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月光 - 十一

　　「放假了——」從隔壁班傳來譁然起鬨的聲音。

　　隨着最後一節課的鐘聲敲響，宣告這個學期結束了。所有人都兩眼放光，身體也是蠢蠢欲動，再沒有人理會黑板前的老師，彷彿他就是個自言自語的小丑。

　　褚凡也是，難耐心中的雀躍。

　　以往對他來説，放假就只是不去學校的日子，在家裏還是做着平時放學會做的事情，不過多了些時間而已。身邊的同學總是欣喜若狂討論着放假之後甚麼時候要跟誰去哪裏，他一點都沾不上邊。

　　褚凡的每個假期，都是一個人度過的。

　　但這個假期不一樣。

　　老師宣佈下課後——這可能是在場所有人唯一聽得進去的話——一大批人率先衝了出門，課室瞬間空空如也，還在收拾的老師滿是無奈地搖着頭。

　　有幾個別班的人也衝了進來，直奔沈諺而去。

　　「走，打球去。」

　　他們一行人隨即起行，幾個班裏的籃球隊也跟着。一群人就這麼勾肩搭背走了出去，他們經過褚凡前面時，有個人撞到了他的桌子。褚凡正低着頭思考着要從抽屜拿走甚麼東西，被嚇了一跳，但他阻止自己抬起頭。

　　他不想跟沈諺對視，害怕看到他淡漠、事不關己的眼神。

　　不過也沒有人跟他道歉或説些甚麼，他們就徑直離開了。

　　褚凡停下動作，愣了幾秒，才繼續收拾。

　　即使自那天以後他和沈諺再也沒説過任何一句話，即使沈諺的漠不關心讓他覺得失望，但畢竟那是自己默默喜歡了那麼久的沈諺，哪怕只是無聲經過，自己的情緒還是會被擾動。

　　他討厭這種不能自控的情緒。

　　褚凡把所有要帶走的東西塞進書包，然後留了個心眼，他拿出一張裁得很細很細的紙條——那是他昨晚特意預備好的——然後把它黏在抽屜的上下緣，在桌面的陰影下，這條線一般的紙幾乎不可見，而只要有人從他抽屜拿出任何東西，都會讓這張紙斷掉。

　　不過早就有人堂而皇之翻搗他的書本，然後拿出來剪爛了，如果凶手真要再翻自己的書櫃，又能拿他們怎樣樣呢。

　　褚凡也不知道，或許只是暗暗希望，如果回來看到這張紙沒斷，就代表那個人已經放過了自己。

　　這些天平靜得很，沒有誰找他的麻煩，那個陌生的帳號也沒有再發過任何東西給他了，也許是考試緣故吧。這是高中最後一次考試了，雖然成績跟大考無關，但這是最後能模擬大考環境的機會了，所以還是得好好把握，在這所學校裏，大家都有這樣的覺悟。

　　可是這幾天走在校園裏，有些人看到他便開始和自己圈圈裏的其他人竊竊私語，褚凡也瞥見他們遮遮掩掩的手指在對他指指點點。想也知道，有甚麼自己的事情在學校中流傳，但褚凡無從得知，他只能拖着腳步、縮着身子，儘量讓自己顯得不顯眼。

　　不過總算放假了，褚凡可以暫時鬆一口氣，不用再想這些。

　　而等着他的，是另一個難題——要怎麼在家庭旅行中，跟小熊見面呢？

　　首先肯定是不能直接跟母親説，要被她知道自己隨便在網上認識陌生人，現在還跟要跟這個人見面，肯定會揪着他嘮叨許久，然後在一頓曉之以理下，厲聲拒絕。

　　他也沒辦法偷遛出去，白天就是一家人出遊，要是被母親發現自己突然不見了，恐怕得二話不説跑去報警，把事情鬧大。晚上呢？如果住的是普通酒店，他自己一間房還好説，可偏偏母親訂的是家庭式的住宿，自己有甚麼動靜，肯定是能被聽到的，再説了，大晚上的交通也是個問題，而且跟別人第一次跟見面是約在晚上，還偷偷摸摸的，怎麼説都不適合。

　　母親這條路行不通，也沒辦法靠自己，那麼……唯一可能幫忙的就只有老爸了——在母親去開會那天，讓老爸幫這個忙，他會願意嗎，還是轉頭就會跟老媽告狀？

　　儘管老爸很多時候都很好説話，也不是事事都照着母親的要求執行，可畢竟現在是要跟網友見面，但凡是個家長，應該都會顧忌的吧，所以褚凡心裏也沒數。

　　然而這是褚凡可行性最高的方法了。

　　褚凡坐上車後，還是猜不準老爸會是甚麼反應，而遲遲不敢開口。看着車子在大小街道穿梭穿梭，越來越往家裏接近，他心裏便越是焦躁。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們過了週末就出發，而週末母親也放假，可沒有甚麼能跟老爸獨處的時機。

　　最後他把心一橫，用了自己最擅長的把話説一半式談判技巧，藉着引起對方注意來強迫自己説下去：「爸……」

　　「怎麼了？」感覺到老爸放慢了車速，準備聽他説下去。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老爸倒是莫名振奮起來：「哎，難得啊，説吧，我幫得到的一定幫。」

　　褚凡還是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可以至少不告訴媽嗎？」

　　透過後視鏡窺看，褚凡注意到老爸的神情變得認真起來了：「這我沒辦法保證，總不能你説你把別人弄懷孕了我還要幫你保守秘密吧？不過你媽我也是知道的……我只能答應你，如果不是這種嚴重的事情，我就算不能幫也不會跟你媽説。」

