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點悖論ψ - 終章第５節

　　白色雪景的時間悄悄恢復流動。

　　蘭挺起雙膝，從地上站了起來。

　　來吧，彷彿這麼說著，蘭伸手，邀請莉娜與她一同站起。

　　片刻裡，莉娜只是望著白色少女攤開來的掌心——

　　那起初主動靠在時間機器的引力障壁上，向自己伸出援手的掌心。

　　短暫的靜默後，她伸手握住這隻總是拉自己一把的手，從地上站起。

　　她們雙雙轉身，看向那不再受到重力場手榴彈影響的區域。

　　雪地上，白霧緩緩下沉，霧中的黑影蠢蠢欲動。

　　終於，黑影踏出一步，踩穩了對她來說是兩秒之前還未停下的腳步。

　　「混帳莉娜……妳做了什麼……」

　　雪塵散去，黑色死神那猙獰的面容再次顯露。她盯著地面上的手榴彈殘骸，接著就抬頭朝莉娜一瞪。

　　短暫的，莉娜與死神四目相交。她看入對方雙眼，發現那裡並不存在著剛才的殺氣——

　　取而代之的，是因意外而無法壓抑的訝異。

　　「混帳，這東西是——」

　　「涅希斯，作戰開始！」

　　「瞭解。」

　　沒等十年後的莉娜說完，莉娜一聲令下，對涅希斯下達指令。

　　精簡的答覆後，涅希斯就使數枚等離子護盾升到空中。一如既往，它們紛紛展開電漿體、迅速飛了出去。

　　「啊啊——！」

　　十年後的莉娜才發出怒吼，刀刃就在眨眼間抵達她的面前。

　　在十年後莉娜的手臂就要被切開之際，再次有刺耳的聲響鳴起；一瞬間，EMP再次啟動，護盾失去了動力，偏離軌道——

　　然而這次，一切卻都在莉娜的預料之內。

　　——什麼東西會被EMP影響？

　　——「所有的電子設備」。包括等離子護盾、小型搬運機、雷射砲管——

　　還有那難以被攻破的賽克洛普斯全隱形屏障。

　　這使得EMP被擊發的那一刻，也成了十年後的莉娜最脆弱的一刻。

　　因為，為了不讓她自己的電子設備也淪為廢鐵——

　　十年後的莉娜，肯定會在EMP發動之前，先讓自己的電子設備進行斷電。

　　「偵測到隱藏敵方單位。單位的硬體型號與涅希斯相同，但內部韌體已非ESP-TRP-3644的任一版本。」

　　不出所料，涅希斯開始匯報起掃描的結果。由於隱形屏障被瞬間切斷電源，涅希斯才能偵測到EMP裝置的位置。

　　「該單位具備電子念動力，但僅對自身有效，另外該單位還配有額外的改裝模組，經結構分析，該模組有99.57%的機率是EMP類別的模組……」

　　「——妳們……」

　　這時，前方傳來了十年後莉娜的怒吼。

　　「……把我凍結了多久——！」

　　然而，比起說是令人卻步的震怒，她脫口而出的，更像是失去分寸的惱羞成怒。

　　「要說多久……也沒有多久就是了。」

　　蘭在一旁冷冷的開口。

　　「……即使沒有多久——」

　　雙眼彷彿在燃燒著，莉娜接著說道。

　　「——也足夠讓我們找出所有真相了。」

　　十年後的莉娜再次發出咆哮。似乎連一刻也不想拖延，她倉促的舉起那隻被改造成機械的手臂。

　　喀鏘，金屬砲管瞄準了前方，十年後的莉娜咬緊了牙關。

　　嗡嗡——那是充能時逐漸上揚的噪音，殺人的光線在砲口匯集。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不到一秒之內——

