好象徵，小恆山前山兄弟小聯盟很快便舉行了第一場活動──重建據點。

　　寒易天因為忙於大掃除，加上無法跟熊羆共處一室──他還沒克服對熊羆的恐懼──便沒有跟去。但是在聽到她抱怨斗篷和手套很礙事時，他給了莫羽一個建議：

　　「您可以在冰屋裡面蓋火爐，這樣進屋後就可以脫掉了。」

　　「這樣牆不就融化了嗎？」

　　「應該不會。融化的表面會讓屋子更硬……書上是這麼的，但是天兒也沒有試過。」

　　莫羽立刻興奮地說：「那我試試看，回來告訴你結果。」

　　於是她在建築地徵詢兩位兄弟的同意──畢竟需要烤火的只有她一人。兄弟們對此沒有意見，麟子便拖著竹竿開始在雪地裡標記地基。考慮到太子黨結社擴員至四人，這次他們想蓋得寬廣一點，標記的範圍比之前大了好幾倍。反正據點破壞者已經倒戈，莫羽的手也好了，秘密集會地蓋得豪華，大家也可以玩得更享受。

　　麟子緩慢地踱了一圈，大白就坐在旁邊看著。只是當莫羽彎下腰去，用骨刀一下子扎進雪地的瞬間，從眼角的餘光看見麟子偷踩了大白一腳。

　　友好相處了太久，她差點不記得這祖宗皮起來能有多惹人厭。

　　大白也不是沒脾氣的主兒，抱起他扭身壓進雪裡。麟子又奮力地拱了他一角。然後兩隻神獸就地掐了起來。

　　大白不斷將麟子掀下山坡，每次滾落的軌跡都一模一樣，在雪地裡拉出深長的壕溝，要有多故意就有多故意。麟子不停地反攻，咕嚕嚕地滾到底，翻身跳起來，又猛得衝上去跟大白角力，還專挑對方身下的空隙鑽。兩人的動作都幼稚到有剩，比起造成傷害，更像是在盡全力惹人厭。她觀賞兄弟們互相傷害了一陣，覺得放著也沒有大礙，便轉頭自己先忙了起來。

　　只是冰磚都切好了，地基都挖空了，兄弟兩個還在玩彗星對撞的遊戲。

　　半個下午都過去了，砌牆的工程毫無進展。

　　在莫羽的抗議下，大白終於勉為其難地挪到旁邊，扭過頭不再理會麟子。麟子也一眼都不往大白的方向瞧，高昂著頭顱從另一邊爬回來，配合地跳進工地。只是莫羽還來不及鬆一口氣，又看到雪坡的另一邊出現兩道身影，一高一矮，從宸翰宗的方向朝這邊走來。

　　是莫宇帆，背後跟著寒易天，肩膀上還扛著一疊……石板。

　　兄弟們疑惑地看向莫羽。莫羽趕緊從坑裡又爬出來，趕在莫宇帆走近前跑下雪坡，擋在他前方阻止他前進。

　　「師父，你不能來這裡。」

　　「為什麼？這裡是公共地區，大家都可以來。」

　　「不是那個問題！」莫羽插著腰霸道地宣布：「這裡是秘密基地，大人不可以來！」

　　別家的大人她管不著，但自家的大人絕對不行！

　　莫宇帆疑惑地佇足，拍了拍肩上厚重的石板示意：

　　「可是妳不是要蓋火爐嗎？」

　　「你怎麼知道？！」莫羽驚嚇地退後一步，防備地問：「師父你是不是偷聽我們說話？」

　　「啊，是我，是我說的。」一旁的寒易天連忙探出頭，不好意思地搖著手澄清：「抱歉，師姐，是我請師父來幫忙的，我沒想到您會介意。」

　　莫宇帆用受傷的表情無聲控訴，看得莫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嘿嘿笑著，趕忙補救：

　　「那您放著就好，放著就好。這樣的小事怎麼能勞煩您老人家出馬？您能幫我們送過來已經很感激了。宗主大人您事務繁忙，不要在這種瑣事上浪費時間。」

　　「這個很重，我幫你們蓋好就走。」

　　「不用，不用，大白搬得動，對吧？」

　　莫羽推著莫宇帆的背，想把他往宸翰宗推回去，奈何莫宇帆一動也不動。背後的白熊轉過身去，留給她一個圓墩墩的屁股，不客氣地拆台：

　　「吼。」

　　「他說他不會。」

　　莫宇帆指著熊羆強調，隱隱帶點得意，扛著石板繼續往雪坑裡走去。

　　莫羽頓時間覺得尷尬，皺起臉抱怨：「白兄，你很沒用耶。」隨即被小白熊糊了一臉雪。

　　麟子飛快地蹦出雪坑，站在幾步外遠遠看著。莫宇帆在正中卸下石板，飛快地疊了個方形石火爐，上層擺了網架，需要的時候可以直接燒熱水。

　　宗主大人果真如自己所說，蓋完就俐落地走了。寒易天像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一路回到宸翰宗入口，對著他的背影行禮：「弟子去練功了，師父您慢走。」

