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雙方都有空的日子,定好了下次和女友約會的時間地點。照慣例提早告訴家人要出門。
「甚麼?星期五你要去覆診啊。忘記了嗎?」媽媽馬上提醒。
「……」他真的忘記了。他出事受傷後要定期覆診。不是骨科,手術後覆診兩年就不用回骨科了。他要去的是另一間醫院的遺傳科。事情發生後,檢驗出他骨質形成有些許問題,是媽媽遺傳的,經醫院轉介去兒童醫院遺傳科後,每年都要覆診,直到永遠。
他很少忘記自己的份內事,也許是潛意識不想記起與那場事故有關的一切吧。
媽媽說:「那改期吧。」
「嗯。打電話去醫院改吧。」
「甚麼啊?我是叫你出門改期!」
「不好吧……」
「甚麼不好?有甚麼重要的?我都為你請假了。」
楠不再出聲,讓對話完結。
在媽媽沒注意下,他走到一旁打了一通電話。回頭過來說:「我打了電話去醫院改期了。」
媽媽先是呆了一下,然後說:「你……哼!你還學會了暗渡陳倉、先斬後奏了!」
楠還在想「暗渡陳倉」用得對不對的時候,她已經迅速接受了狀況,言道:「算了吧。那改到了幾時?」
「反正我自己去就好了。」
「不行。我要和你去,你又會忘記的,告訴我。」
「……嗯,下星期三同樣時間。」
楠再「掙扎」一下說:「但我可以自己去。」
「不行,我要聽醫生怎麼說。」
「但你又要請假……」
「不管。」
這段對話一邊進行――或許有點不符合「進行」的感覺,總之對話發生的時候,爸爸和姐姐在旁邊偷笑。楠注意到他們,心想:有人笑,至少多了一點意義。
電話響起訊息傳來的鈴聲。會是誰?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原來是遙。因為想嘗試直播唱歌,來向楠尋求歌單的意見。
楠看了他給的列表,覺得非常不錯,其實根本不需要向自己問甚麼。只是當中不乏較高難度的歌曲,遙也正因此猶豫,這些歌曲排列,實在很符合直播效果,而且他也很想唱,只是若不在最佳狀態的話,能唱的信心不大。
「你到時根據狀態再決定唱不唱,不就好了?」楠向朋友提議。
「其實是這樣的,之前觀眾聽過我唱歌之後,說期待我會唱這幾首。我想儘量在這次滿足他們期待。」朋友答覆。
明白了實行的機會很大後,楠邊想,邊輸入回覆:「那好吧。如果你沒太大信心也堅持要唱的話,那你降低別人的期待就好了。先把醜話說在前面,然後有甚麼問題就哈哈大笑著,承認是在預期之內,大家笑笑就好了。取決於你的表現,有可能令大家預期每次直播唱歌都會出事故,甚至變成一個直播中玩笑式的『任務』,那以後都不用緊張了。」
隔了一會兒,遙來訊息:「哈!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有點意思!」
楠無奈地回應:「這不是原創,你知道的太少了。」最後再加一句:「反正笑你的人多了,就代表看你的人多了。」
朋友猶豫不安的心,只能被殷石楠安定下來。基本上直播會發生的事就這樣定了。
「那就星期五直播吧。」楠看到朋友的這段文字後,迅速反應:「根據你早就公開了的本星期直播時間表,星期五是休息日啊。」
「時間表不用跟那麼足嘛。」
看到朋友這個回覆,楠發送了一個聳肩攤手代表無奈的貼圖。
遙與自己很不一樣,換在以前,自己一定不敢苟同,但慢慢因為遙而接受了原來生活是可以有另一種輕鬆的態度。
「算了。隨便你吧。」他發送。
楠還要告訴遙一件事:「對了,那天直播我不看著沒有問題吧?」
「可以……怎麼了?」
「陪女友。」他傳出後等朋友回覆。縱使實際上朋友是馬上回覆,甚至回覆得還比較快,楠還是有種朋友回覆比剛才隔了更久的感覺。
遙傳來:「你真是……」
「重色輕友?」楠搶著說。
「一個好男友。我想說的是這個。」
星期五到來,出門與女友約會,做了甚麼已經不記得了,因為沒有刻意追求一場要留下深刻印象的約會。
甚至他們都沒怎麼說過話。皆因殷石楠後來越想越覺得要看著遙,結果他一邊約會,一邊拿手機,戴一邊耳機看直播。
當然殷石楠想過女友會不滿意,不過跟女友在一起時,他的眼睛卻看不出這點來。雖然不肯定此舉動有多令人不滿,但殷石楠不怕,因為他認為他們的關係已經去到能容許他任性一點的地步了。他堅持繼續分神看。