　　卻也同時，都被捕捉在莉娜全神貫注的視線中。

　　「涅希斯——」

　　——十年後的莉娜在啟動EMP之前，會為了避免讓自己的電子設備報廢，事先將它們斷電。

　　那麼當那些電子設備正在通電時，為了避免讓它們淪為廢鐵——

　　十年後的莉娜，就絕對不會使用EMP。

　　「——現在！」

　　紅色光束從槍管爆出的同時，十年後莉娜的身後，剛才在空中偏離軌道的數枚等離子護盾，全數再次展開了電漿體。

　　——原來，在上一次EMP發動之前，涅希斯也事先切斷了護盾單元的電源——

　　護盾們這次分成了兩組，一組依然瞄準十年後莉娜的手臂，另一組則是轉向她的身後，一處看似什麼也沒有的空中。

　　對方剎時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正中了莉娜的下懷。

　　——然而此時的她，卻已經錯失了所有反擊的機會。

　　「——！」

　　這一次，沒有刺耳的噪音響起。

　　來自後方的電漿刀刃，如切開奶油一般，劃開了正在擊發中的金屬炮管。

　　剛才飛往她身後的另外數枚護盾，此刻也擊中了一顆憑空出現的黑色四面體。

　　刀刃毫不留情的貫穿那台突然現形、浮在半空中的機械，將其斬成兩半。機械瞬間裸露出被燒得通紅的斷面，接著就在空中爆破，冒出火舌與黑煙。

　　另一邊，剛才擊發的紅色光束，擊中了莉娜面前的護盾。耳中又一次傳來電漿體擋下光束的爆炸聲——然而莉娜知道，這將會是最後一次。

　　黑煙與白霧漸漸消散。莉娜看見漆黑四面體的殘骸已墜入雪中，十年後的莉娜也被爆炸的氣旋推倒在地。

　　她右臂上的槍管已一分為二，槍管的剖面流淌著熔岩一般的液態金屬，裸露的電路也不斷噴出細小的火花。

　　雪地恢復了寧靜。空氣裡，除了機器殘骸燃燒的嘶嘶聲，什麼聲音也都沒有。

　　——結束了嗎？

　　莉娜、蘭、涅希斯，都靜靜地等待著，不敢輕舉妄動。

　　許久之後，倒地不起的「莉娜」，才率先打破沉默。

　　「啊啊……真是的……」

　　身體在雪中顫動，她無助的發出自嘲一般的冷笑。

　　「能說大意了嗎……畢竟這樣的狀況也只有低於千分之一的機率會發生呢。不過——」

　　她抬起頭，露出毫無血色，卻依舊猙獰的面容。

　　「……接下來，妳們打算怎麼做？把我殺了嗎？」

　　她憤恨的咬著牙，兩眼銳利的瞪著莉娜。

　　「來啊，快把我殺了，除非把我殺掉，不然我還是會再次起身，處決所有來到這裡的莉娜……」

　　——殺了她？

　　莉娜愣住了，她從沒想過要親手結束十年後自己的性命。

　　「……這傢伙……」

　　一旁傳來蘭抑制不了敵意的低語，她顯然也沒有想到這一步。

　　——確實，如果要徹底阻止十年後的自己，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在這裡取走她的性命。

　　然而莉娜卻深知，那只是「死神」替她們準備的另一個陷阱罷了。

　　「哈，光是把我殺掉或許也沒用呢。」

　　十年後的莉娜依然揶揄著。

　　「任何『莉娜』都會看清事實，不論幾次都會成為另一個『我』……畢竟莉娜就是莉娜，是我最瞭解的莉娜——」

　　「是啊，正是『我最瞭解的莉娜』。」

　　絲毫不給對方繼續冷嘲熱諷的機會，莉娜打斷了十年後的自己。

　　要說為什麼她會有十足的把握——

　　「十年後的我……關於妳所打造的這個時空——這個專為撲殺『莉娜』而設計的陷阱，我，已經全都理解了。」

　　——正是因為莉娜已看穿了一切詭計。

　　她嚴厲的看著十年後的自己，對方也陷入了沉默，似乎無法對莉娜所說的話聽而不聞。

　　「這個陷阱，是足以欺騙整個宇宙的陷阱。妳以為騙過宇宙，妳就能『殺掉過去的自己』……但妳騙不過我，更騙不過妳自己。」

　　緊盯著對方的雙眼，莉娜開始娓娓道出她所知的一切。

　　「『過去的妳既然已經死了，那麼現在的妳又為什麼還活著？』……妳首先要解決的，是每當妳殺掉一個『自己』，宇宙就會向妳拋出的這個問題……但，與其去解決問題本身，不如讓宇宙連提出這個問題的機會都沒有——也就是『不讓悖論成立』。」

　　十年後的自己，面容漸漸變得黯淡。

　　「……為此……妳想到了一個或許從未有人想到過的方法。妳，製造了一個箱子，把妳殺人的事實封存在裡面、隱藏起來……並不是湮滅證據，而是單單讓它無法被外界觀測，因為只要把『過去的妳確實被殺了』這個事實隱藏起來，那麼宇宙就連提出問題的機會都沒有了。」

　　——而所謂的『箱子』——

　　莉娜說著，一邊抬頭仰望那千篇一律的蒼白天空——

　　「——就是這個把我們囚禁起來的時空……或者可以說是，這個被巨大的『引力障壁』所禁錮的時空。」

　　她望向不遠處、自己剛才還打算去觸踫的那面白色高牆。白牆仍發出晃晃的光芒，仔細一看，就能發現牆上有無數道細絲般的光束正四處竄行——

　　就跟時間機器的引力障壁一模一樣。

　　「那其實就是時間機器的引力障壁對吧？只不過，相較於一般的引力障壁，這面牆不但非常巨大，還是由更強的引力所構成的。假如引力障壁的中心——也就是時間機器——還位在圖書館，那麼球體的半徑，就是從圖書館到這裡的距離了。