　　莫宇帆沒有任何表示，穿過迷霧結界逕自遠去。

　　寒易天不確定師父是聽見了還是在恍神，但他也差不多習慣了師父的雙面性格。總之他報備過了，自認並沒有偷偷摸摸，便不再管莫宇帆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來到平時練功的地方，他在大石上坐定，閉上眼認真調息起來，只是很快又再度睜眼。左右環顧一陣，確定周遭沒有人後，他跳下練功石，朝森林間走去。

　　他像散步一樣漫無目的地在林間遊蕩，穿過竹林，來到聖地附近，去了未曾涉足過的松林，經過結冰的瀑布河畔……聖地周圍的地界都踏了個遍，等終於找到自己的目標，已經在前山的地界繞了一大圈。

　　看見巨大的金龍半瞇著眼，橫趴在雪裡面伸懶腰的時候，小魔族忍不住鬆了口氣。

　　地主正賴在雪地上蹭背。他露出壯碩的胸腹，大張四肢在雪裡滾了數圈，才悠晃著坐起來抖落滿身銀沫。金黃的龍麟與四散的冰晶光耀炫目，閃得寒易天閉上了眼。等到再度睜眼，龐然大物已來到面前，低下頭注視小小的魔族。

　　「孩子，又見面了。今日忙些什麼？」

　　「請大人安。」寒易天被嚇得後退一步，趕忙行禮：「大人……我，我在找您。」

　　「所為何事？」

　　寒易天猶豫片刻，解下護臂，捲起袖子，高舉給地主大人看左手的鱗片。

　　「我，我不敢和師父說……請問，這個會，會一直長下去嗎？」他期期艾艾地問，又怕地主誤會，慌張地解釋：「不是要對您不敬的意思，還請您莫要感到冒犯，能得到您的加護是我的榮幸！只是，只是，很、很癢……」

　　前幾天他對著麒麟的聖物祈禱，左手忽然就不癢了。然而過了一夜，麻癢感劇烈地反撲，難受的程度比之前更盛。祈禱的效果彷彿有時效一般，如蟲蟻啃噬的折磨逼得他瀕臨崩潰。他不敢亂抓，更怕被莫宇帆發現，只好硬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說到最後，小魔族竟露出痛苦的神色，幾乎要哭了出來。

