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沁潔緩緩拉開審訊室的鐵椅。椅腳刮地的聲音隱隱在沉默中迴盪著。
「我來了。」沁潔看著對面的蕙茜,縱然百感交集,仍舒了口氣、冷冷說道:「妳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蕙茜沒有抬頭,抿了抿緊閉的雙唇、沒有開口的意思。
「不是妳叫我來的嗎?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沁潔邊說、眼角邊下意識瞥向玻璃窗,但因只有單向透光而望不見夏斗。
「為什麼昨天不接我電話?」沁潔坐正身子、扳起臉孔:「昨天傍晚我才會意過來。既然你們能綁架音奈,一定是知道她的地址。而知道這點的人,在協會裡就只有我,還有那天問過我的妳。」
見蕙茜仍然低著頭,沁潔難掩鬱悶地握拳:「如果那時妳願意自首,應該還能回頭。可是妳偏偏……」
夏斗的聲音突然在沁潔耳邊響起:「不要責備她,先動之以情。」
「現在這樣──」沁潔倏地回神,微微頷首後話鋒一轉:「對了,妳做這種事情,妳媽──伯母怎麼辦?不都是妳在照顧她嗎?」
「……不在了。」「什麼?」
蕙茜的嗓音蒼白而縹緲,若非見了她雙唇微啟,沁潔甚至懷疑是自己聽錯。
「一年前就過世了。」「妳、妳說什麼?」
沁潔不禁瞪大了雙眼。兩人還在大學時,沁潔也曾和蕙茜的媽媽打過幾次照面,但在她因除妖行為過當而被告上法庭,甚至還在出庭時遇上車禍後,就很少聽蕙茜聊到家庭。
蕙茜似乎預料到她的反應、娓娓道來。
「我媽開始拄拐杖後,身體就越來越差。甚至因為官司打了很久,身心狀況也不太好,除了去醫院和法院外就不想出門。」蕙茜覺得荒謬地搖搖頭續道:「她以前可是保護大家的除妖師。」
「那起官司的結果,我記得是判除妖行為過當成立……對吧?」
「法官的心證從一開始就同情對方,我們說什麼都沒用。」蕙茜邊說邊握起拳頭,身軀甚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但是我媽明明就聽見了。那個河童還在法庭,就私下跟朋友這麼說──」
「難得有這種機會,不好好敲那個大嬸一筆怎麼行?」
「太過分了!這種事為什麼不告訴我?」沁潔忍不住拍桌附和,不料話剛說完,耳邊就又傳來夏斗的聲音。
「都是她的片面之詞,不要被牽著走。確認是我們警方的工作。」
沁潔輕閉雙眼兩秒,硬是逼自己冷靜。蕙茜雖然都看在眼裡,卻也沒多說。
「去年四月那天,我加班回去時,覺得家裡特別安靜、就有不祥的預感了。」蕙茜一手揪在胸前,想起當時的情境還是頗感無助:「當我看到我媽反鎖在臥室內、還把門縫塞起來,就知道糟糕了。」
「蕙茜……」「我媽後來在醫院躺了幾天,還是沒救回來。」
在門外的夏斗立刻吩咐同伴確認之際,沁潔內心雖波瀾不斷,但也只能故作鎮定。
「我媽在醫院急救那幾天,我在醫院的美食街碰到了一位醫檢師。」蕙茜垂下頭續道:「大概是那時我邊哭邊吃飯,臉色還很難看,他才向我搭話吧?」
「他就是昨晚也被逮捕的共犯,對吧?」
「我們聊了之後,才知道他也因為妖怪吃了虧。」蕙茜闔上眼,嘆了口氣:「我有除妖術的知識,他有抽血的技術。我們才開始計畫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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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潔這時才會意過來:去年四五月時,向來戮力公務的蕙茜突然請了長假,當時她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多問。原來一切從那時就開始了嗎?