　　「至於『更強的引力』這點，也可以從異常明亮，甚至讓我們無法看見另一側的表面中看出來……」

　　「蠢死了……」

　　十年後的莉娜突開口，聲音卻微微顫抖。

　　「從圖書館到這裡可是有三百多公里啊……憑我一人要怎麼取得這麼多能源，維持這麼大的引力障壁？就算把工廠裡的電力全部用光，也不可能展開這麼巨大，或這麼強烈的引力障壁，更別提維持十年……」

　　「憑妳一人，確實不能。」

　　莉娜只是搖了搖頭。

　　「是啊……直到剛才我都還想不通。如果無法證明妳擁有足夠多的能源，那麼到此為止的推論就都沒辦法成立了。這個時空裡確實不存在那麼多可被使用的能源……然而事實上，這裡並非只有妳一人。」

　　——是的，乍看之下，這裡似乎除了十年後的莉娜外再也沒有其他人，就像目前地球的任何一處一樣，但是……

　　「可別忘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前來造訪此處的訪客們啊——是的，就是包括我們在內的無數『莉娜與蘭』——以及每當她們來到這裡，都必定會攜帶的東西……」

　　莉娜舉起手，往懸浮在空中的史瓦希壓縮器一指。

　　「涅希斯十五次，等離子護盾更只有一次……然而史瓦希壓縮器，卻是我們『每次』都會帶來的物品。」

　　史瓦希壓縮器；需依靠大量的能源才能驅動的蟲洞製造機。它的能源供應，正是當中的G14零件——

　　「這裡頭的『湮滅反應爐』，就是一顆容量極大的電池。只要妳有辦法不斷取得這個零件，要製造多大的引力障壁都不是問題。明白這點的妳，殺了每一個來到這裡的『莉娜』，回收了每一顆被帶來這裡的史瓦希壓縮器，以及其中的湮滅反應爐……就這樣，妳在這十年裡靠著幾乎無限的能源，讓那面牆永遠維持在那裡。」

　　十年後的莉娜，如今已沒有任何想反駁的打算。莉娜沒有把目光移開，繼續說道。

　　「所以，那面白牆確實就是引力障壁；是一面需要依靠極大能源生產、非常龐大、引力極強的障壁。但，事情到此還沒結束……這面牆，還有一點最特別的地方，而這，也是妳能夠騙過祖父悖論的關鍵——」

　　莉娜深吸了一口氣。

　　「這面牆——還是一面『內外反轉』的引力障壁。」

　　再次吐露出實情時，身旁的蘭也發出驚呼。

　　「時間機器原本的設計，是讓障壁外的時間迅速飛逝、障壁內的時間變得相對緩慢……這是因為障壁內側的重力比外側還強的緣故。然而，如果把重力強度反轉的話——」

　　莉娜再次轉身看向白牆，然而這一次，她並沒有把視線聚焦在牆上。

　　「障壁外的時間將會變慢，內側的時間則是相對變快……如果重力夠強，外側甚至會變成一個停滯不前的世界。如果現在能從這裡觀看到外側，我們應該會看見一個靜止的世界，而非被快轉的世界。」

　　她眺望著被白牆擋住的另外一側，想像著時間遭到凍結、一動也不動的景色。

　　「……我們現在所在的此處，正是一個持續運轉了十年的世界……然而對外側而言，這裡卻是一個連一瞬間都沒有經過的世界。只要不把這顆球——或說這個箱子打開，不論箱子裡過了多少的時間，對外側的宇宙而言，這裡的時間將永遠都會是無法到達的下一秒。」

　　「原來如此……」

　　蘭似乎也想通了什麼，發出恍然大悟的嘆息。

　　「難怪無數個『我們』是陸陸續續的來到這裡……不，根本算不上是陸陸續續，而是按照全然隨機的順序來到這裡。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第一千個來到這裡，或是第一百個來到這裡的訪客……所有的『我們』抵達的時機都被分散在這十年之內，完全依照機率決定……」

　　在蘭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後，莉娜繼續開口。

　　「既然連一秒都沒有過去，那麼對外界的宇宙來說，發生在這裡的所有事件，就等於連『發生』都沒有發生過了。『過去的妳死了』變成了還沒發生的事情，祖父悖論——也就不可能成立了。」

　　——至此，這個陷阱就被莉娜完美的重現出來了。

　　「十年後的我啊……妳，改造了時間機器，用無數個湮滅反應爐製造無限的能源，展開一個巨大、強烈、內外反轉的引力障壁……妳的目的是隱瞞事實、避開祖父悖論，把位於無數時空中，所有『過去的自己』通通殺掉。

