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攻入天津時,既無響應號召愛國抗日,亦無打算逃走。淪陷後很快復職,留在《庸報》擔任記者。這個時候的《庸報》早就今非昔比,忘記原初為民請命的理念。對於日本人各種無理的要求,一律低頭同意。原先寫得一手錚錚風骨文章的一支筆,也改成書寫酬酢阿諛文章,為日本人說好大東亞共榮圈的故事。
有一個賣國求榮的漢奸走狗當父親是多麼可恥的事,最初身邊朋友均勸說她要果斷離家出走,脫離父女關係。王平兒一時意氣,差點衝動離家出走。慶幸她頭腦尚算清明,十指算來算去,發現這個想法非常有問題。
倘若真的離家出走,那末她可以去哪兒呢?
寄住在朋友家中?住多久呢?總不可能住一輩子吧?
倘若出外工作,自力更新,無疑主動跳入火坑。
需知於此時勢,日本人對中國人進行各方面控制。政治、軍事、經濟、教育等各個領域,無不安插支部,委任日本人或漢奸,徹底從內部掌控。其中最為惡名昭彰的,當屬商業統制會。這個名義上為維護全國工商業者的民間機械,背後同樣是由日本人操縱。轄下各專業委員會、各公司聯合會、各業同業公會等,組成一個強大的壟斷網,對商業進行各方面管制。同是者只要平兒沒有離開淪陷地區,不管走到哪兒都不能完全甩開日本人。說得難聽一點,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水,都與日本人息息相關。
那怕想遠走高飛,可是外面整個世界遍地戰爭,也不知走往哪兒才能覓得安寧之所。夜半深思,找不出好辦法,漸漸厭惡自己何其不爭氣。一邊瞧不起父親,一邊又得靠他掙來的髒錢過日子。內心總會自我安慰,這是為勢所迫,身不由己。就像其他人一樣,在當今惡劣環境下為五斗米折腰,迫於生計侍奉日人。
想想每一位漢奸都是誆着同一副說辭,那麼自己與他們有何分別呢?內心明知問題所在,卻無力改變現狀。正是出於這種矛盾的想法,平兒才更加積極投入抗團的活動,意圖發洩內心的憤懣與不甘。
「去學校嗎?沒問題,我們一起走吧。」
法漢中學與《庸報》報社同樣位處法租界內,故此父女可謂同路並行。當然平兒說回校,自然是敷衍用的謊言。她滿腦子只想甩開母親,悄悄出門參與抗團的活動,哪會想到父親也追上來。慶幸國棟態度一如平常,似乎聽不出平兒在撒謊。萬般無奈,只好佯裝正常,乖乖往學校方向走去。
「怎麼老是和媽媽吵架?」
父女倆前後同樣踏在石板路上,最先是父親一方打破沉默。
滿臉委任的王平兒開始抱怨:「只是她單方面自話自說,我才沒有跟她吵起來。」
「就那麼討厭見到媽媽嗎?」
「對!」
平兒寧願在街上無所事事地四處逛,也比回家躺在床上舒服自在,至少耳朵能夠輕鬆安寧。
「這樣子家庭和旅館有何分別?」父親畢竟有自己的立場,循循善誘道:「母親她終日在屋裏默不作聲地忙活三頓飯、洗刷碗筷、縫補衣物、整理灶炕。如掐着點兒一般準時將飯菜擺上桌,從未有誤時,亦未有餓壞過妳,然而相伴着她的只有收音機的聲響,妳覺得這樣還算孝順嗎?」
「牢房一樣有房有床有被有飯,不會冷不會餓,難道我就要向牢獄長感恩嗎?」
面對女兒一番「道理」,父親只有苦笑,剎那間未有找到反駁的話語。
同樣是爭論,但與母親不同,和父親鬥口就像朋友一樣暢言無忌。
「爸爸……當年為何會看上媽媽啊?」
一直以來平兒老是想不明白,為何長得頗為俊秀,同時是知識分子的父親,居然會與文盲村婦結婚。二人無論是出身、個性及學識,都南轅北轍,毫不登對。尤其是平兒有記憶以來,母親總是難以相處。動不動就發脾氣擺臭臉,活像精神病人一樣低語呢喃不止,聽着就讓人頭皮發麻。甚至腦筋閉塞,跟不上新時代,總是說過去像平兒這個年齡,早就應該嫁出去。根本不應浪費時間唸書,每每叫平兒早日退學,煩擾得叫人快受不住。