「我媽從我小時就告訴我,除妖師是保護人類、讓大家不用擔心妖怪,最棒的職業。」蕙茜抬起頭,冷笑聲續道:「結果現在的協會在諂媚妖怪,還有除妖師想著跟妖怪約會;輿論同情他們,而被妖怪各種惡整的我們就像傻瓜一樣。」
「就算如此,妳也不能策畫那種恐怖攻擊啊!多少人會被捲入、多少人會受傷?更別說妳們還綁架妖怪抽血!」
「為什麼不行?跟我媽經歷過的比起來,這些算什麼?」蕙茜突地頂了回來,讓沁潔忍不住往後靠了一些:「如果一場騷動就能讓所有人想起來妖怪多麼危險,只有除妖師可以、而且應該守護大家,那不是很划算嗎?」
沁潔回想起這一年間和蕙茜在協會的走廊上交會多少次,對照現在她對自己話語深信不疑的態度,便覺得不寒而慄。
「為什麼沒跟協會說伯母的事情?再怎麼樣跟我說,我也會幫忙啊!」
「說了又如何?讓大家來可憐我們母女嗎?」聽到沁潔的問題,蕙茜冷笑了聲,讓沁潔覺得眼前的女子如此陌生:「說了不就沒有每個月的補助和退休金了嗎?我媽辛苦了一輩子、被那麼對待,那些是她應得的吧?」
眼見沁潔臉色越來越難看,夏斗再度掏出無線電:「已經可以了。情形我們大致了解了。」
沁潔一方面分神在聽夏斗指令,一方面確實對蕙茜的態度語塞。而蕙茜見沁潔沒反應,氣焰更加囂張:「問完了嗎?無話可說了嗎?」
「伯母的事情我很遺憾。」沁潔輕抿雙唇,思忖後還是決定開口:「我不想跟妳爭論人類和妖怪到底該是什麼關係。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麼,或許妳是對的也說不定。但是──」
她盯著曾經的好友的雙眼,發自肺腑地說道:「能不能請妳放過妳自己呢?」
「妳什麼意思?」
「我了解妳很討厭妖怪。但是在我看來,妳最該放過的人──」沁潔看著蕙茜咬著牙、越說越確定自己的直覺:「難道不是沒救到伯母的自己嗎?」
「砰!」「妳胡說!」
蕙茜猛地一吼、還拍了下桌子,但沁潔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我不管妳的手段。妳希望協會守護大家,不就是伯母的理想嗎?妳的內心深處,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她嗎?」
「連妳也想對我說教嗎?妳憑什麼?」
眼見對話即將失控,夏斗連忙告誡:「夠了!不要再刺激她!出來!」
不料沁潔嘖了聲,索性拔掉了耳機、將其握在手裡:「普利爾‧蕙茜!伯母的事情不是妳的錯!已經可以了!放過妳自己,好好面對一切!」
「那種事情──」
蕙茜站起身,卻只見沁潔淡淡撇下一句「我還會再來」,就頭也不回走出門,讓掩上門的重響迴盪在狹小的審訊室內。
直到回音散去後,兩道淚痕才緩緩從蕙茜雙頰滑落,僅僅只有門外的夏斗和警衛看見。
「我早就知道了啊。可是……」
夏斗看著跌坐在椅上、掩面哭泣的蕙茜,嘆了口氣。他向警衛打聲招呼後,便轉身離開再度陷入沉默的長廊。
41
夏斗邊在走廊上快步前行、邊東張西望、尋找著沁潔的身影。而當他在兩人的來路上遍尋不著,差點要撥電話時,才在看守所的大門外找到低著頭的她。
「沁潔小姐!」「夏斗警官。」
沁潔聽到呼喚、先是倏地抬起頭,但一見撐著張撲克臉,不知究竟是否在生氣的夏斗,就又內疚地別過臉:「抱歉,我最後失態了。」
「作為刑警確實不好。」夏斗頷首講評完,才突然會意過來、連忙補充:「妳又不是刑警,別放心上。妳已經幫我們很多了。」
沁潔硬是擠出一絲苦笑,將耳機交給夏斗:「這個還你。」
「嗯。」夏斗順手將耳機收進西裝內袋。他站到沁潔身旁,一手叉在口袋、望著略帶雲層的天空:「該怎麼說呢?妳最後的反應──很有人味。」
原先還有些鬱悶的沁潔聽了不禁掩嘴笑了聲:「我是人類呀。」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指──」「我懂。」
沁潔輕輕頷首,滿腔情緒突然湧上喉頭,讓她不禁嗚噎一聲:「謝謝你。」
夏斗見狀伸出手,下意識想拍拍沁潔的背,但在碰到的前一刻又趕緊收手。
「可以喔,沒關係。」沁潔輕閉雙眼,似乎在忍著淚水:「應該說我現在很需要。」
