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姨的喪禮在下午六時開始。殷家作為主家,要早一點到場換白衣褲上香。霞姨家的家屬和其他賓客比較晚來,霞姨弟弟等也沒打點、沒溝通、不穿白衣褲,只是回覆說會到場,並早早送來花牌。
時間過得不知算快算慢,也許在這種場合不應說快慢,如此無禮。陸續有賓客到場,殷家人都不認識他們。最記得有人說:「沒想到她丈夫走後沒幾個月,她也跟著去了……」
晚上七點多,下班時間,霞姨家的親友才來。霞姨的弟弟、弟婦,帶來一個殷石楠熟悉的女生。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cxU0L6DeF
殷家坐靈堂左側,他們坐右側。楠拿出手機正打算發問之際,便收到訊息傳來:「你是家屬?」
「是。你怎麼會來?」
過一會又收到信息:「銀金霞是我姑媽。」
女友名字銀淼鈴。他們算一算輩分,她是殷石楠的表姑姐。
楠表面的反應是沒有反應,但心裏默默覺得這也許是所謂的緣分。如果他不是有數量多得令他困惑的感覺同時浮現,或是具有撥開雜念,嚮往美好的能力,可能他能夠留意到心底裏那若隱若現的一絲甜。
至於鈴,若有所思,把手機一時握緊,一時旋轉翻弄。除了楠沒有人留意到她的反應,就算有,也只會像楠一樣不知道代表甚麼。
霞姨弟未等儀式完就走了。剛才也不見他看手機,只是間中看手錶,似乎是早就計劃好時間,可能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做吧?有錢人的煩惱不為人了解,了解過也不會理解。他徑自離開後,就沒有回來。翌日一早,也只有銀家母女一同送霞姨上山火化。
火化後下山是纓紅宴。人不多,坐在一桌,氣氛輕鬆。雖然不算喜喪,也與喜喪無異。
殷家和銀家母女總要說些話,想當然這種場合一定是用霞姨作開頭,不過絕大部分是殷家家長回憶霞姨。鈴自然不用說,鈴母也說不了甚麼對霞姨的記憶,不過是作為聆聽者點頭附和,也總算交流了。
殷石楠不禁想,對鈴母來說霞姨「最有用」可能就是這刻。但如果不是霞姨,根本不需要有這刻,所以是……不對,其實本來參加喪禮可以不用交談,只是總有人忍不住寂靜,所以一切都是社交欲……不,是有可能做到好好交談的,所以要怪的是能力不足。
菜過五味。霞姨的事情也聊夠。重新一番客套寒暄,客氣地問了做盛行,鈴母介紹自己丈夫是做甚麼的。本來以為一兩句就可以完這個話題,沒料到她開始說自己丈夫公司的業務,不過也是一句起兩句止,剛好在足夠表達出他們多成功就完。楠心中暗笑:鈴母扮作是順帶一提,但肯定是計算好的,這只是一種簡單的話術,明顯,但有用。
然後氣氛又陷入冰點,無話可說下,當然最趁手的是說孩子。從席上最小的沐茵薇開始介紹,到其母親殷紅櫻,既然說到女兒就跳過殷石楠,說銀淼鈴。該說的說完後,鈴母補一句:「她只顧著拍拖、去街,肯定拿不到一級榮譽畢業。」大家笑了笑,爸爸媽媽客套地安慰,楠慢了一拍陪著假笑。
楠的手機收到女友訊息:「甚麼也不用說」
不用Lily說,殷石楠早已經在發呆。回過神來時,意識到被問:「拍拖沒有?」
……
楠沉默不語。
媽媽解圍:「他不喜歡聊天。他很怕醜,未見過他拍拖。」
鈴母笑說:「可能偷偷拍拖沒告訴你而已。」
他們把目光看向楠,但楠根本沒打算理會,只低頭喝茶,心想:誰人寫的劇本,這麼老土的情節也能發生……
捱過了無人明白的尷尬,終於回去。
霞姨的事情完結過後,楠找女友,只得到回覆說有各種事情忙。還加上一句「我再搵你」。這句一出,楠也只能等待。
他想她是在生氣嗎?她是氣沒有在家人面前大方承認關係嗎?確實是值得生氣的,但她不是叫自己甚麼也不用說嗎?那是在生氣其他事情?