國棟能夠長年與這樣的人相處而沒有任何抱怨,印象中更不曾發過脾氣黑過人,其修養之好,簡直無出其右。要不是有父親折中融和,母女二人肯定無時無刻都惹來無數衝突,絕對家無寧日。光是這一點,就足以教平兒不得不打從心底對這位父親敬佩萬分。
平兒注意到,國棟的眼神望向遠方,似乎思緒良久,最後才輕輕吐話:「忘記了。」
「誒?怎麼可能忘記啊!」
「人老了,記憶力也不太好啦。」
「胡說八道!爸爸好像未滿五十歲,哪兒老了?」
國棟像是要逃避話題似的,忽然問女兒:「學校學習如何?跟得上新課程嗎?」
一談到新課程,平兒登時為之氣結,整塊臉都鼓起來。即使是學生,也免不了受日本人掌控。學校內的教學內容,亦全部換成新的。翻開課文,甚麼「同文同種」、「中日滿提攜」、「和諧共融一家親」等,光是聽進耳內就想吐出來。再者國文課也由原先教授中國語,改換成日本語。學校範圍內學生只准說日本語,禁止說中國語。從上而下不斷從各方面貶抑打壓中國語,變得像是賤民之言。
「我才不想讀日本語!甚麼時候日本語變成國語了?還說要『把握日本精神的真髓』?這是中國人唸的嗎?」
學校教科書上的內容,光是望着就感覺嘔心。平兒很想大聲吶喊,奈何現在連這樣的真心說話都不能宣之於口。附近總有耳目在監控,一旦聽到有人批評日本,轉頭就會向上舉報,警察迅速出動逮捕「犯人」,抓走蹲牢子,斥諸刑罰。在這樣的氣氛及壓力下,平兒自然閉上嘴巴。
國棟像是會讀心似的,由衷規勸道:「古人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趁年青時唸多點書,將來才有用。看看四周,升學就業都要看日本語的能力。掌握多一門語言,終究不是壞事。」
沒錯,掌握多一門語言,確實不是壞事。問題是日本人並不是這樣想,他們希望中國人只掌握日本語一門語言。才幾年不到,社會風氣為之一變。不少人崇日媚外,紛紛說中國語是不入時、低俗、落後。甚至有語言學家說,中國文字就是太複雜太難學習,才會造成文盲太多,教育水平落後。只要簡化成日本的漢字假名,便讓廣大人民容易寫容易記,學習效率大為提高。縱使這一番理由明顯是胡說八道,偏偏有官方強力背書,大力推廣執行,以致真理毀棄,無數人被迫捲入這個荒謬的世道中,無法向歪理說不。
「沒辦法,我一讀那些『呀咿嗚唉啊』就頭痛。」
「平兒真是呢……我真懷疑妳上學究竟有沒有認真唸書。」
平兒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道:「呸,唸才有鬼。」
唸書?唸鬼子的書嗎?學校總有鬼子教官監視,強迫服從鬼子的規矩,穿着鬼子的制服,學習鬼子的文字,徹頭徹尾的奴化教育,意圖馴化學生,洗大家的腦。
國棟目光十分柔和,朝女兒搖頭道:「不愧是年青人,腰骨挺得真直。」
「爸爸也可以啊!人生存於世上,並非僅僅為營役糊口!我們是有腰骨的,怎麼能夠不挺起來?」
「傻女兒,這個世界沒有那麼簡單。要不是我在外面好好彎腰低頭工作,妳能夠有飯吃有床睡嗎?」
一旦父親提及自己的工作,還語重心長地勸告,平兒頓時滿腔怒火噴薄欲出,不加思索衝口而出:「哼,大不了學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
話甫說出來,平兒心底一虛,後悔這句話說得有點過火。國棟左右張看,慶幸四周的路人沒有特別注意他們,不禁鬆一口氣,同時莞爾道:「傻瓜,要是人人都學伯夷叔齊,整個華北華東地區,早就寸草不生了。不對,早在周國取代夏國時,全國人民都慷慨赴義,中原大地上就不再有人了。」