「那失禮了。」夏斗輕輕拍著沁潔的肩膀,掌心隱隱傳來溫暖的觸感。他輕嘆口氣說道:「妳已經很堅強了。」
「真的堅強的話,我應該會說個不停吧?」
沁潔的手指拂過眼角,泛起一抹自嘲的微笑。而至少在那片刻,平時總忙於工作的夏斗寧願站在同樣熱心公務的她身旁,直到她整理好情緒,願意繼續前行。
42
「原來還發生了這些事。」
深夜的關東煮店,涵瀅聽完對面的賀輔解釋完百妖夜行當天的一切,以及事後聽夏斗提及的審訊經過,忍不住嘆了口氣:「最後沒事真是太好了。」
「因為有我在嘛,哈哈!」賀輔雙手抱胸、一臉得意,又馬上補充道:「當然還有妳幫忙配合,計畫才能順利。」
「其實上台前聽到你要我幫忙,我也是會緊張的!」涵瀅噘著嘴、吹涼剛叉起的白蘿蔔後,盯著正低頭猛吃的賀輔:「但是──」
賀輔幾秒沒聽到聲音,納悶地抬起頭,才見涵瀅正眼神柔和看著他,讓他霎時害臊地別過臉:「怎麼了?」
「呵呵、沒什麼。」涵瀅滿足地輕笑,吃了口消夜。在賀輔不服氣地想追問前,她便又話鋒一轉:「其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犯人的心情。」
「他們可是想設計妳,讓妳引發騷動耶!」
「碰到那種事情,又沒人幫忙,也難怪會把怨氣宣洩在妖怪上。」涵瀅說完後又連忙搖搖頭:「我當然不是說那樣是對的,而且他們還綁架那麼多無辜的妖怪,又抽他們血,真的很過分。」
賀輔嘴裡雖滿滿都是食物,注意力還偶爾撇向門口,但沒聽漏涵瀅的話,連連點頭附和。
「雖然我也希望人類和妖怪能共存生活,但是有因此被排擠的人類,也有適應不良的妖怪。」涵瀅噘著唇、微低著頭,恰好在湯頭的倒影上看見自己的臉龐:「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比較好,是不是不該把共存說得那麼簡單──」
涵瀅呢喃到一半才回過神,趕緊揮揮手續道:「抱歉,突然自顧自地說些很難、又讓人心情不好的事情。」
「不會心情不好啦!涵瀅是在為大家著想嘛!」賀輔一手托著腮、作勢思考著,不出數秒又說道:「我想不會有標準答案啦,但還是不能停止思考。」
他盯著涵瀅、咧嘴一笑,燦爛的笑容彷彿蘊含著滿滿的朝氣。
「只要天天能比昨天好一點,一定會有更好的未來!」
涵瀅聽了先是愣了下,隨後不自覺地笑出聲。她一手掩著嘴暗自想道:真要追究起來根本是在打高空、說漂亮話,但不知怎地,她並不討厭這樣。上次在海邊也是如此──如果是賀輔的話,說不定真的能找到那樣美好的未來。
「有、有什麼好笑的嗎?」
賀輔自己講完就已有些害臊,看見涵瀅的反應更是讓他羞得縮起身子。而他靦腆的笑容更是在不經意瞥向門口時瞬間僵掉。
「咦?賀輔先生?真巧!」
彩欣揹著側被包,才剛走進店裡就和賀輔四目交接。她臉上雖掛著笑容,在賀輔眼裡卻是威嚇意味十足。
「喔,賀輔哥!還有涵──」錦懋跟在彩欣身後,話才說到一半就注意到彩欣和賀輔的眼神,連忙改口:「和彩欣來吃個消夜也碰到你們!」
其實身為常客的涵瀅除了稍微換個髮型外,倒也沒特別隱藏身分,但眾人仍擔心隨便喊出涵瀅名字會橫生枝節。
彩欣見兩人坐的方桌仍有空位,順勢問道:「可以跟你們一起坐嗎?」
賀輔表情還有些尷尬,反而是涵瀅熱情地邀請兩人:「好巧!一起吃呀!大家前幾天辛苦了!」
「唔、謝謝……」涵瀅落落大方的舉止讓彩欣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在賀輔身旁擱下隨身物品、微微頷首:「那我先去夾料。」
「我也去!」順勢坐到涵瀅身邊的錦懋見狀本打算跟上,不料先一步被賀輔按住肩膀,示意他留在位子:「你等一下──對了,你聊聊那晚英雄救美的故事吧,很精彩的!」
「啊?什麼?」錦懋本還指著自己,一臉搞不清楚狀況,涵瀅就心領神會、雀躍地附和道:「我想聽!」
另一方面,彩欣一手拿著鐵夾、另一手拿著塑膠籃、站在冷凍櫃前心不在焉地挑選著食材,就連賀輔已站到她身旁都沒注意到。
「我和涵瀅吃消夜,生氣了?」「沒有,只是──」
彩欣夾緊夾子、想起賀輔的測謊能力便不服氣地別過臉:「對啦,有一點。吃宵夜都不揪。」