　　「在那之後，妳準備了一封偽造的信件，將它作為誘餌，透過惠勒電報機發送給『我們』，使我們穿越蟲洞，抵達這個被妳封閉起來的世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是我和蘭所目睹的一切了。這，就是所有的真相……關於妳是如何製造這個陷阱，以及我們是怎麼落入其中的，所有真相。」

　　眼也不眨一下，莉娜注視著十年後的自己。

　　對方的眼裡，只殘存著餘燼一般的怒火。

　　那樣的怒火，就像是這個被看破真相的時空，彷彿都是風中殘燭。

　　——一旦時間機器停止運作，這個陷阱也將隨之瓦解——

　　十年後的自己，肯定也明白這點。

　　「……真是……『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的機器』……」

　　十年後的莉娜說道，彷彿正與莉娜思索著同一件事情。

　　莉娜明白她的話。對於「莉娜」而言，時間機器是一切的開端，也是一切的結束。

　　因著那台機器，莉娜再也無法與姐姐見面；也因為那台機器，這個時空才有誕生與毀滅的可能。

　　或許，「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的機器」，僅僅指的是這些——

　　然而，當莉娜再次看見對方眼中僅存的那絲恨意，她就明白了那句話，似乎還代表著其他的意思。

　　「什——」

　　蘭詫異的開口。莉娜也瞥見對方的防寒大衣口袋中，似乎有什麼正隔著漆黑的布料閃爍出綠色的光芒。

　　「報告，偵測到類QKD加密傳輸的電磁波訊號。」

　　涅希斯以電子語音向她們匯報。同時，蘭也衝上前，壓制住原本就倒在地上的十年後莉娜。蘭伸手搜查對方的大衣口袋，一下子就從中掏出了一枚金屬塊。

　　那是一個徽章大小的機器，圓盤狀的機身上鑲著一顆提示燈。

　　「惠勒電報機……」

　　此時，提示燈正閃爍著綠色的燈號——那是不久前才完成訊息發送的燈號。

　　「……妳傳送了什麼？」

　　「涅希斯已解析完畢。訊息傳送至現在，傳送目標為另外一枚電報機。該裝置位於圖書館，有額外連接的配備。傳送內容只有一段字串，『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的機器』，推測是某種暗號或是啟動指令——」

　　「我是不會讓你們輕易破壞這個時空的……」

　　像是要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對莉娜下咒，十年後的她再次開口。

　　「我……啟動了時間機器的暫時超載程序。那台機器現在已經接上我儲備的五十顆湮滅反應爐，三十分鐘後，等到蓄電完畢，時間機器就會釋放所有重力，製造出黑洞，並在一小時後恢復正常……要逃得趁現在，否則就乖乖等著被吸進黑洞。」

　　「不可理喻……這麼做妳不是也無法倖免嗎？」

　　彷彿看見瘋子一般，壓在她身上的蘭驚愕的說著。

　　但，十年後的莉娜一點也不把蘭的話放在心上。她嗤之以鼻的冷笑起來。

　　「我說了，只要這個時空還在，就一定會有下一個『我』出現……你們也別以為有方法可以停止超載程序，因為我根本沒有設定取消指令，畢竟這是你們逼我使出的最後手段……！」

　　「無可救藥……」

　　蘭沒好氣的放開十年後的莉娜，起身朝莉娜走了回來。

　　「報告，位於圖書館的電報機所連結的設備已確認為時間機器，根據進一步解析，敵對單位所言一切屬實，如要停止超載程序，僅有破壞機體一途，但超載程序將於三十分鐘內完成。」

　　涅希斯在蘭回到莉娜身邊時這麼報告。

　　「涅希斯提議儘速離開這個時空。」

　　聽到這裡，蘭只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莉娜明白，他們絕不可能在三十分鐘內抵達圖書館。他們甚至不能用蟲洞傳送過去——因為這個時空的特性，可能會使他們被傳送到任何一個隨機的時間點。