有一部分的他,在想像朋友知道他這舉動之後有多意外。
「你太好了吧……」
他回:「不然出了甚麼事我會怪自己的。」
「你……」
「不用感謝我。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這樣是為了自己而已。」他想像到這裏,禁不住展露笑容。雖然遙不會知道,但想像一下,還是沾沾自喜。
上次說不要坐地鐵回家,這次就坐巴士。楠在前頭先上車,帶著女友找兩個座位,靠窗的座位讓給女友,肩並肩坐下。突然他心血來潮,興奮地說:「我有一個關於坐巴士的……見解?想法吧。你想聽不?」
「好啊,你都這麼說了。」
殷石楠以全日最高漲的情緒說:「絕大部分人在上巴士的時候,如果一邊的四座位坐了三個人,另一邊的四座位坐了兩個人,都會選擇坐在兩個人的一邊,也就是少數的那邊。因為人抱著一個原則:你想附近越少人越好。這時候,你以為做了一個100%對的選擇,其實不然。」他整理一下思路,繼續:「因為有可能下個站多人的那一邊,所有人都下車,如果你是坐在那邊,就只剩你一個。也可能之後有人坐在你這邊,另一邊變得更少人……總之環境是會不斷變的。」他帶到自己的結論,手比劃著說:「也就是,其實是一場賭博。不管機率有多大都好,我想說的是,很多人覺得做決定的那一刻是對的,就是絕對正確,但你無法預見的事太多,其實很多時候我們連自己賭了一次也不知道。」
「但是我可以中途換位啊?」Lily搭一句。
「一般很少吧?通常會寧願說服自己接受現狀,也不願意站起來多走兩步,引起別人注意。這就是慣性吧。」
「是嗎?我一般都會隨意換位。我不時見到其他人也會換位。」
「哦……是嗎?」他感到有點尷尬。興致勃勃地分享了一大堆,最後發現原來自己跟他人連這麼小事都如此不同。他沒察覺,心中埋下了反省自己是否對人充滿偏見的種子。只是這棵種子並沒有那麼容易發芽,因為他在對人的看法上可是一塊頑固的石頭。
Lily問了一個似乎藏在心中很久的問題:「你為甚麼不讀哲學?」
楠回答:「當初以為自己想讀商科。反正都讀了,是好是歹,都是一眨眼就畢業。」
「可以轉學系啊。」
「哪有這麼容易。」到此對話結束。說來他確實未試過轉學系。至於為甚麼未試過,可能撇除所有藉口,答案是心底裏他不喜歡改變吧。
Lily看窗外風景。楠一直分神觀察女友,覺得安心,慶幸女朋友願意接受他、聽他說這些。他覺得自己非常幸運,遇到怎樣也願意捧著他的人。
然而他絲毫沒察覺,女友只是別過去冷冷的臉。
這邊直播非常順利,有人稱讚遙唱得好,甚至有幾個人打賞。他看見老觀眾獨孤頭大的打賞,雖然為數不多,但這是第一次在直播時間真的看見這個人出現,還是第一次打賞作為肯定,他心裏有點被觸動,多多感謝了他。
這晚不只唱得盡興,還得到別人肯定,想當然遙十分滿足。雖然殷石楠感到不對勁,不過覺得問題應該不大,原本有話想說,也吞回去了。
誰知,連殷石楠也計錯了。
有觀眾在公開的匿名社群點名批評,那次直播中,遙對打賞金額比較少的觀眾表達了更多的謝意,甚至明顯看出比收到其他觀眾較高額的打賞來得開心,也主動與他有更多的互動。那篇投稿言詞犀利,充滿諷刺和批評,迅速引起人們的注意和討論。
這件事很快傳遍整個圈子──因為這個圈子太小,訊息被傳個兩下,基本上就是大家都知道了。由於涉及與「服務態度」相關問題,事態也不複雜,連平時不太投入這個圈子的人也可以理解。
那是星期日,袁至遙和殷石楠知道消息後第一反應就是:也許世上本沒有公平,但擁有定下公平規則的權力卻不做,現在出問題了,也不算是純粹的不幸。
也就是他們首先責怪自己不妥當――儘管這不一定是事實。
楠想的是,這種事情的發生不算出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其中的人不能毫無敬畏之心,何況現在要順的不是自然,是有意識的人。尤其是這個時代,有人不滿意就能做成很大傷害。
「原來我對你如此緊張,你卻未曾把我放在心上,而且眼中只有別人……」,「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溝渠……」心痛的感覺在大腦中的處理與真實的痛楚差不多。也許牽涉情感的工作特別容易出現問題,因為情感才是最容易令人受傷的。
