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樹之上 - 第四章〈唯一的弟子〉之二

　　厚重烏雲聚攏，彷彿鑼鼓墜地的低沉轟聲在天邊迴盪，一道閃電刮過灰濛濛的雲，好似開膛剖肚的利刃，將天空懷藏的水傾灑大地。

　　黑霧乘著雨滴一同落下，祂伸出手腳，接著是向日葵般的金髮。

　　金髮少年來到地表，祂揮手隔絕雨水，但無法揮去眼前妨礙前行的高牆。

　　半透明魔力牆上的大型魔法威嚇來者，異樣圖騰順著魔法氣息游離、閃滅。

　　祂下意識戰慄。

　　那些圖騰不屬於現今的任何文明，是唯有祂能閱讀的機密，然而祂沒有看出半點思念。

　　憤怒，渴望輾碎下等生命的恨意袒露爪牙。

　　「喚醒吾等又拋棄吾等、捨棄星海又投向塵埃，父親與叛徒⋯⋯」

　　少年抓上牆面，流失感擾亂十指，祂瞪著魔力牆的力量攀附指尖，大肆啃咬肉身下的靈體，慌恐是他過去無可避免的反應，但不再是如今的宿命。

　　垂眼手上鬧劇，彷若為無人觀賞的枯燥戲團施捨幾秒目光，祂微笑著把食指置於眉間，闔眼搜尋體內另一個靈魂的記憶，最後他拉出一團光球，光芒刺眼，細微光點不斷剝落。

　　它宛如在哭泣。

　　「這是你、祢們珍視的一切。」

　　光球順著動作飄往針對少年設下的牆，兩者接觸剎那，創造者費盡心力打造的守護之牆如爆裂的氣球絲毫不剩。

　　祂走進梵爾城，意識到方才並非最後一次拆解阻撓，祂瞪著牆上正在成形的攻擊，再次剝開奇術師的靈魂翻找記憶，大手一揮，趕在攻擊得手前將眼前數牆撕成塵埃。

　　牆體破碎，牆面上的魔法與圖騰仍不死心地運轉，不一會兒它們也得隨著支離的牆飄零，來自兩個種族的心血穿透街屋、葬入塵土。

　　少年盯著遠處，徒有一道牆在苟延殘喘，祂環視這之前的房屋群，按捺下將此地夷為平地的渴望，決定留予族人們些許樂趣——祂們都熱衷於觀察樹的子民，再一舉踩毀。

　　祂切開空間、進入前方的等人高黑洞，各色熾光、圖騰、線條在深黑的四周高速移動，星雲、宇宙圍繞祂旋轉，祂沒有細看對祂而言只是日常的弘景，眨眼的時間，祂已站到高聳的階梯前。

　　魔法牆令祂止步，階梯頂端的輝煌建築藏著祂的目標。祂瞇了瞇眼，完成願望前，祂的對手不僅是牆，還有聚集牆後迎戰的人群。

　　——祂犯了個錯，這一切都不配稱作「對手」。

　　有人發號司令、人們吆喝回應，滿懷著希望與絕望，眾人投擲現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卻沒有動搖祂盯著階梯上方的目光。

　　白網壟罩，綁走了希望、遺漏了絕望。

　　現在，祂與目標間不再有阻隔，所有高舉武器怒吼的人們撲來並在下一秒噤語，風雨狂奏，順著潔白的階梯沖下鮮紅。

　　祂總算結束令祂煩躁的上升過程，後方的雨繼續清洗幾分鐘內高築的穢物，前方清冷的長廊有一名女性守候。

　　上一具憑依對象的記憶告訴祂女性的身分，獨身摘下強大龍族的羽翼、令群龍俯首的危險魔女，高傲源自她的戰勳、數百年歷練雕砌她的強悍，第八聖域的冒險者都會為她的存在畏懼與歡呼。

　　是肉體切割的聲音。

　　女性雙眼圓瞠，不可置信地垂下視線，她還沒確認傷處便一陣天旋地轉，倒在地上的她望著攔腰截斷的下半身，而兇手彷彿只是拍去身上塵埃，面無表情地向前走。

　　她看著對方的背影想說些什麼，體內湧出的血液取代她的不甘，她想起身，混濁意識逐漸灌滿腦袋，直到她不再有力氣思考。

　　她以為自己可以稍微牽制這個怪物，即使一分鐘也好。

　　但她甚至來不及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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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髮少年在漫長的行走後抵達底部，十三尊神像圍繞圓形的寬敞空間，十三名創世神凝視中心巨木。