　　然而她也同時明白，若是直接離開這裡，除了正中十年後莉娜的下懷之外，他們到目前為止的努力，也都將變為白費。

　　但——

　　——不會有問題的……

　　莉娜如此堅信。

　　因為說到「對方沒有料到的事情」——自己也同樣留有一樣。

　　她看著仍倒在地上的十年後的自己。對方臉上雖然掛著輕蔑的笑容，眼中卻如槁木死灰般不見光澤。

　　她贏了，也全然的輸了。

　　而莉娜也明白，為何十年後的自己會啟動不可逆的黑洞程序——

　　——因為，那正是她所期待的結局。

　　——是與不久前的自己仍心想達到的，一樣的結局。

　　「……」

　　不發一語，莉娜凝視著「自己」那空洞的雙眼。

　　初次看見這雙眼睛時，莉娜只感到驚恐，然而現在，莉娜終於能明白那個眼神背後所承擔的是什麼。

　　那是，與「親手結束無數個自己的性命」之想法，等價的絕望……

　　以及，作為絕望根源的，沒有止盡的痛苦。

　　——……

　　莉娜認得那種痛苦……

　　那是既是活，又是死的痛苦。

　　既生又死——

　　那並非是指，「莉娜」因著被困在這個時空裡，而變得模糊不定的存在……

　　而是「莉娜」在經歷姐姐的死之後，僅存於心中的感受。

　　在時間機器裡捶打障壁……在獲救之後看見蘭被撞在書架上……在工廠裡打算扯斷高壓電線……在得知姐姐早已不付存在之後，有槍管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那些是折磨人的、毫無希望的時刻；是雖然活著，卻又像死的——生不如死的時刻。

　　若是不斷、不斷經歷那樣的事情，莉娜遲早會喪失理智。

　　她會發狂，她會希望過去的自己從來都不存在，她會想出荒誕的詭計讓所有的「莉娜」都喪命…… 她會的，因為她確實就是「莉娜」，那個憎恨著自己、希望所有的自己都消失的莉娜。

　　然而，在她走上無法挽回的道路之前，她遇見了蘭——那個不論是在失憶的時候，或在恢復記憶後的現在，都依然真切希望自己可以活下去的蘭。

　　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倖存下來之後，莉娜拋棄了她曾經的想法——

　　——那從絕望而生，走向毀滅的想法。

　　……

　　然而，眼前的「自己」，卻選擇了相反的道路。

　　十年之前的她，從根本拒絕了蘭。

　　她沒有將手放在引力障壁上，沒有接受蘭的幫助。

　　她雖然遇見了蘭，卻依舊是獨自一人——她拒絕了蘭，也拒絕了唯一能獲得救贖的機會。

　　這，就是「自己」犯下的，最愚蠢的錯誤……

　　這，就是「自己」，為何想奪走無數「莉娜」的性命，最根本的原因。

　　「……很痛苦吧，莉娜。」

　　一次有一次，對著自己下達審判——

　　「一個人，雖然還活著，卻又像是死了一樣……很痛苦吧。」

　　——不斷不斷的，將自己置於死地。

　　十年後的莉娜，再次沉下了臉，兩眼沒有看向任何地方，顯然也明白莉娜已看穿她的心思。

　　「妳懂什麼……什麼不死不活……對我來說，從頭到尾都只有死而已……」

　　「不……才不是呢……」

　　面對如此痛苦的「自己」，莉娜只想起了那句話。

　　「我們不是應該要……『替姐姐活著』嗎。」

　　語畢，十年後的莉娜沉默了片刻，像是暫時停止了呼吸。

　　緊接著，她的面孔就瞬間猙獰了起來。

　　「別跟我……」

　　直到剛才都沒有動靜的她，沙一聲就從雪地中迅速爬了起來。

　　「別跟我提到那個遺言——！」

　　十年後的她憤怒的嘶吼著，朝莉娜飛奔而來。剎那之間，她就來到了莉娜眼前，那依然展開的等離子護盾的面前。

　　她伸出還健在的左手，作勢要僅靠肉身破壞以電漿體形成的護盾。

　　那顯然是已經失去理智的行為——不論誰都明白，這麼做只會讓肉體被燒成焦黑的肉塊。

　　「涅希斯——快關閉護盾！」

　　下意識中，莉娜下達指令。她不願再看到有人受傷。

　　涅希斯聽命，電漿體瞬間消失不見。下一刻，十年後的她就硬生生抓住了三角形的護盾單元。她手中傳來還未冷卻的金屬將手掌燒焦的嘶嘶聲。然而她一點也不在乎，就直接將護盾單元扔在地上。