　　見褚凡沒有立刻回應，老爸又換回比較輕鬆的語氣：「需要找個咖啡店坐下聊嗎？你媽應該沒那麼快回來。」

　　褚凡覺得坐在車裏也挺侷促的，就答應下來了。

　　「説吧。」老爸啜了一口咖啡，望着褚凡。

　　「媽去開會那天，我想去見個朋友……」

　　老爸抬起了一邊眉毛：「嗯？你在那邊哪來的朋友？」

　　「如果我説是我以前快同學搬家到那邊，你會相信嗎？」

　　老爸輕笑一聲：「你説呢？」

　　褚凡拿起自己點的那杯奶茶，彷彿把它當成啤酒般灌了一大口，如實道：「是網友。」

　　「難怪這陣子你看起來那麼高興，我原本還在困惑到底你遇上甚麼事，突然又把吉他拿出來玩了，原來是交到新朋友。那他是甚麼人，你知道嗎？」

　　發現自己被一眼看穿，褚凡覺得有些羞赧。

　　「也是學生……小我一歲。」他大略説了一下跟小熊的關係，也告訴了老爸想要見面的來由。

　　老爸拿起了咖啡，動作到一半又放了下來，指尖輕輕敲着桌面，似乎在思索着。

　　終於，他開口了：「你快要是大人了，跟甚麼人交往有自己的自由，反正以後唸大學，本來就會認識不同地方的人。既然你跟他是同齡人，交個朋友也無妨，我相信你識人的眼光。」

　　夾雜着訝異和期待，褚凡睜大了眼睛看着老爸。

　　老爸朝他罷罷手：「別那麼興奮。我啊，那天會在附近盯着你們——還是得負起家長的職責，也算是對你媽的交代。而且萬一他其實是個混混少年或是拐子佬，我可以隨時出手把你救下來。」

　　「他不是……」

　　老爸哈哈大笑，然後又話鋒一轉：「唉，我原本還很期待難得的父子相處時間呢。」

　　「沒有難得吧……平時不都我跟你在相處。」

　　褚凡的直，對老爸也是如此。

　　晚上，褚凡跟小熊説了時間和地點。因為那天本來其實是兩人奉命等候褚凡的母親開會，所以也只能在她的公司附近。

　　「隨哥，你只有這天可以嗎？」小熊的回應透露着為難。

　　「那天不行嗎……」想到他們可能會錯失這個碰面機會，失落感從心裏湧了上來。

　　對方發出了思考的聲音：「行，沒問題，這次我來搞定。」

　　褚凡的失落隨即被一掃而空：「那我到時怎麼聯繫你？」

　　「你打我電話吧。」小熊報上了一串數字。

　　褚凡疑惑，這個年代還有人打電話的嗎？但他還是默默先吵了下來。

　　「你有……IG或者其他通訊軟體嗎？」他隨即問道。

　　雖然優先討要社群軟體帳號而不是通訊軟體有點唐突，但褚凡有一股衝動，想要從他的社群軟體裏知道更多這個人的生活。

　　「我沒智能手機，只能打電話。」

　　褚凡覺得更奇怪了，有個念頭不禁一閃而過——不會真的是拐子佬吧。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這個年代怎麼還有人沒有智能手機』對吧。」小熊説道，把褚凡的心裏話赤裸裸地説了出來，他楚楚可憐地説，當然明顯是裝的，「隨哥你相信我啊，我真不是怪人……是我媽不肯買給我。」

　　褚凡覺得自己很可笑，居然會冒出那樣的想法：「我信你。」

　　但這是他第一次碰到有同齡的人不是用智慧型手機，又忍不住繼續往下想，沒有智能手機可用的生活，那是怎麼樣子。

　　他邊想邊把小熊的號碼輸入進自己的手機，然後按下撥打。

　　對方立刻就接了起來：「啊？隨哥你怎麼用這個打過來？」

　　「這樣你就知道我號碼了……電視劇不都這樣演……」

　　小熊恍然大悟：「對對對，我差點忘記跟你要了。」

　　「所以你們週一出發嗎？」小熊直接在手機中問道。

　　「嗯。」但不是週一就會見面。

　　「那隨哥有沒有很期待看到我呀？」小熊愉悦地問。

　　又是這種不知何從啓齒的問題，褚凡就算再遲鈍也注意到了，小熊很愛拋出一些看不出是調侃還是認真的問題，而自己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不想敷衍小熊，卻也覺得每每都誠實表露心聲實在太難為情。

　　當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最後總是會如實以對。

　　「嗯……期待……」

　　對方樂不可支。褚凡確信，這個人就是想看到自己支支吾吾的窘態吧。但他並不抗拒，甚至還有點高興，有個人可以讓他這樣表露心聲，這是從未有過的經驗，他很珍惜。

　　小熊收起來笑聲，很認真地説：「我也是哦。」

　　褚凡感到心裏一暖。

　　這晚跟小熊道別後，到了平時睡覺的時間，褚凡躺在床上，本來到時到候便會一覺睡去的他，現在卻睡意全無，腦中想着的都是小熊這個人——儘管不知道他長甚麼樣，褚凡只能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用想像拼湊他這個朋友的模樣。

　　是朋友呢。

　　這兩個字對褚凡來説，真的很陌生。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以用上這兩個字來指稱一個人。

　　可他忽然想到，他和小熊已經結識兩個月了吧，可一直以來好像都沒説過彼此的關係。

　　他們是朋友嗎？小熊會把他當朋友嗎？

　　是朋友吧。是朋友才會約出來見面的吧，是朋友才會想辦法安慰自己的吧，是朋友才會互送禮物的吧。

　　他只能這麼告訴自己。

　　然後褚凡又猛然從床上坐起，另一件事闖進了他的思緒，他把燈打開，環顧房間內的東西，腦中同時思索着明天應該去一去的地方。

　　他想送小熊點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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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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