不知道身上哪裏露出甚麼蛛絲馬跡,可能已經被默默觀察很久也說不定,某天姐姐突然在家人齊聚時問他:「是不是拍拖啦?」
「嗯。」楠大方承認。媽媽馬上反應:「吓?真的拍拖了?」她追問:「對方是怎樣的?是不是好女孩?」
楠羞羞地說:「性格,樣貌都很好。」
「比你姐姐漂亮?」姐姐迅速插上這句。
「你現在是要我說『沒有沒有!』然後開始讚你嗎?」
「哼!知道還不趕快做?小子。照片呢?」
「沒有。」
「怎麼會沒有?」
「不讓看。」
「你小子,看你害羞到。」
……
媽媽把對話拉回來說:「那她怎麼會看上你?小心被人騙!」
楠邊苦笑邊說:「你這樣看你兒子,會不會有點過分?」
姐姐附和:「對啊。我們楠仔不知多優質。」
聽到姐姐這樣說,殷石楠高興同時有點心虛。不知是不是基因弄人,姐姐在女生中算身形高挑,一米七有餘,比自己高得不算少。不過殷石楠確實沒多想,畢竟他知道美女配醜男在經濟學上是有解釋的,對矮來說也一樣吧?不過那種解釋對女友這種會主動找男朋友的女人確實不能套用。能交往可能單純是自己好運吧?好運的點在於也許女友未遇過跟她的思維層次和方式這麼一致的人吧。
「你媽是怕她兒子被人搶走吧。」爸爸一語中的。平時「妙語連珠」的媽媽也支支吾吾:「我是……只是怕他……傻傻的,會吃虧!」
姐姐說:「男孩子比較不怕吧。」
媽媽回復平時那狀態說:「騙他禮物、騙他出去買單、甚至只是喜歡把男人玩弄於鼓掌……你們啊,都是容易被玩弄感情的類型!」
姐姐聽完後跟她說:「那所以是遺傳的囉?」
爸爸煞有介事地說:「不是。我沒有騙你們的媽。」
「哈!」媽媽別過了頭。這副光景太罕見也很有趣,兩姐弟連同姐夫都忍不住笑。對楠來說剛才那些奇怪腦迴路令趣味更增添了幾分。
「其實啊……我還有……工作上的事想說……」然後令大家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爸爸很唐突地告訴大家說他想辭職。
他絕對不是一時衝動,誰知道從開始有這個想法到現在說出,經過了多久。大家問為甚麼,他怎樣都不說。
媽媽看出來了。他們之間雖然不算會說很多心裏話,但爸爸每天的情緒和心理狀態都逃不出媽媽法眼。她知道不像是因為工作壓力,更像是因為心灰意冷。而如果他有做錯事,他會坦白承認,他甚麼都不說,也就是代表錯的不是他。
「是不是別人令你不開心?」聽到媽媽這個問題,爸爸只是沉默。媽媽深吸一口氣,似有話要衝口而出。大家看得出她有點火大,因為她最討厭人不回答她問題。她本來繃緊的臉轉瞬間放鬆了下來,似是冷靜了自己,然後明顯經過努力後擠出難得一見的溫柔說:「你說句『是』就好了。我們也不再問了。」
看見媽媽也用這麼低的姿態,爸爸也似乎明白了大家很諒解,現在就像是大家退後幾步讓出空間,讓爸爸想怎麼就怎樣。注意到這點,平時沉默穩重的他,難得地大說特說別人的壞話。
他也沒有說清所有事的來龍去脈,總之就是有些事冤枉了他,導致他受人白眼、被人杯葛。本來他已經感覺到,大家其實不太看得起他,現在還有意自成一角避開他,更甚者找機會冷言諷刺他。而他的工作又多數要與同事合作,想當然他默默承受了不少委屈。他對同事的怨氣是累積已久。
維持一個群體團結的最佳方法,是創造一個共同敵人。站在「邪惡」的對面,但不見得就是正義,可能只是面對面、量一量身高,確定有比自己矮的人存在。人生需要有親人、愛人、同行的人,找敵人也是人的天性。不管與自己的不同有多微不足道,只要能填補「敵人」這個位置的空缺,就可以無限放大。有些人可能跟本不值得被討厭,只是剛好最適合填上那位置。
「找到我有錯就儘管指出來,要是我符合不到要求,就把我炒了吧!就是這麼簡單。不符合他們的想法,就叫我反省一下,我自己想到要反省就可以,逼我反省就不可以!尤其是對他有利益,怎麼能要求我反省來符合他的利益!」爸爸從前說故事都沒甚麼細節,說人壞話更加生疏,大家只好接受他抱怨得如此抽象。楠從來未見過爸爸這樣,雖然他不知道甚麼事,但他說的話確實值得贊同,就說了句:「說得很好。」
「這個世界有很多人明明是畜生,卻指責別人是衣冠禽獸!這種人至少數以億計!他們要把我塑造成敵人,那就如他們所願。不要怪我。他們不仁,我就不義!」