　　接著，十年後的莉娜又踏出了一步。她握起了拳頭，手臂往後一拉——

　　重重的，揮在莉娜的臉上。

　　莉娜的身體一傾，重擊的力量使她摔在雪中。某種碎裂聲和暈厥感同時衝進腦門，接踵而至的，是在臉頰上蔓延的灼熱劇痛，以及在口中擴散的血味。

　　莉娜立刻就聽見凌亂的腳步聲，還有數次毆打的悶響。

　　發白的視野好不容易清晰起來，莉娜看見十年後的自己已再次被蘭撂倒，制伏在地上。

　　「是誰讓姐姐說出那句話！是誰把她害死的！」

　　十年後的莉娜，身體雖然被蘭的膝蓋以跪姿抵住，卻依然激動的起伏著。

　　「是誰讓她化為原子塵埃！是誰讓她連屍體都找不到！」

　　因為一半的臉被埋入雪中，她只能以沉悶嗓音發出咆哮。

　　「是『莉娜』——是莉娜害死了她！莉娜只做了一台時間機器、莉娜是她的妹妹，她為了保護妹妹而喪命！全都是莉娜！全都是——」

　　深深的，她吸了一口氣。然而在那喘息聲之中，莉娜似乎聽見了濕潤的聲音。

　　「全都是我——！」

　　她聲嘶力竭的大吼，眼裡第一次映出了斑斕的光點。

　　「我才是……那個不應該活著的人……！」

　　沙啞的話語，以哽咽作為終止。

　　眼淚滑過痛苦扭曲的臉龐，噠、噠滴落在雪地上；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十年後的莉娜窒息一般的啜泣著。

　　她的兩眼緊閉，眉頭也皺在一起——那是加諸了太多無法承擔的罪孽在自己身上，而感到筋疲力盡的表情——

　　——就像曾經的自己一樣。

　　莉娜想要別過頭，不忍去直視十年後的自己；但眼前的景象，卻彷彿緊緊抓住了她的目光，令她難以移開視線。

　　——為什麼，會如此痛苦？

　　看著十年後的自己，這樣的困惑油然而生。

　　——為什麼，會痛得想要死掉？

　　因為「自己」，犯下了致死的錯誤。

　　再清晰也不過的答案，立刻就在腦中浮現。

　　但，所謂的「錯誤」，已經無法左右自己將來的去路。因為自己遇見了蘭，自己找到了不因那個錯誤而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理由——

　　——不，好像有哪裡錯了。

　　有哪裡，似乎不對。

　　莉娜確實決定要好好回應蘭的願望——那希望莉娜可以活下去的願望。

　　只是，曾經使自己寧可從世上消失的原因——

　　似乎並非如自己以為的那樣……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我真的錯了？

　　莉娜想起來了……她想起蘭就在不久前才跟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不……我沒有害死姐姐……」

　　——妳沒有錯……

　　「我從來都沒有想要害死她。」

　　——這一切都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這麼說著，莉娜與「莉娜」四目相交。

　　她凝視著那雙被淚水浸濕的灰藍色眼眸。現在的她，已打從心底明白了——

　　「是啊……姐姐死了，徹頭徹尾變成灰燼了……但，那是因為她太愛我了……她為了保護我，才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莉娜從地上站起。下顎仍痛得難受，她卻依舊開口。

　　「蘭也一樣……雖然她之前說她只是不想被轉移，但在我看來……她不過就是個愛逞強的笨蛋罷了……她是真的希望我可以活著……所以……所以——」

　　——我才不是……

　　「——我才不是……那個該死的人。」

　　注意到的時候，自己的眼中也早已盈滿淚水。

　　「我們，都把她們的犧牲當成自己造成的悲劇……根本沒有好好接住她們的心意，根本沒有好好活著——可是現在，我已經懂了，姐姐死了，但那不是我的錯……那也不是妳的錯，莉娜，妳根本沒有殺了姐姐。」

　　姐姐為莉娜犧牲了——

　　僅此而已。

　　——已經不必，再背負那名為「殺害姐姐」，一點也不存在的罪過——

　　「妳沒有錯，所以……」

　　輕輕的，莉娜摀住了自己的胸口。

　　「……請替姐姐好好活著。」

　　對著「自己」，如此說道。

　　「……」

　　原本安靜的空中吹起了微風。

　　被按在地上的莉娜已不再掙扎。她默默不語，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面前的積雪。

　　那是仍然只有疲憊與絕望的面無表情，還是終於對一切釋懷、如一張白紙般的面無表情——莉娜想看清對方的臉龐，視線卻早已被淚水浸得模糊不堪。

　　「莉娜，」

　　突然，涅希斯的電子語音響起。

　　「抱歉中斷你們的對話，但根據計算，黑洞生成的時間已剩不到10分鐘。」

　　蘭也站了起來，朝莉娜投來不安的眼光。

　　自從十年後的莉娜發出指令後，確實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莉娜看見白牆依稀變得明亮，那顯然是時間機器正在提升功率的徵兆。