好好控制觀眾的比較和妒忌心態,是很需要智慧的。當然,這是可以被做到的。用貢獻換地位、換尊重、換關係,是正當的――至少這是大家的共識,甚至可以被白紙黑字規定。最重要的是,可以持續地執行。有敏銳的人會好好設計一切,包括每一句該說的話,而他就是不夠敏銳,甚麼也沒有事先聲明和設計,才無意中令人不滿。
楠早有自己一套理論,只是這些想法楠從來沒有說過,沒有為甚麼,只是某些……應該是大部分適合發表長篇大論的時候,他反而喜歡沉默。
但作為關心朋友的人,他計劃總有一天還是會說出來的,只是殷石楠對自己的要求高,總之待他想通之後才說,就變成很多話遲遲沒有說,現在弄成這種情況,他認為自己是有責任的。
這天楠回家之前去了買熟食加餸,帶回來放在桌面上,讓父母覺得奇怪。平時他才不會這樣,應該是有甚麼值得慶祝的事情發生,但看他一臉呆滯,一點也不像好的心情。
媽媽問了:「你這麼想吃嗎?」
「嗯……」楠連張開嘴巴好好說一句也不想。其實他不是想吃,也沒有甚麼其他想法,只是想為別人做一點事情。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也無拘,總之為某人做一點甚麼事情也好。
即使父母再繼續追問下去,他亦根本不能再回答,因為他正任憑一種無法表達的感覺操控身體,那是一種為了心靈上不難受,而使整個人變得麻木,然後隱隱約約覺得想找個人撒嬌,告訴對方自己有多沒用,卻也沒有那麼負面,甚至還帶著一點詩意。非但不會令人察覺自己不妥,甚至挺令人沉迷。只是這個狀態下,雖然他想做一點甚麼事情,但同時沒有動力做任何事情,就是這麼矛盾。他甚至連怎麼回來,到哪間店,買了甚麼都不記得了。
這是最終沉澱後得出來的結果。如果要找一個詞最適合形容沉澱之前那混雜了諸多情緒的他,大概是「愁」吧?
就在要開飯之前,他收到遙發來的訊息:「出來陪我?」
看到後,他馬上準備出門:「我要出去你們自己吃吧。」
「那你買的這些……」
「你們吃吧。」
到了旺角,遙遲到了。殷石楠當然不介意,更多的是擔心。遠處看到朋友走來,走得比平時慢,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地面,嘴半張,神色明顯憔悴,平時的笑容也消失不見。這是楠在遙面上見過最慘白的樣子。
他來到身邊發了聲:「啊。」
楠回了聲:「嗯。」
兩人到快餐店點了餐點,相對而坐。要開始吃但是食慾不佳,看起來像精挑細選過每條薯條才放入口。楠不想主動提起,但除了這件事,提任何事都更奇怪。結果兩人用餐完畢也未發一語。
楠確認朋友吃完後,打破了沉默:「好好道歉吧。」遙想都不用想,說:「我也這樣打算,只是未準備好。」
楠心裏想,現在是非常適合喝一杯的時候,但他是不喝酒的,而且也不想朋友借酒澆愁。
「去不去喝酒?」遙發問。
「你想去就去吧。」楠只能答應,也只能希望傳聞中酒的魔力能令他舒一點壓。可是他們根本不敢去酒吧,他們在附近找了一間有酒牌的Café。
坐下點了兩支啤酒。遙覺得難喝到面目皺在一起。楠笑著也嘗了嘗,覺得除了苦也就這樣。
「難喝也是好的……把內心的難受分一點到嘴巴。」楠說。遙一口氣喝了半支。不知道是氣氛關係還是酒勁這麼快湊效,遙終於開始抱怨,再多喝兩杯就大發牢騷了,但他怪的不是任何人,他怪的是自己。楠只是靜靜的聽著他把壓力釋放出來,適時努力給點安慰,慢慢地大家的話匣子都打開了。
遙:「為甚麼要比較得到的反應?我不明白。打賞是某種交易嗎?那是不是應該跟他們好好溝通每次交易?會不會有點強人所難?可是我又不知道怎樣做……」
「付出總會想得到回報,每個人關注的還是自己,主要是為了換取關注和存在感吧。畢竟關注是可以值錢的,你的反應代表了這點。不過打賞確實應該有存在感,所以期望靠這樣來刷存在感也正常。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只是不符合預期的話,反應為甚麼這麼大?」
「眼看見其他人都得到的待遇,自己卻沒有得到,確實很令人難受,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我連這麼基本的事情也沒注意。雖然從來沒有人說過這個規矩,可能這是不用特別說,人人都知道的規則吧。花錢就要拿回『應得的』,大家都這樣想吧?」