　　地主湊上前輕輕嗅了幾下，若有所思地問：「近日可是做了什麼？」

　　「我，我在碧邏宮的時候，一時駑鈍，學了，學了……」

　　寒易天想起碧邏宮神奇的體驗，一時語塞。

　　地主很快便意會過來，高高揚起龍首，露出了類似意料外的表情。

　　「莫非，是祝禱嗎？頭疼了呢。」

　　寒易天心裡一顫，抖著聲音問，聽起來快哭了：「會，會，會因此永遠，消不掉嗎？」

　　「噗呵！」地主滑稽地咳一聲，也抖著聲音回答，只不過是憋笑憋的：「不，不會，莫要擔心。」

　　寒易天被笑得臉頰紅了。

　　「祝禱無妨，於汝有益，反而可多行。汝可會其他語言？」

　　「巫文可以嗎？我只會一點巫文。」

　　「那還是魔族語吧。」

　　地主低首推搡他的手臂，極巨的龍頭在眼前放大，讓寒易天不知所措。他惶恐地任由地主擺弄，直到兩手交疊，右手在下、左手按在右手背上，五指微蜷著撫上左胸。

　　「隨吾復誦：向亞拉亞獻上祝福。」

　　「向亞拉亞獻上祝福。」

　　寒易天緊張地閉眼附誦。和之前相反，這次有一股暖流從胸中湧起，在身周循環了一遍，遂流向左臂和眉心。惱人的麻癢感消失無蹤，寒易天差點就沁出淚光，舒服地呼出一大口氣。

　　一直癢的感覺實在太可怕了！

　　他睜開眼睛，驚奇地轉著左手，從不同的角度觀看臂上的鱗片。

　　「不、不癢了！但是大人，為何商蓀大人說，魔族行此禮不合禮儀？」

　　地主沒有回答，只是冷淡地抽回身子。

　　「若有疑慮，汝亦可不行。」

　　「我相信大人！」寒易天急忙澄清：「只是，我擔心若是被鄰居看到，尊貴的古老血脈們是否會感到冒犯……」

　　「無妨，若有人問起，汝便告知此乃吾授意。想必大家便不會為難。」地主這才溫和地咧起嘴角：「只是到後期會有些難受，孩子得忍忍。」

　　「難受……嗎？」

　　地主的視線落在寒易天的眉心。

　　「汝等稱之為魔力迴路的地方，會有點痛。」

　　癢和痛一定要選一個的意思嗎？！

　　寒易天小臉頓時又皺成一團。他怕地主誤會，趕忙向地主行禮，高聲保證：「我，我會努力。」

　　反正莫宇帆的蠻橫教育他都熬得過來。只是「會有點痛」而已，相比之下，應該不會太難熬吧。

　　應該不會吧？！

　　地主強調了一遍「於汝有益」，又彎下脖頸，鼻尖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

　　清涼與明靜撫過胸中，寒易天立刻覺得身體輕如鴻羽。他有些無措，茫然地愣在原地，感受那股能將他向上托起的力量逐漸包覆全身。

　　一層加護已經折磨得他夠嗆了，地主竟是又給了他一層……

　　「莫怕，孩子，於汝無甚影響。」地主呵呵笑了兩聲，意有所指地說：「免得某些無禮之徒再有眼無珠。」

　　寒易天感動不已，捏起袖襬，羞澀地道謝。

　　「吾居奉獻池以東，入松林後向北三十步餘，再沿河畔小徑入山。未來若欲再尋吾，可至吾巢穴等候。」

　　圓盤巨碩的金眼彎了起來，像好看的月牙兒，直直看向從樹幹後探出腦袋的莫羽。

　　「汝亦是，小友。」

　　莫羽吐了吐舌頭，一個小跳步從樹叢後踏出來，合起掌連連鞠躬討饒：「抱歉，我打擾到兩位了嗎？」

　　她在回家的路上聽見師弟和陌生的嗓音對話，便好奇過來看看。難得能在公共地界見到寒易天，新奇之餘，也想等師弟忙完後一起回家。

　　本來她並不想打擾師弟，但是另一道聲音富含磁性，安撫中隱含著笑意，實在太好聽了，她這才忍不住瞧了一眼。

　　寒易天嚇得汗毛豎立，幸好在地主的眼神安撫之下，很快從震驚中緩和。他將手悄悄背在背後，用最快的速度拉下袖子，若無其事地引薦：

　　「師姐，這位是地主大人。」

　　莫羽雙眼發亮，中規中矩地行了一禮。

　　「久仰大名，宸翰宗莫羽向大人問安。感謝大人對莫羽的諸多幫助。」

　　她和地主是第一次醒著會面。雖然從莫宇帆和寒易天口中聽過生病時的經過，但事後莫宇帆完全沒表示，也沒提過要向地主道謝。在她的印象中大人物通常都很忙，她便覺得地主大人大概也沒有很想見她。

　　沒想到地主大人這麼地英俊威猛，比師弟形容的還要帥好幾百倍！

　　地主呵呵笑著，彎下前爪，頓首回禮。莫羽迎向地主，大方地解釋：「我遠遠地聽見你們在說話，想著等師弟說完了來接他回家。你們在說很重要的事嗎？要不要我先迴避？」

　　地主看了寒易天一眼，將決定權交到他手中。

　　寒易天心下為難，他還想多問一點，但他與和善的金龍之間有個小祕密這件事又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躊躇間視線掃過莫羽的腰際，他眉頭一揚，疑惑地問：

　　「師姐，妳的葫蘆呢？」

　　莫羽聞言，順手往腰間摸了一把。空空如也，只剩下薄骨刃在腰後掛著。

　　她記得離開之前別在腰側上的，怎麼就不見了？

　　寒易天貼心地問：「會不會是落在秘密基地了？」

　　「那正好，趁天色還早，我回去看看，就不打擾你們了──」莫羽看看尚且明朗的天空，轉頭行禮，自來熟地說：「地主大人，莫羽先告退啦。」

　　「小友慢走。」

　　寒易天鬆了一口氣。

　　待莫羽遠去後，他回身轉向地主，舉起手像在說悄悄話一樣小聲地問：「大人，那這個鱗片要多久才會消掉？」

　　「毋須擔心，孩子，近日就會好了。」

　　「那，禱告的事──」

　　「重在心誠，隨心即可。」

　　面對多疑敏感的小魔族，金龍毫無不耐，醇厚清朗的聲音震動著胸腔，勾得寒易天心底發癢。他鼻子發酸，小小聲地道謝，語氣間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絲依賴：

　　「大人……您待我真好。」

　　地主見狀卻收了笑意，坐直身子，靜靜地打量。金翅的翼尖優雅地垂在左右。

　　「孩子，汝身體不適，為何不報與師父知曉？」

　　寒易天頓時不講話了，看著雪地，輕扯袖口，一副和家裡人賭氣的樣子。若是給他一點盤纏，說不定立刻就能離家出走。

　　地主好笑地甩了甩尾巴。

　　「好吧。既如此，遇到問題隨時來尋吾，莫要遲疑。」

　　寒易天仰首，露出明朗的笑容，誠心地說：「謝謝大人。」

　　「天色晚了，回宸翰宗去吧。吾睏了。」

　　「嗯！大人慢走。我待在這裡等一下師姐，和她一起回去。」

　　地主低頭籠罩著小魔族，等到他翩翩行完一禮，才看向公共地界的方向，意味深長：

　　「汝先回宸翰宗等候即可。女娃兒有事，她會去很久。」1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afHMhm2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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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現世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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