　　黑洞生成的倒數計時所剩無幾，若想全身而退，剩下的選項似乎也只有立刻逃走一途——

　　但，莉娜只是對蘭點了點頭。

　　「……沒有問題的，我有辦法。」

　　她伸手擦去眼淚。聲音仍然濕潤，卻絲毫沒有動搖。

　　「當然，這個方法是另一個我，另一個『起初並非靠著蘭脫困』的我——所不知道的。」

　　視野再次清晰後，莉娜瞥見十年後的她正抬頭注視著自己。

　　「要終止超載程序，除非破壞機器別無他法……但要破壞機器，從來就不需要直接接觸機器——蘭，妳是怎麼把我從時間機器裡救出來的？」

　　莉娜轉眼看向蘭。

　　「……我那時在圖書館找到時間機器的藍圖……上面紀錄著機器的保險機制……」

　　蘭有些吞吐的回答這突如其來的提問。

　　「……機器在啟動狀態時，如果有蛋白質中的基本粒子穿過障壁，機器將會自動切斷電源，避免生物同時處於兩個不同的重力場中造成傷亡……雖說粒子單方面從一側穿過另一側的機率是極低的，但在兩側均有物體試圖進行接觸的狀況下，基於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的量子穿隧效應就會相對容易發生——

　　「——簡單來說，就是當兩側都有人隔著障壁互相碰觸時，機器就會以一定機率啟動保險機制……」

　　一邊說明的同時，蘭就漸漸瞪大了雙眼。

　　莉娜知道蘭猜到了自己正在想的事情，露出了微笑。

　　「沒錯，蘭，我要用一樣的方法，打破這面障壁。」

　　莉娜開口宣布。

　　「……等等……妳知道那一切都是由機率決定的嗎？我當初把手放在障壁上的行為完全是在賭博；以當時來說，成功觸發保險的機率也是百分之一，這種一點都不現實機率啊……」

　　蘭說的沒錯，因為最初姐姐把手放在障壁上就沒有讓障壁瓦解，但莉娜明白她們此時還握有更大的機會。

　　「這我知道……不過，相較於時間流速差只有兩百倍的狀況，現在障壁外側可是完全停滯的啊。在極短的時間內，能量的不確定性就會相反的變得極高，『妳』在解釋不確定性原理時，不也這麼說過嗎？……以這些因素來計算成功破壞障壁的機率，對涅希斯來說應該不難。」

　　當莉娜這麼說道，涅希斯也停止了從剛才就持續發出的金屬噪音。

　　「報告，根據計算，障壁內外皆有生命體互相接觸，導致成功觸發時間機器保險機制的機率為47.9%。」

　　「不是的，莉娜……」

　　蘭仍然一臉困惑。

　　「就算成功機率變高，現在外面也沒有人能配合我們碰觸障壁……」

　　突然，蘭打住了話。她愣在原地，視線停留在漂浮於涅希斯身邊的史瓦希壓縮器。

　　「……竟然……會想到這種地步……」

　　蘭笑了，那是被徹底打敗的微笑。

　　「是啊，蘭。外面沒有人的話——用史瓦希壓縮器，把我們其中一人傳送到外面就可以了。」

　　「這太瘋狂了……」

　　十年後的莉娜突然開口。莉娜轉頭，看見她雖然空洞的眼神裡，閃過了一絲不可思議的震驚。

　　「那不但需要極度精確的定位，時間更是連一個普朗克時間都不能有誤差……而且這還只是傳送上的困難，排除穿越蟲洞的風險，最終還得乘上47.9%這種連一半都不到的機率……」

　　「『莉娜』，要比瘋狂的話，我們不都一樣嗎……普朗克時間又是什麼，『妳的蘭』又教了妳什麼奇怪的知識呢……」

　　看著十年後的自己，莉娜淺淺一笑。

　　——是的，或許「莉娜」就是這麼瘋狂吧……身為具備了「舊人類的不理性」，卻也被蘭稱讚為天資聰穎的「莉娜」。

　　至於47.9%的機率——

　　「雖然不到一半，也足夠接近一半了……而且屬於失敗的那一半，另一個莉娜和蘭也已經試過了。」

　　莉娜往側邊眺望，看著那位在東方的紅色斑點——那個當她們來到這裡時發現的，只有莉娜一人的屍體。

　　直至剛才，莉娜才明白為什麼只有那具屍體會出現在那裡——因為那個「莉娜」，也嘗試了同樣的方法，試圖突破障壁，卻在失敗後，被十年後的莉娜找到、遭到殺害。

　　也就是說，另一個「蘭」目前正被傳送到外側，卻被永遠凍結在那裡了。

　　「直是典型的賭徒謬誤呢……但，現在也只剩下這個方法了。」

　　蘭帶著苦笑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報告，黑洞預計將在5分鐘後生成。」

　　涅希斯最後一次提醒。莉娜也注意到白牆的光線已經變得刺眼無比。她明白時間不等人，因此深吸了一口氣。

　　「蘭，妳剛才已經重新校準過史瓦希壓縮器的定位系統了，對吧？」

　　「嗯……我發現只有其中一個選項沒有設成自動模式而已，現在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那麼涅希斯，幫我們輸入障壁外側的座標，啟動模式調成手動，然後在懸崖旁邊待機。」

