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驚鴻 - 初見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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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沈園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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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影，明天的相親記得去，你爸要我跟你說一聲。」

程莘反覆把玩著手中的咖啡杯，試圖讓凍僵的手指重獲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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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臨是一座以「悠閒」著名的城市，坐落在街角小巷中的咖啡館多不勝數，而窗邊的座位一向是市民們心目中的風水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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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莘你替我去吧。」

崔照影看著咖啡杯中徐徐上騰的白煙，細長的雙眼在迷濛的煙霧中映出水光，黛眉輕鎖，猶如古代畫卷中傷春悲秋的絕世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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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忘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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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照影聽著她的話微微出神，餘光卻看見窗外有細細的雪花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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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照影第一次看見周泫的那天，也是一個降下了初雪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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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歲的崔照影一襲淺色長大衣，走在余臨大學的小路上，眉眼中帶著未經風霜的單純，青澀的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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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臨入冬後的空氣冰冷得像是隨時要凍結人們的氣管，敵不過寒風的侵襲，崔照影只得攏緊了大衣衣領向教學樓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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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近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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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雪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崔照影腳步一轉拐進了圍牆邊的小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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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片有著「校園怪談」封號的樹林，裏頭黑壓壓地滿是枯木和利爪般的枝幹，很有幾分恐怖片的陰森氛圍。

只不過崔照影不是膽小之人，為了更快抵達目的地，她可不管這樹林到底是鬧鬼還是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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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裡的樹林積了薄薄地一層雪，樹梢也被片片霜白壓得低了頭，沒了平日裡張牙舞爪的囂張模樣，倒是有些形似隆冬盛放的白梅。崔照影望著漫天飛雪中搖曳的「梅花枝」，卻是遺忘了冬天徹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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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沒幾步，才注意到不遠處的一個身影。

雪越下越大，崔照影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只知道是個很高挑的男孩，朦朧之中給人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覺。

她不由得屏息，緩緩穿過橫生的枝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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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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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腳下樹枝斷裂的聲音吸引了雪中人的注意。崔照影一時之間彷彿被嚇到了，定在原地不敢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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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鞋底踩在斷枝上的聲音，一聲一聲逐漸接近，不知是否是錯覺，她感覺到有些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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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眼前的樹枝被往上撥開，她看見扶著枝椏略帶骨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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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枝椏上的白雪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看見一雙細長的淺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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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眸的主人有著一頭淺棕色的捲髮，微卷的弧度正好到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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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銀白撒在那如同天神眷顧的長睫上，一雙瞳孔是較淺的琥珀色，左邊眼尾有一顆淺淺的淚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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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順著高挺的鼻樑滑落到緊緊抿著的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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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她在落滿雪的林間遇到了冬季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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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十二歲給予她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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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崔照影也還是清楚地記得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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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低下頭，淺色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她。

他的眼神似乎天生就是這般，將對方當成珍寶似的專注而認真，視線沒有一刻閃躲或轉移，從始至終都靜靜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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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崔照影才知道，這人發呆時的眼神也是這樣，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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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時間彷若在他的眸中停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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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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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已然停下，落下的積雪也早已悄無聲息地融入一地霜白，男人撐著頭上的枝幹，眉眼淺淡地看著身前有些茫然失措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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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照影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在他眼中是怎麼樣的，她只記得自己今天穿了一件深紅色高領毛衣外搭長款的淺色大衣，是和程莘一起買的，料子穿起來不太保暖卻很顯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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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照影原本挺喜歡這套衣服的，至少在初雪落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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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當凜冽的寒風鑽入衣領，一觸即融的雪花飄盪著落在臉上，什麼優美氣質都被拋之於腦後，一路走來可說是歷經千辛萬苦、寒意扎得她臉龐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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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照影在心中暗暗嘆氣，頂著刺骨寒風和紛飛白雪到此，想來此刻她的形容也是十分狼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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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被注視著的感覺實在太過強烈，崔照影只能仰著頭回望他，然後極為緩慢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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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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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身前神色寡淡的男人，總感覺她要是不開口，這人就會一直這麼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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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打擾了，我、我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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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照影攏了攏衣領，弓著身子從男人的身側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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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才突兀的寧靜瞬間被打破，靴子踩在樹枝上的聲響沿著林中間隙慌不擇路地響到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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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男人愣了愣，然後緩緩鬆開抓著枯枝的手，神情還是一成不變的寡淡。

樹枝上的積雪又一次撒下，發出細小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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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照影慌亂地跑了幾步，然後鬼使神差般地回了頭，林中再度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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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出飛花毫不留情地染白了空氣，混著寒風將崔照影的視線攪得一蹋糊塗，遠處的身影在風雪中仍然屹立，卻模糊得像是即將消失在白茫茫的樹林，然後隨霜雪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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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距離已經看不清他的動作了，然而崔照影還是感覺他回了頭，就像那人也知道自己在注視著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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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崔照影朝他的方向喊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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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明天還下雪，你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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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從耳畔呼嘯而過，吹動一樹乾枯的枝幹，也吹散女孩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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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越發大了，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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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初翻簾繡，萬玉女、齊回舞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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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崔照影再看不見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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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靴子踏在雪地的聲音規律地走遠，然後踩出的腳印須臾之間就被白雪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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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飛絮濛濛，長憶著、灞橋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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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依據的，她感覺對方還會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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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她莫名覺得四季如春的余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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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會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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