賀輔夾了一點火鍋料、揚起嘴角、裝做不經意地問道:「今天有點冷,妳在外面等那麼久幹嘛?」
「欸?」「拜託,我可是偵探耶。妳整晚跟蹤我,我會不知道嗎?」
彩欣一時語塞,回想起下午在事務所見到賀輔在門外接了通電話後,便喜孜孜地回到所內,就猜到發生什麼事。跟蹤賀輔到關東煮店的她以為計畫成功,還把哥哥Call來,以免現身時太突兀,卻沒想到──
「既然知道的話,幹嘛不說?」彩欣噘起嘴,在關上冷凍櫃之際嗔道。
「讓你看看我跟涵瀅真的是純聊天嘛!」賀輔順手將食材遞給老闆,旋即一手叉腰、故作瀟灑地微笑:「我說過啦,不可以讓女孩子有不安全感。」
「耍嘴皮子。」同樣遞出塑膠籃的彩欣既好氣又好笑地哼了聲。不料正打算拿出零錢包時,就聽到賀輔朝在鍋爐前忙碌的老闆喊了聲。
「啊、老闆!這兩籃都算我的喔!」「好!」
縱然內心有再多牢騷,彩欣突然覺得至少今晚不需計較。她忍俊不住笑了聲,順手拍了賀輔的背:「老是這樣耍帥。」
「啊!脊椎、脊椎快斷掉了……」
見著賀輔捂著背的窘樣,彩欣聳了聳肩吐槽:「太誇張了吧?我又沒有用全力!」
「慢著,是指用全力就真的會斷掉嗎?」「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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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瞪大雙眼、隱隱顫抖著的賀輔,彩欣溜了溜雙眼,沒有正面回覆。儘管如此,她在回到座位前的回眸一笑讓還在耍寶的賀輔恢復穩重,向她揮了揮手。
在付完錢之際,賀輔回想著這幾日遇到的人事物。從一開始的尋人委託、連環綁架案、阻止恐攻,到──
「真正的祭典,現在才正要開始。」
他不自覺回頭望向還吹著寒風的門外,暗忖著:雖然不知道那傢伙在打什麼主意──
在店內的座位區相談甚歡的彩欣、錦懋及涵瀅一見賀輔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瞥向他,而他也笑了聲回應。
──但至少在這頃刻的喘息間,這群夥伴就是專屬於我的「百妖夜行」吧?
賀輔揣著心頭的暖意,走向了伙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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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提案刪除除妖師協會預算的Y黨立委宣布撤案,據稱是感受到『協會溝通的誠意』,請看以下報導……」「啪!」
公寓內的厄洛波洛斯冷哼一聲、蓋上播著深夜新聞的筆電。案前的他起身、順手將喝完的冰咖啡丟進垃圾桶,走向開始滲進冷風的窗戶,但本想關上窗的他被冷風一吹反倒思緒澄澈。
他倚著陽台、俯視著燈火逐漸熄滅的街道、暗自忖道:只要協會還掛著主辦的名號,百妖夜行就從頭到尾是場偽善的鬧劇。不過也多虧了這場鬧劇──
他瞥了手機螢幕,狡黠地揚起嘴角:才能拿到我要的東西。
走回房間的他披上掛在衣櫃外的西裝外套,在整理儀容之際冷笑了聲。他一直有預感、預感著當他召開屬於自己的祭典、昭告天下協會的荒謬與陳腐之際,會有幾個好事的身影擋在他前面。
「在時機成熟之際再會吧。」
以舌抿著嘴唇的厄洛恰似吐信的蛇,轉瞬便遁入夜晚的都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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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e 9 Malice on Parade》Case 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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