雖然聽到後的眾人保持沉默,心中應該和楠一樣,對這樣的爸爸感到新鮮。然後楠因為不想潑爸爸冷水,弱弱地說:「其實不義比不仁嚴重點,所以他們不仁,不代表你可以不義……」
「那他們不仁,我不仁,可以了吧?」
「可以。哈哈。」然後為了祝福爸爸成功,楠說要送他一首電影主題曲,當然就是借歌名說想說的話而已。
「Yeah!」爸爸喊出。小薇也跟著起哄:「Yeah!」她不明白為甚麼,但有得叫就開心地一起叫。
這一整晚,爸爸開心到與平時判若兩人,話也變多了,甚麼也能接上話,連對電視劇的吐槽都頻密得像演漫才一樣。與平時最不一樣的是他的表情,如果「幸福」化身為人,表情也該與爸爸相差不遠吧?上一次看見他有類似的表情,已經是……沒有多久遠,有小薇在,大家經常感到幸福。他已經沒有了牽掛,除他自己以外,其他人不會想到他回公司到底會做甚麼。
同樣開心的只有小薇,小孩子的共情能力總是特別強的。
說來小薇不知不覺也不再是小寶寶了。某天從新幼稚園回來,羞答答地跟她媽媽說,她喜歡了一個男生……也不知道她那種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
這時大家還想:她也快幼稚園畢業了,會不會不捨得呢?希望她不會不開心,永遠快快樂樂,一樣愛笑。
只是沒想到,開心也好,擔心也好,已成絕響……
那是潮濕悶熱的一天。放學跟平時一樣去玩,突然就倒下了。已經第一時間送往急症室,沒想到就這麼沒了。
醫生和報告說她先天心瓣狹窄,血壓高,加上有哮喘。本來這些不是大問題,但是同時存在加上當天天氣……只能說相當不幸。
當時醫院煞白的燈光照著他們,床上躺著已經失去氣息的小薇。沒有人不是在哭,沒有人哭的聲音不大。沒有人聽到殷紅櫻的撕泣不心痛,沒有人去看她最後一次緊緊抱著小薇不肯放開的景象,沒有人能夠看,所有人掩著面哭睜不開眼睛,也不想睜開眼睛。
殷石楠內心最想的就是給姐一個安慰,但不可能,不可能做出,不可能成功。只強睜開眼睛,腳步搖晃地走過去抱住姐姐。現在就讓姐姐用剩餘所有力氣來哭吧,不要在她難過時妄圖要她依誰的意思不去難過,而是在她難過到力竭時抱她一把,這才是一家人。
楠心裏有一種情感侵佔了少許悲傷的限額,令他稍稍冷靜,那就是愧疚。他現在才明白,如果自己死了意味著甚麼。如果自己不思不顧,一手給愛著自己的人帶來這種痛苦,自己真值得萬劫不復。
回家路上,姐夫摟著姐姐肩膀,媽媽一直都輕輕拍著她的背。而姐姐睜著眼看著前方、看著燈光,手上擦眼淚的紙巾始終沒有放過下來,那是生怕一不留神看眼前的事物,注意分散,就會想起女兒,崩潰痛哭。
回到家,回到她們夫妻和小薇的房間。小薇親自選擇的碎花牆紙、三個人一起睡的床、放在中間的小枕頭……
姐姐趴在床上哭,埋著自己的臉一直哭。她的哭泣沒有停過,但她的眼淚早已哭乾了。姐夫坐在她旁邊,手放在她的背,也一邊哭。
安慰人不是殷石楠最擅長的,但他知道應該努力去做。他願意盡力去做。但真的不知道要說甚麼。他想不了任何事情,只有剩下的一絲理智還記得一個事實。他逼著自己說:「其實香港每年有一百多個兒童自然死亡……」
當他說完的一刻,就知道錯了。這句話的弦外之意是甚麼?如果姐姐問他一句:「所以呢?」難道他答:「你不要傷心了,人就是會死的。」或者「你覺得自己很慘,你要看看這個世界其他人,才能定義是不是『很慘』,其實你的定義錯了。」
有這樣安慰人的嗎?還不脫離姊弟關係?他不知所措,沒辦法收回那句說話。看著姐姐的背影,他急了起來說:「對不起!」
「沒……沒……」姐姐沒有用過神,根本沒有把說話聽進,只是自然反應叫他不用道歉。殷石楠對語言素來有研究,現在卻一句話都不知怎麼說。他好想拿自己的心出來和他們的心對換,或者把他們的傷痛分一點給自己。這些發自內心的願望只是空想,卻麻痺頭腦,令他一直啞口無言下去。他的淚又掉下來,他的手在抖顫,直至到受不了,身體自然地走過去,抱著姐姐。
在這一刻,以往勸自己對生老病死看得開的一切想法完全無用。想到小薇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想到她失去了的未來,心裏湧出「可惜」。他也只想盡情地哭。
然後,他沒有想那麼多,真的,甚麼都沒有想,緊緊抱著了姐夫。
房間外面的媽媽也哭著,把頭放在同樣流淚的爸爸的肩膊。他們要承受失去孫女的痛,還無比心痛自己的孩子要經歷如此傷痛。