　　金髮男人單膝跪地，結束禱告後挺起腰背轉向祂。

　　艾菲勒盯著友人熟悉的臉，卻找不到他眼中常駐的溫情，眼前的「人」比他預計早許多出現，這意味著他們的反抗不過是毫無價值的送死舉動。

　　就是被譽為最強的魔女也沒能點燃希望。

　　少年審視四肢完好的艾菲勒，祂記得這個男人的傷勢必死無疑，失去半邊手腳及洪量血液，搗鼓體內的空間碎片更是致命，除卻「父親」，祂不曾見過握有此等技術之人。

　　祂深吸口氣，拔除對此刻無關緊要的雜念，準備迎接祂的最後一步——

　　毫髮無損。

　　祂遲疑地再次驅動巨網，某種無形力量化解攻擊。

　　少年身陷疑惑的同時，艾菲勒拔劍，接著徐然將劍置於左胸前，手腕一轉，銀白劍刃倒映祂些微動盪的神情。

　　「我們向樹頂祈禱，用禮潔的身侍奉神祇，持無瑕的劍斬斷罪惡。」

　　祂看見十三道光芒降臨艾菲勒身周迴旋，空間角落的十三尊神像顯露色彩，呼應召喚者的言詞，中央巨木無風婆娑，震下無數發光落葉，光點乘著流動的力量遷徙整室，漩渦中心的金髮男人藍眼閃爍。

　　「我們追尋神之所向、聆聽神的話語，樹頂將回應祈禱，贈予恩惠。」

　　劍鋒指向少年，少年立刻發動攻擊，但艾菲勒更快。

　　「月輪之神，贈予時間。」

　　艾菲勒壓身跨步，高舉頭側的劍抹出半月，分明是平凡至極的劍技，少年卻感覺時間的運轉停滯，唯有艾菲勒在停止的世界暢行。

　　劍取下首級的前一刻，祂驚險奪回行動主導權、退離原地，艾菲勒緊追而上。

　　「初始之神，贈予大地。」

　　劍猛然插地，突如其來的地震翻覆少年重心，登時隆起的岩地從腹部貫穿少年。

　　「胎動之神，贈予生命。」

　　被升抬半空的少年想反擊，艾菲勒沒有給足餘裕，少年察覺軀體內部劇烈翻攪，血液高速竄流重擊意識，差點昏厥的祂嘔出大口膿血，還未清醒，男人的聲音再起。

　　「萬象之神，贈予變化。」

　　「綠杯之神，贈予知識。」

　　「迴光之神，贈予記憶。」

　　天旋地轉，所有色彩混雜，視野混沌之際，不知何處趕來的資訊撞進腦袋，協助祂辨識自己與環境的狀態，沒來得及慶幸，資訊的水流瞬息潰堤，頭在上、頭在下、祂在天、祂在地、祂在移動、祂不在移動，頃刻對立的訊息遍地綻放，祂想尖叫，卻連尖叫的念頭都在扭曲，祂甚至無法準確定位嘴巴的位置。

　　「賢者之神，贈予智慧。」

　　「起舞之神，贈予靈魂。」

　　「轟」地一聲祂墜入深海，海底無光，令祂瘋狂的混亂總算止息，寒冷刺痛軀肢又削弱感知，疲倦拉扯意識、不放棄地想把祂領入沉眠，祂似乎遺忘自己存在的意義，就在此時，身後傳來震動，一路直往體內，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與其共鳴，硬是用幾乎能撞死心臟的急速心跳喚醒祂，祂感覺靈體在膨脹、膨脹，以無法阻止的恐怖速度。

　　「輝盈之神，贈予仁慈。」

　　「權杖之神，贈予權能。」

　　祂炸開了，無邊無際的光包容祂，柔光溫暖，好似返回心念之地的安然覆上，祂亟欲脫離迷人的泥淖，忽覺某種威壓自上而下，祂猛然抬頭，無法計量的龐大壓碎祂的形體，曾經為祂的殘片掙扎蠕動，祂是誰？祂應該做什麼？唯一的想法催趕祂重新凝聚——尋找蹂躪祂的仇敵，卻僅有聲音於無限光裡泛動。