國棟語氣頗為幽默,但是平兒笑不出來。她語氣稍弱,低聲道:「也……也不一定要死……留得有用之軀,將來……將來還有機會……爭取更理想的未來……」
「活下去,保存性命,就必須要吃周粟,這樣不就是屈辱嗎?」
「不,那叫臥薪嘗膽。」
國棟微微一笑,摸摸女兒的頭,緩慢道:「這個世界是很複雜的,大義凜然自願犧牲的人不一定是正確,貪生怕死苟存性命的人也不一定是錯誤。」
「……所以呢,爸爸就留下來嗎?」
「我不是孫悟空,沒有那麼厲害,可以抵抗千軍萬馬……唔,就算是孫悟空,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守住整座花果山。」
國棟呢喃一番,仰望前路,隨之沉默下來。父親這番說辭,邏輯清晰,道理分明,卻多少為漢奸開脫。儘管平兒理性上明白,感性上拒絕接受。
抵達報社門口,父女自覺分手。國棟於進門前,再三囑咐女兒一人在外千萬小心,盡量走在有軍警巡邏的主要街道上。平兒應了聲「是」,揮手與父親告別。望見對方背景完全消失後,她刻意沿着街道繼續往前走,直到拐角後轉頭回望,確定父親真的沒有跟過來,也不可能再看見她,終於真正鬆一口氣。登時急步折向另一邊的路口,離開法租界,朝向城內繁華的市集地帶。
幸好父親沒有強行為平兒「護駕」,送到學校才離開。對父親隱瞞真相,還把他甩開,平兒不免有一絲愧疚。然而想起抗團的活動,那一絲愧疚,很快便隨風而逝。
此時狙近早上九時,城市漸見活躍,路上行人及車輛也漸漸變多。那怕去年遭遇洪水,這處的人依然快速振作,重新建立他們的故城。市集中無數人往來穿梭,途中遇見不少崗哨,軍人亦巡邏駐守。每當遇見可疑人物,便趨前攔截並且檢查身分。平兒亦不例外,她終究沒有勇氣一拳掄上對方的臉,而是畢恭畢敬地行禮,忍氣吞聲把貼身攜帶的「良民證」取出來。
「良民證」,全稱叫「居民身分證明書」,由日本政府頒發,以資確認市民身分的證件。由於忌憚抗日勢力,城內日本軍人甚為緊張,常時戒嚴甚嚴。沒有它,尋常人根本難出家門半步。一旦發現身上沒有這張證件,即時視作嫌疑者,押入天牢審訊。日本軍人也只是按上頭命令辦事,確定平兒身分可信後,便允許她安全通過。當然也有不少害群之馬,將平日不如意的情緒發洩在平民身上。舉凡瞧見某人不順眼,隨便挑些錯處,然後直接按下來拳打腳踢。
明明四周圍觀的中國人比日本軍人多,但大家見到軍人手中有槍有刀,就噤若寒蟬一聲不發,乖乖當良好市民,眼看手不動。平兒咬咬牙,她瞧不起那些冷漠的人,更加瞧不起怕事畏縮的自己。
「大義凜然自願犧牲的人不一定是正確,貪生怕死苟存性命的人也不一定是錯誤。」
父親這句說話,因為說得過於有道理,才更加叫平兒心中不愉快。只恨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才會甚麼都做不了,只能在那些惡勢力面前低頭沉默,成為自己深為不齒的弱者。
抗團中無數人私底下聚在一起便一起痛罵日軍,揚言要殺盡日本人及漢奸,一個都不留。即使年青人再怎樣幻想,這片土地已經是日本人所有。現實中根本不敢挺身正面反抗,只好怨恨自己沒有勇氣招惹他們。
「不打緊……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他們從這片土地上完全驅逐出去……」
平兒懷抱着這個夢想,也是她唯一的心願,努力昂首闊步,繼續往目的地前進。當然一路走來,不會忘記注意後面有否形跡可疑的人物。