喪禮的靈堂不大。盡頭左邊是火爐,中間是冰冷的照片,右邊的靈寢室裏是更冰冷的小薇。
除沐家和殷家,來的人很多,姐姐朋友、姐夫朋友、小薇的老師……不過小薇的同窗玩伴也沒來幾位,也對,不要來吧。只有兩個家長帶著兩個小孩出席。當時其他人不知道,很久之後,姐姐說有來的小朋友之中,包括那個小薇說喜歡上的男孩子。殷石楠聽到後眼淚忍不住湧出來,原來她喜歡的人有來送她最後一程。
意想不到的是銀家鈴母也來了。當初查看電話聯絡人,看要通知誰,當中包括了她。她肯來真是相當有心。
鈴母鞠完躬,過來對殷家作出安慰。也有和沐家打個招呼,然後又回來,找到姐姐一股勁安慰她。完事後卻一直站在這裏,即使已經沒有任何交流,仍然待在殷家旁邊。
殷石楠想去確認一下女朋友的安好,他們已經隔了好些時間沒聯絡了。他也不知道應該怎樣評價在這個時候做的這個行為,但他就是走過去問:「我記得是有位……我應該叫表姑姐的,也就是你的女兒……」
鈴母聽到這裏就回答:「啊。她啊,染病了……」
「染病?染甚麼病?」殷石楠很驚訝,但他表面還是適當管理好表情,反應沒有太強烈。
「唉……」鈴母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本來她叫我不要跟人說。其實好端端我怎麼會跟人提起?不過見你也是年輕人,說兩句也無礙……那就要好好提醒你們!」
「怎麼回事?甚麼提醒?」
鈴母小聲湊過去說:「她跟男朋友親熱……染上性病了。現在不願意出門。」
「……」殷石楠又驚訝又困惑,不過很快這些情感都消失。他不是怕自己也有事,相反,是他肯定自己跟這事毫無關係。
「血氣方剛,情到濃時,也一定要做足安全措施。知道不?」
「……」
「記住了。」
殷石楠冷冷地拋下一句:「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然後鈴母很自然就說:「對……你懂得這樣想,真難得……」
原以為對話結束,她卻又說:「唉……年輕一代就是開放,時代不同了,也不好說甚麼。」
楠板著臉說:「開放沒錯,保守沒錯,但開放有開放會失去的,保守有保守會錯過的,這是必須承受的代價。」
「嗯……」然後雙方無言。等確認了楠再沒有話說,鈴母就走開了。楠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暗自想:開不開放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守承諾……
但他不能悲傷。今天悲傷的份額,應只分給小薇。
當他自己處理情緒的時候,鈴母不知和其他人說了甚麼,然後就聽父母說,她明天會一同送小薇上山。
簡單事宜過後,就宣布出來看最後一眼。大家從座位起來。楠強拖腳步靠近靈柩。那是他在醫院那晚後第一次見她的遺容,也將是最後一次。她蓋著壽被,依然是記憶中那般可愛。只是那微笑不是記憶中那笑容,小薇喜歡露齒笑的,每次都見到小酒窩。小小的面容、小小的嘴巴。只是那紅粉不是小薇的紅粉,那小嘴再不能親吻任何人。姐夫、姐姐、爸爸、媽媽……不知道誰第一個哭了。楠也哭出聲了,再也走不動了。聽到幾人說了句「節哀順變」,也並沒有令他們更好過。
沐家人多,和殷家都留到最後。來賓見完一面也走了。只是不知為何鈴母也留到最後,後來她也真的一同送小薇上山。
去送時,大家在車裏都沒有說話,也都沒有甚麼感覺,直至到進去火葬場,準備好之後,才一下子繃緊起來。楠聽到要送靈柩進去火化的一刻,一下子打了個冷顫。輸送帶滾動,將靈柩送走的那一幕,伴隨姐姐的抽泣,好多人忍不住了。也不清楚誰在哭,但肯定最不捨得她的人都有哭。楠其實不忍去看,但實在是太不捨得了,眼睛一刻沒離開過靈柩。從輸送帶一動就開始哭,看著靈柩進到那入口,只剩「以後甚麼面也見不了」充滿腦海,一想就沒辦法不流淚……這一幕過後,就真的沒有了。
纓紅宴上,姐姐坐在沐家那一桌。殷家人較少,和幾個賓客一起坐另一桌,鈴母也在,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為何來,可能是她真的把當殷家當作家人吧?只是如果有選擇,沒有甚麼責任的她怎麼會花時間討個不吉利?