　　「祈禱之神，贈予信仰。」

　　「實虛之神，贈予創造。」

　　聲音、無數的聲音，祂們彼此爭論，有些話語牢刻魂體、有些祂早已遺忘，近在耳畔的是質疑與提問，遠方報以憤恨及不解，滿天星辰焚殞、夢所壟罩的大地粉碎，有誰低吟歌謠，於是世界震怒，吞噬萬物的巨樹拔地而起，祂們上升，朝著陌生的死寂上升。

　　祂想起遠古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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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噴濺黑污和血的手伸出，一把掐住艾菲勒的脖子搶下最後的話，幻象消失、十三神的恩惠不再，艾菲勒艱難地想要搶回呼吸，朦朧間，不成人形的少年披戴他說不清的黑暗，一雙藏納宇宙的明亮落在他身上，霎時無形之力擰斷艾菲勒的意識。

　　少年放下昏過去的艾菲勒，喘著粗氣看向空間深處，祂踏著搖晃的步伐前進，攜帶星子的迷你黑霧憑空現身，接連沉入少年修復祂的軀體，祂張開雙手，白網隨行。

　　整棟建築都在晃動，自少年跟前延伸的龜裂舒展身形，將神聖的殿堂剖成兩半，大雨傾瀉、天空怒吼，祂的侵犯止於深處幽幽泛光的暗室，運轉中的魔法陣仍忠誠守護優美雕像，每一道以雕像為中心公轉的術式，都記錄著倖存者的祈願。

　　祂指著愛蘭最後的堡壘。

　　「……前往樹頂。」完成祂們未盡之事。

　　暴虐的能量衝出時，背後突如其來的緊縛推倒祂，導致射線偏移僅摧毀半尊雕像，少年憤怒地踢開艾菲勒，狠狠踩住胸口，艾菲勒抓著祂低吼，少年食指一晃，取走那對拚命想殺死祂的藍眼。

　　「該死的樹！該死的樹！該死該死該死——」

　　直到腳下不再發出聲音，少年冷冷收回目光轉身，這時某個細微聲音響起，祂感覺一陣暈眩，但很快恢復原狀，祂甩甩頭不以為意，打算了結太過漫長的旅程。

　　又是同樣的聲音。

　　更加尖銳更加接近，視野在聲音出現的瞬間模糊，祂跪倒在地，身體開始脫離掌控，祂想操控白網防禦，祂能感受的一切卻不斷遠離。

　　冷冽雨水拍打於身，祂看見雨降下的帷幕有什麼渺小的東西朝祂移動。

　　潔白羽毛振落，祂抬手想做點什麼，傳入靈魂的鳥鳴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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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回事？』

　　轉眼間，祂發現祂在空中愣愣盯著地面，白色貓頭鷹完成任務停止活動，夜鈴的身體半跪在地、一動不動。

　　『為什麼？』

　　祂無法理解現況，也無法讓自己憑依回夜鈴身上，祂甚至失去對自身靈體發指令的能力，祂像是作為狩獵獎盃被砍頭的動物，只被允許靜靜掛在牆上注視行人。

　　夜鈴的身體動了。

　　他緩然起身張望，似乎正試圖了解此地發生的事，他的目光在半毀的雕像上停留最久，接著抬頭與祂四目相交。

　　翠綠眼瞳蘊含叫人鬆懈的慵懶，然而慵懶背後藏下的全是殺機，祂記得這個眼神，是屬於——

　　『父親……』

　　金髮少年勾起微笑往祂伸手，所有情緒就此爆發，祂不記得自己綿綿不絕地吐露什麼，只知道祂不停哭喊：『父親、請原諒我、請原諒我……』

　　少年稍微偏頭，溫馴的笑意不減，祂也不自覺牽動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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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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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太陽熾烈的巨大白光乍現，一點一點撕碎尖叫的梵母羅後倏然消失，少年眨眨眼抹去臉上雨水，他伸了個懶腰，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艾菲勒及遠處惱人的血腥味，他長哼了聲，再度抬手。

　　「久違甦醒之日，必須有人喝采。」

　　白日壟罩整座梵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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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唯一的弟子〉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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