上月七日,抗團成員成功殺死《新民報》編輯局局長兼漢奸吳菊癡後,整個京市一百八十萬人為之震撼。尤其是一眾侍奉日人的漢奸,深陷於戰慄之中,惶惶不可終日。由於抗團相繼以暴力手段殺死太多人,日軍感覺臉上無光,決定對京市一帶展開大規模的犁庭掃穴,誓要除盡城內一切抗團成員。於此危難之時,平兒更加不敢大意,斷斷不能因為一點失誤,從而牽連葬送抗團眾多成員。慶幸加入抗團後,有學習過一些基本的擺脫跟蹤技巧。刻意在市集上繞兩圈,走進好幾間店裝作購物,再悄然竄進後巷,熟稔地七扮八彎。確定沒有任何人尾隨,如願從另一處巷口離開。
進入英國租界,抵達榮光里,來到一棟三層高的舊式房子前。房子的外牆磚頭顏色都脫光剝落大半,不知何處冒出來的藤蔓野蠻地擴張領土,幾乎霸佔半邊牆壁,與窗戶緊緊相親相依一起交纏。層層疊疊的屋簷朝外張揚,幾乎遮蔽住大部份陽光。即使日當正午,亦未能驅走四周詭異陰暗的感覺。
平兒扭頭四顧,這條街道位處胡同內,連本地人都不常經過,白天路上也只有疏落幾人步行。與遠處的大路寶士街道相比,人氣真是一天一地。要是在晚上光臨,肯定是可以嚇破人膽的鬼屋場所。正是這般生人勿近的荒涼舊宅,卻最是便利進行見不得光行為的好場所,順理成章成為抗團其中一處秘密基地。
先在附近繞一圈,確定沒有意外後,輕輕在門上敲叩兩下之後停止,等待數秒後門內有人問:「找誰?」
平兒回話:「華先生。」
「華先生不在。」
「華小姐呢?」
「華小姐都不在家。」
平兒等待一秒後再度拍門,這次是輕拍三下,同時問道:「沒理由,是他叫我來的,說要償還六塊四錢。」
房宅中的人慎重地拉開少許的門縫,盯向她的指頭。平兒緊緊掐起左手,舉至胸前,只有尾指略微豎出。事實上由最開始的叩門動作、問答及手勢,都是抗團約定的暗號。其中拍門幾多下,償還多少錢,以及捏拳後伸出哪一隻手指,可是有一套規則,依照上門的星期及時間而變化。這樣子就算別有用心的外人竊聽,依樣葫蘆上門說同樣的對話,做出一樣的動作,也會因為與上門時間不吻合而判定不符合,無法進門。
門內的人確定全部步驟正確,再問:「你是誰?」
「曉秋。」
每位加入抗團的成員,均會隱藏真實姓名,一律以外號相稱。「曉秋」即為王平兒的外號,於入團後自己定義,最低限度保障個人資訊安全。
門內的人即使完全確定平兒身分,才正式拉開大門,指示她到三樓左邊的房間。踏在陰暗的木梯,步上三樓,來到房門前,禮貌性地叩門。門內有人應聲「進來」,遂推門而入。
房內光線不強,但足夠肉眼目視,辨識房間內的狀況。連同自己在內,此刻僅有三個人。一位是自己的聯繫人孟知章,乃唸同一間中學的學長,當年亦是他主動邀請平兒進入抗團,各方面而言都算是老前輩。此時他已經成為大學生,雖然身子瘦弱,但容顏頗為英氣。可惜眉頭老是皺在一起,每次見面都甚為憂鬱的樣子,快要擠成一道死結,這次亦毫不例外。
平兒視線轉向房間內另外一人,那位與自己年齡相若,卻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心想難不成是抗團新加入的成員?光看外貌,年齡好像比知章更加成熟穩重,散發出一股與平兒截然不同的氣息。
「平兒來得正是時候,讓我介紹一下,她是天津調查組的曉秋,至於這位是北平行動組那邊過來的修秋。」
兩個人的「代號」都有一個「秋」字?有夠巧合耶。
不對?北平行動組那邊的成員嗎?為何會在天津行動組這邊現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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