大家心痛過、不捨過、哭過,或想到過大家的痛傷,氣氛低沉實屬正常,無人出聲。偏偏沒有人期待之下,鈴母跳出來打破沉默:「我記得殷生是做會計的吧?」
「啊……現在轉行了。」
「為甚麼要轉行?」
「就是……想轉換一下環境……」
「為甚麼?你是怎麼想的?」
……
她打爛沙盤問到篤,如同訪談節目的主持人,不過是技巧很差、沒有分寸感的主持人。爸爸並沒有好面色看,「就是因為不高興」這句話他怎麼也答不出口。其他人沒有留意到他表情已變得不對勁。換作平時的殷石楠,應該會看得出,但現在他不是平常的狀態,能靜靜地留在這裏已經花很多力氣了。最後是媽媽幫口:「都已經接近退休了,找一份做得開心一點的工作。」這才結束這段訪談。
又靜了下來,環境音顯得特別大聲。酒樓的電視正在播放領袖被捕的新聞──那時候隔三岔五就有這種新聞,被捕得很頻繁。
殷石楠是很不屑的,不只不屑,甚至到憤怒。他不瞭解法律,但他瞭解法律精神。如果連實質的「傷害」也說不清楚,嚴重性只來自法官個人的想像,那麽法律何來莊嚴性?對信仰傷害最大的人,就是自稱信徒卻胡作非為的人,法律也如是。
而鈴母似乎很熱衷討論這些事,她那表達的慾望可是真的強,強到不分場合對象,也要尋求跟她類似的人找認同。看到電視新聞後,突然說了句跟先前席上的討論完全無關,沒頭沒腦的話:「他們都是為了錢而已,人人都是自私的。」
聽到這麼一句主張,殷石楠的辯論腦快速地運轉起來:
這句的前提未經論證,用「人人都……」的句式,論證責任大到肯定超出她能力,邏輯上人普遍自私不代表任何時候做所有事情都出於自私;一個人真的賺到錢不代表他的目的就是賺錢。如果主張不要因『自私』去做而這件事,本身卻必須做的話,那就應提出作為動力的替代方案,當然以對方的立場,應不覺得這件事要有人做,那這件事的必要性是另一個更大更重要的戰場。如果事情對其他人有利則不符合「自私」的定義,至於甚麼才是「利益」那可每人各自有一套說法。她可以反駁他們為別人好到頭來,還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價值觀,還是一種內心的自私,但可以挑戰「維護價值觀」這個好處不根屬「對人好」,也就是他們可以不用這麼痛苦的方法。帶到應然層面的勸導:他們既然選擇一條犧牲巨大的艱難路,又何苦把他們拆穿,稱呼他們自私呢?
即使是,又何苦呢……
他突然醒了。對,自私。人只為己,禽獸不如。但有人懷著最自私的想法做出的是最無私的行為,有人反之而為。慾望、想法和行動可以不同的,結果的好壞也要看未來的詮釋,現在的誅心有何意義?這件事自己還是有點感觸的。修行人要修心,但不能誅心,只能律己,不能律人。
別人內心的想法,若真有人有資格鄙視,也輪不到你。
殷石楠也想到累了,嘆了一口氣。他明白鈴母這個想法不罕見。說到底那句話都是因為看到利益所在,就把一切歸因利益,歸根究底還是「賺錢至上」的價值觀。雖然也不應該隨意揣測人家是不是這樣想的,這樣很不尊重。只是不同價值觀的衝突,從有人交流開始就存在。只重視物質,還是只重視精神,都會令人錯過接近一半的世界,為甚麼要選擇只重視其中一樣?生命帶給你甚麼,就好好著眼當下不可以嗎?
「對。為甚麼不可以?」他又跟自己說。
殷石楠如此常用競技辯論所教的方法論來思考,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經過很多訓練,短短一瞬間就想到這麼多。他心裏有各種方法摧毀對手――乃至自己。但真的叫他說出口,他肯定會結結巴巴詞不達意,也沒有人有耐性聽他說這些。加上他又認為自己輸不起,那他寧願不去辯論。所以他有想過單純用不屑的語氣回一句:「垃圾言論。」簡潔致極,並且能試一試對方會不會如自己所想一樣抓狂。但當然只停留在想像階段。但每當想到這裹都會為自己的「邪惡」就忍不住笑。其實他很清楚,她只是又一個想要認同感的人。
殷石楠的「軟弱」有時到了令人火大和鄙視的程度,那除了因為他怕受傷,也是因為他太懂得如何傷害人。要麼他任人魚肉,要麼去撕咬封喉。總之他一直擁有極端的負能量,隨時會令人遍體鱗傷,所以努力保持極端的正能量來與其抗衡,才變到如此古怪和愛沉默。
有那麼一刻,他想把這股黑暗釋放出來,但他還是壓制住了,因為他是會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失望的。
「沒過一年就做了三次白事,唉……」媽媽忽略鈴母說的話,嘆了一口氣,坐在爸爸旁邊,不知沐家哪位的朋友說:「不知道是走甚麼不好的運……去廟裏拜一下吧。真的。」
媽媽說:「年頭拜過……以前住黃大仙,近黃大仙廟,那時候就年年拜。現在住大圍近車公廟,都有拜過。」
鈴母插話:「他們都是人封的而已……像是關公,早就有的民間信仰當然是人自己信的;清朝的時候立武聖人,考慮伍子胥、岳飛和關羽,伍子胥因為不符合儒家把『忠』放在『孝』前面這個錯到七彩的思想而落選―。那是因為楚王昏庸害了他全家,他叛逃到了吳國後,反過來攻打楚國,把楚王掘墓鞭屍。雖然他照樣被各種歌頌,但皇帝怎麼會立他?岳飛一生與金國作對,清朝皇帝是金國後人,所以理所當然落選。最後選了逃犯出身,改名換姓,被一本小說神化了的關羽……」
場面相當尷尬。
她說的事情本身是對的,但有需要證明自己對嗎?為甚麼非要在這裏表現自我?有人說這裏是「求真」的場所嗎?還把關公拖下水……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成了神,能不能保佑人?