　　「瞭解。」

　　隨著莉娜一連串的指揮，涅希斯啟動了史瓦希壓縮器、漂浮到了懸崖附近。

　　「蘭，等到可以開啟蟲洞，妳就往懸崖那裡跑過去，然後直接跳出懸崖、碰觸障壁。我會讓涅希斯偵測妳碰到障壁的時機，開啟蟲洞，把我傳送到外面……我也會跟妳一起跑，這樣我才能在被傳到外面時，用慣性碰到牆壁。」

　　「等等，還是讓我來穿越蟲洞比較好吧……。」

　　蘭說道。但，莉娜只是指了指位於東側的紅斑。

　　「上次是由『妳』的話……這次就換我來做吧。」

　　蘭的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但彷彿也明白不論誰來做都必須承擔相同的風險，在片刻的猶豫後，她就不語的點了點頭。

　　『二十秒後即可手動開啟蟲洞。』

　　隨著隆隆的噪音響起的，是冰冷的女性電子語音。懸崖附近，銀色球體的周遭，已發出莉娜目睹過數次的怪異光線。

　　蘭也走到了距離懸崖邊緣數公尺處，在那裡就定位。

　　「涅希斯，剛才說的計劃都有聽到吧？」

　　是的——電子語音如此答覆。

　　「等等，莉娜，誰能接住我們？涅希斯的電子念動力不是無法控制人類嗎——」

　　——還有十秒。

　　機器發出倒數的同時，蘭先是這麼發問，接著就瞬間想通了什麼。

　　「是啊……」

　　在吵雜的噪音裡，莉娜點頭說道。

　　「它的浮游控制晶片，已經被換成被改造過後的了。」

　　『可隨時開啟蟲洞。』

　　史瓦希壓縮器完成倒數。

　　莉娜走到了蘭的身邊，轉身面向已刺眼到幾乎無法直視的白色障壁。

　　「那麼涅希斯，我們都準備好了。開啟蟲洞的時機就交給你了。」

　　下達完最後的指令，莉娜壓低了身體。

　　她轉頭瞥向蘭，正好看見蘭也同樣望了過來。

　　無意間，莉娜開始默默讀起秒數。

　　然而，那並不是在替奔跑的時機倒數——

　　而是想要盡可能的，再多花一些時間，看看眼前這位白色的少女。

　　因為，雖然剛才自己聽起來是那麼的有把握——

　　但，「足夠接近一半」的機率，也確實能使她們彼此凝視的這一刻，成為莉娜最後一次與蘭見面的機會。

　　然而，就算再怎麼盼望自己不用踏出腳步，時間也不會為她們停留在此刻——彷彿同時明白了這點，她們彼此都把目光轉回前方。

　　深吸一口氣之後，莉娜重新把重心放在腳上。

　　接著，用力一蹬——

　　不約而同的，跟著蘭，向懸崖奔跑了起來。

　　——噠噠噠。

　　那是自己有些笨拙，卻絲毫不打算停下來的腳步聲——

　　——以及蘭那乾淨俐落，同樣也沒有一絲猶豫的腳步聲。

　　「『莉娜』——」

　　一邊奔跑的時候，莉娜開口。

　　「看著吧……」

　　對著十年後的自己，喘息著喊道。

　　她每踩一步，視野就被障壁的白光與蟲洞的怪光侵蝕——

　　並在毫無徵兆的瞬間，腳尖就碰到了懸崖的最邊緣。

　　「這就是，我的方法……」

　　當她奮力踏出最後一步、腳底只剩毫無實感的虛空時——

　　「……是我替姐姐活下去的方法——！」

　　——如此，對著位在身後的「自己」道別。

　　『開啟蟲洞。』

　　炙熱的白光與撕裂空間的怪光，將身體全然吞沒；如渦流般捲動的重力，將四肢無情的攪碎。

　　突然，機器咆哮的聲音消失了。耳中只剩下，恍如鳴叫著的寂靜。

　　莉娜仍然醒著，她說不清那是因為自己漸漸適應了時空旅行，還是因為她是如此拼了命的希望自己能實現最後的計劃。

　　於是，在某個連莉娜也不清楚的時間點，她感到引力流動的方向改變了。

　　眼前伸手不見五指，卻也明亮無比；耳中仍迴盪著暴虐的噪音，卻同時寧靜得令人窒息。

　　然而，在這一切似是而非的知覺中，自己的手上卻傳來了熟悉的溫度。

　　那，是凡人皮膚的溫度。

　　是自己最重要的夥伴，其雙手的溫度。

　　「莉娜，謝謝妳。」

　　在混沌的噪音裡，有鈴音一般的聲音響起。

　　「……蘭……」

　　緩緩的，莉娜開口，用她自己也聽不見的聲音，傳達給肯定就在面前的那個人。

　　「……我才要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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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第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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