正是因為他跟鈴母很相似,應該說他太了解所有人,可以「令」自己跟所有人是同類,他正正比其他人更知道這種人麻煩的地方在哪裏。
沒有人想要說甚麼,反而爸爸開口說:「有沒有神我們不知道,但如果有來生的話,希望他們會更好。有甚麼要還的都還完了,來生享福吧。」
然後大家紛紛點頭,也有微笑和歎氣的。
都算圓得很好了,她又要加一句:「前世今生可以解釋一切,但都不科學。信這些不如理性一點。」
那是爺爺的信仰,楠敬重爺爺,有點被挑戰的感覺。加上她在此大談理性,他的感覺是自己擅長的領域被利用來壓家人一頭。剛好楠有很多情緒壓抑住,突然想到連這種日子、這個場合也要忍受她自以為是的表現,心中突然無名火起,快要按耐不住,連面目都變得有點猙獰,眼看就要突然發作,他及時深吸一口氣,猛地搖了一下頭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覺得很可笑的話,自己滾到一邊笑,為甚麽非要告訴人?為甚麼非要告訴全世界你在想甚麼?別人從此記住了你這個無謂人,多了一段不愉快的回憶怎麼辦?為甚麼要這麼自我中心?」在他心裏,女友媽媽已經被他鬧得狗血淋頭,當然這個場景只流於想像。這些話是真的不能說出口。
而且他的觀念已有些許改變,他不想只是為了傷害人而說出非真實想法的話。
其他人當然不知道他的心理鬥爭,只覺他看起來不妥,問:「你突然怎麼了?」
事到如今,他必需要說點甚麼,要令人理解他的反應。剛好,他可以順水推舟,這一次,他要贏。
「我只是不認同。理性也只是我們的相信不是嗎?你無法證明理性的存在,因為證明就要用理性,用理性證明理性就是循環論證。我們未經證明就使用理性,不就是盲信嗎?那你就根本沒立場勸人這樣那樣的。」
對方好像有些話想講,把口張開,又好像不知怎麼說好,又把嘴閉上,再沒出過聲。不知道是想不到回應,不知從何說起好,還是根本沒聽懂。席上其他人也鴉雀無聲。
楠心裏清楚知道如何回擊自己充滿迷惑性的詭辯,一邊擔心,同時有點期待被戳破。可是並沒有人作出任何反應。這正與他的估算相同,要應付鈴母,這種程度,足矣。氣氛相當尷尬,而他正沉醉在這份尷尬中,享受對別人和自己的煎熬。對著無法被說服的對象,甚至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平等地對話的人,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人閉嘴。儘管他使用了邪道,畢竟誰都知殷石楠說的話充滿問題,只是以他們即席的口才,選擇閉嘴比較好。
他知道自己可能會繼續被家人當成蠢材,席上其他人也可能把他當作是不懂看氛圍、思想奇怪的蠢材,但跟本沒所謂,現在的他已經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不是自己怎麼看,也不是別人怎麼看自己,而是自我和世界的結合,我中有真理,真理中有我。但他自問做不到。
既然得不到最重要的,那其他也都沒所謂了。
反而現在,他被誤解時會不自禁地想笑,現在的他想像一下別人覺得自己很笨,就會有種怪異的快感,可能這是另一種境界,也可能是他漸漸變得變態。
這個話題就這樣過去了。但在殷石楠的內心還揮之不去。他真正想說的並不是這些,只是這一句能令他贏得比較漂亮而已。
因為他的心最柔軟,他最弱小,所以最為弱小著想。看待事情、待人待己,標準和原則需要一致。若以人為本,有時標準之下再需要附加一套標準;看待自己,真正想要的還是支撐自己過好人生的力量,誰說跟著一套標準才會得到這種力量?自我療癒、自我勉勵的時候還那麼一致是為了甚麼?明知受傷了,一定跟不上標準,還這麼勉強自己,是等著某天機會來到時,跟人大聲炫耀、抱怨還是討安慰?那才是另一種意義的不理性。
在這麼一段神奇的時間,怪力亂神還是唯物主義都顯得如此的不足。那就是自己活著的時間。遇上生命中某刻到來,需要甚麼就取其所需,也未嘗不可。只要自己清楚這樣不是「真正的信仰」,不以「信徒」自居,畢竟不能自稱信徒而又胡作非為。唯一跟你說「不應該」、挑你毛病的,只有在你的人生裏可有可無的人,那些人才會重視你的一致性多於你的真正需要,當然,真正重要的人會提醒你甚麼才是「真正的需要」,甚至有些事情根本不須去到「信仰」這個高度。
殷石楠在這種時候變成了一個效益主義者,終於承認自己只關心好處。沒辦法,世上能安慰到他的已經太少了,也算是他放下對自己無謂的要求的一步。
宴後出酒樓門口準備回家,亭說剛才坐在岳父旁邊的夫妻是沐家世交,與父親好久不見,要到別處再聚,自己也要去一趟。亭問櫻是不是跟著他一起,她拒絕了,要跟著殷家回家。亭思索了一會,跑去和他父母說了兩句,兩人的反應有一點複雜,大概是一分訝異、一分奇怪、四十九分失望和四十九分不耐煩。然後亭又跑回來說,他還是一起回家吧。
櫻問:「你不用跟你家人走嗎?」
亭答:「現在不就跟你回我們家嗎?」
走了幾步,櫻又問:「那他們……」
亭說:「這個時候還期待我們怎樣,才是有病。」
走著走著,她問起:「剛才你們那邊談話也很大聲,說了甚麼?」
媽媽答:「沒甚麼,和霞姨弟婦交換一下想法。」
然後一段沉默過後,媽媽突然沒由來、有點沒頭沒腦地跳到去說:「錢,可以走運得回來;地位,可以熬回來;只有思想,才應該是評價一個人高低的標準。」
說這句到底是為了甚麼?也許是暗諷?大家確實不喜歡人高高在上的樣子,還要在這種場合。只是,還以為只有殷石楠會這樣轉彎抹角說話。也許她說出來只是有感而發,沒甚麼特別意思?
姐姐問:「那教養呢?」
媽媽言道:「教養不就代表思想嗎?」
楠眼前一亮。媽原來這麼有智慧的嗎?
爸爸說道:「我想起你們爺爺曾經說過:『智商高的人了解事情是怎樣;更聰明的人看到事情可以是怎樣;有智慧的人知道事情應該是怎樣;更有智慧的人明白事情不是你眼中的事情。』。」
楠頻頻點頭。然後又突然停住了……
也許他需要學習的對象,一直都在自己身邊。
姐姐說:「楠是不是要送她一首歌?」
楠歪著頭看著姐姐表示疑惑。姐姐說:「你不是很喜歡送歌給別人但又不唱嗎?」楠明白了,笑了,同時為姐姐能說笑鬆了一口氣。
姐姐對他說:「你眉頭皺得太厲害了。放鬆一點吧。」說完笑了笑。楠看見她這樣安心了很多,也所幸,姐姐比自己更能看得開。
晚上,他自己一個反省今天的事情,自己還是意氣用事了。「由定生慧」,自己還是不淡定了。他細想了很多:自己是否與理想中的自己越來越遠?理想的自己實在究竟是怎樣?真的是想變成那樣,還是只是喜歡那樣?想怎麼樣就去做,是否算任性?那是真的好嗎?那套「好的標準」是否已經無意義?是不是鑽牛角尖而已?會不會後悔?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1lCpnDaf4
他越想越迷惘,越想越煩,開始變得無力,感到無力時,本能地有憤怒萌生。在這些情緒下,他做了認為適合現在做的事。
他發了一條信息。
「我是一個小氣、自私、自我中心的人。如果這些形容詞與你對我的印象不符,那代表了我最大的缺點,是虛偽。對我來說,要接受其他人,是一件很難的事。我會改善這些缺點,但不是現在。對不起,我們分手吧。保重身體。」
他想一想,把「身體」兩個字刪去。在發送前再看一次這段文字,想一想,又把「身體」二字重新填上。
據女朋友的母親說,她患病後不願意出門,殷石楠想也許是她的精神被困住,走不出來,應該很抑鬱。如果收到這段訊息,可能會更傷心,那就太可憐了。但是,這是殷石楠隨意臆測。他知道「想太多」是自己的問題之一,而他決定先從這個缺點改善。他決定不隨便臆測她慘不慘。
更何況……
「她不義,我不仁,是沒有問題的。」想到這裏,就終於不再想了。
他按下了發送按鈕。之後前女友的事,就與他無關了。
其實訊息裏所寫的一點也沒有錯。人有很多面向,殷石楠更是如此。有些面向,只有前女友見過。從一開始,殷石楠選擇與她一起,純粹只有他從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這一個原因。這點其實他自己早就察覺。而他離不開她,可能只是因為他不願意失去一個了解自己的人而已。
代表著他喜歡的,只是自己。這就是最大的自我中心。他最在乎的,也只是自己。甚至女朋友對他的愛意,也許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之下所「選擇」的「解讀」,好讓他借著一個愛情的海市蜃樓自我發揮而已。
其實,繼續那樣下去可能也行。不過現在殷石楠不一樣了。他不再當自己是「知己」的「生產者」,也不再期望別人盡在他計算之內,他是個普通人,與其他人一樣的普通人――現階段他是拿出這種說詞對自己說。
其實不管錯的是別人還是他,最後的結果都會一樣,就是他埋葬這段感情。他想好好去經營關係,只是不會是這一段關係。
可是有些關係未到他可以如願的時候。這一晚過後,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晚,姐姐和姐夫突然宣佈要移民到英國,那是事在必行的事情。也是……想要離開這裏是很能理解的。
父母知道後用了一個晚上來考量。經過大家的努力,現在殷家要移民是很輕鬆,也沒有甚麼阻止他們離開這個地方。與其在這裏牽掛,反而離開香港是毫無牽掛,表示希望全家都一起過去。
但是一晚時間,跟本不夠殷石楠消化。
他跟遙說了,說他很可能要移民。朋友到底有甚麼反應?透過文字不能完全看出來,只知他傳來的是:「你要拋下你唯一的朋友?」
「你不是我唯一的朋友囉……」楠如此回覆。然後楠接連發了第二個訊息:「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刻過後,朋友回了一句:「廢話」後面加上一個笑臉符號:「想走便走。記得叫我送機。」
楠不再回覆。躺在床上,手背一下子拍在額頭,閉目沉思,問自己很多問題。
最後他給出了先讓家人去安頓好,而他留在這裏一年的回答,一年後是去是留,到時再說,反正不趕這一趟。想當然家人感到詫異而且擔心,問他為甚麼,他只是回答:「我需要等這一年,也想看看一年後的世界再算。」楠自問無法讓家人完全理解,因為他自己也還未搞清楚。而家人也確實不明白這到底是甚麼意思。
哀莫大於心死,但確認是生是死,總需要點時間,他還想給這個地方最後一次機會。所幸的是條件允許,家人同意了。
家人幫忙仔細盤算,仔細物色後,楠的安身處就變成租住附近一間小單位。原先的村屋退租了,家裏的東西也徹底不留了,包括從公屋時期就在的東西,也終於留不下來。
再一次處理搬家,看著將會在這段時間單獨生活的房子,他更清楚的肯定了:一直以來,自己不是有勇氣,只是有強大的後盾。
辦好一切,眨眼間過去了半年。在機場送別家人時,媽媽第一個過來抱抱楠,叮囑他保重,然後姐姐也來擁抱,說了句:「自己小心了。」見狀後爸爸也來,楠是沒想到還有機會和爸爸擁抱,最後姐夫也大大方方來抱了抱後,對楠說:「Take care。」
楠趁這最後的機會跟姐夫說:「這樣說很老土,但……你是唯一的壯丁,我父母和姐姐交給你了。」楠原本以為依姐夫的性格會笑著說:「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但是他所見所聽的,是姐夫表情認真,語氣堅定地答應:「我會。」這刻,楠後悔沒跟他建立更深的連繫。以前只看到缺點,確實是氣量小,現在依然看到他的缺點,但好像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楠想通了,看他「展現自我」不順眼的那些地方,是被塑造的也好,是他自己選擇的也罷,姐夫這樣一個簡單的人,也許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釋出善意?只是同時間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主角」一樣――但是把自己當成「主角」這一點,誰又何嘗不是?
所謂的「看不順眼」,其實就是不服氣,對有個人成為了「絕對主角」不服氣。也許是因為本可以屬於自己的……也就是對「輸了」不服氣,甚至妒忌,應該說本來就是出於妒忌。
其實自己和姐夫的差別也許並不是那麼大。說來姐夫「小學雞」,自己「中二病」,某個角度看還挺合適的。
本來自己早就可以多一個兄弟。
然後也不禁想到,本來可以把霞姨當真正的嫲嫲。但再也沒有機會了。
「保重」、「小心」、說出最後一句「拜拜」後,他們走了。楠在機場坐到夜晚。乘機場快線回去,途中沒有看手機,沒有看窗外,甚麼也沒有,就只是坐著。他決定到旺角去唱卡拉OK。到了卡拉OK的門外,看一看價錢,看一看裏面的人,站了一會,卻離開回家了。他想到了順路去買吃的,但沒去。他只想回家坐著,回復點氣力。
從燈火通明走到無人小地,一陣涼風吹過,低頭看見樹影,想起很久沒看過天空。今晚難得地看到星星數十顆,還是每晚都在,只是今天才有興致看到?他想多走點路。結果在原地數百步之內來回轉悠。
回到家裏,在單人沙發癱坐了一會。他用手機揚聲器以大音量播出德伏扎克的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他依舊坐在沙發,閉上眼,用著筋腱的力,抽動手腳,皺著眉,搖著頭。那曲的名字是《來自新世界》。他是想把一直以來積累的情感轉化做另一種激昂的情感釋放。開頭確實有效果,但同一首歌聽久了總會厭。
接下來他放了莫札特的《安魂曲》,從《末日經》這章開始,他想到這樣好像有點不吉利,然後腦袋猛然地想起家裏幾個先人,《安魂曲》就繼續播下去了。本來曲風還能讓他欺騙自己,能轉化感情,隨著一章一章過去,也開始有反效果。這種氛圍令他不想再聽了,但還是忍住不中途按掉,想等音樂停下來的一刻。
曲終人散。曲會終,人早散了……
他從單人沙發緩緩站起,跑上床,把棉被隨意揉作一團緊緊抱著。
他抱著被褥聽完了這一樂章,這一章的名字是《落淚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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