楠不忍心看著他責怪自己的樣子。
「當感情涉及金錢,是不是就會帶來某種『應得』?這可能足夠我們永遠討論下去。怎樣也好,一般來說,對一個新人應該有點包容吧?而且有所不滿的話,理性地道出自己的不滿,下次不再支持就好。但如果抱有『懲罰別人』的心態,那只會毒害自己,實屬無謂。」
遙依舊垂頭喪氣,說:「但是有甚麼感受,確實可以向大家表達自己的真實情緒。因為我而有的情緒……」
「大家知道真相後,有人同意是有問題的話,選擇和你老死不相往來,最後客觀上你會受到懲罰的。如果一切都是理性的話,那就代表是咎由自取,也不用處理情感。一但加入了『懲罰別人』的自大,那誰能保證你受到的傷害不會超過你真正所應得的?」
楠察覺到自己好像說錯話,突然緊張,加快語速:「我不是說你是咎由自取,應該受懲罰,我只是說在充滿怨恨的人眼中,就算你家破……有再嚴重的後果也都是應得的。正因為主觀是如此不可靠,所以更突出了理性客觀的重要。」
「也對,他用字真的很……為甚麼要這麼惡毒?」
「用了『著色』詞,字裏行間透露出目的是懲罰人,也是個人修為的問題。所謂修為,大概包括可以大條道理地傷害別人時,怎麼選擇吧?其實他的修為如何根本沒有人在意……還是說實在的:他不能接受,還有很多人能夠接受,他傷害你的同時,也損害了無數其他人,這個責任他會不會負?當然不會,因為他只想到自己。」
「負責任」,這也是殷石楠從來不告訴別人自己不開心的原因。他不懂得讓別人開心回來,不負責任的事他不想做,而且事情歸事情,情緒歸情緒,自己情緒自己處理。
何況負能量是留給他自己沉醉其中盡情享受的。
遙說:「嗯……會不會損害其他人我不知道,但對我的傷害真是有的。」
「才不是這樣吧?」楠說。
他們用手機上網看大家的討論。
只是看到的第一條討論已經令他們展開頭腦風暴了。那是替他說話的,不過替他說話的人語氣也不太好,是怪那位觀眾自己甚麼都不知道,不認識那個老觀眾和他做過的事,在這裏小題大做,然後有人反駁,做個觀眾而已,為甚麼要知道這麼多?是不是要自行細數雙方以前做過的事來比較貢獻度?
遙一開始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為甚麼會扯上「認識他」和「貢獻度」。但像殷石楠這種心眼多的人一看就明白。人情世故,一要看階級有別;二要看親疏有別,那麼就有「認識那個老觀眾和他做過的事,就自然心服口服」的說法。遙不只不知作何回應好,連作何感想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覺得有人跳出來反駁一點也不出奇。
朋友不知應有何想法,但殷石楠想的可多了。
有件事雖然他早已猜到,但仍然必須問清楚,現在就是機會把一些話跟遙說:「其實你是怎麼看待觀眾的?」
「嗯……我從未試過如此受人重視,也從未試過如此把別人的快樂當做自己的快樂。那種有人對我有期待的感覺,雖然有壓力,但是每次想到觀眾會來看我直播,我都很開心。他們可能已經是我生活的意義。」
遙拿起酒杯,但沒有要喝的意思,就是擺弄一下,分散一下注意,令自己沒那麼尷尬,一邊繼續說:「我是真的把心拿出來交朋友的。」
楠點點頭,他聽到的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他拿出最後的幽默說:「那麼直播就是大型好友交流現場?」
「嗯……算是吧?」
他們都輕輕笑了一笑。遙笑是因為不知還有甚麼好說。楠笑是因為有話還在想怎麼說。
殷石楠說:「你有聽過甚麼是『鄧巴數』嗎?總之心理學說啊,人類的能力只能同時與150人保持人際關係……」楠平時一邊思考時,只會看著人身體說話,而現在他卻正眼看著遙雙眼說:「你知道我想說甚麼了嗎?」
輪到遙把頭微微垂下,停頓了,點了點頭,說:「嗯……不……根本沒有150那麼多人跟我做朋友,就算真的滿了,那麼就會沒有其他觀眾來看我嗎?不會吧?」
楠努力去思考。可以作為根據的只有他自己,但他覺得這就夠了。他相信人人都具備所有人性,那麼觀察自己就可以洞悉所有人性,而他向來特別擅長觀察自己――這點是經過「認證」的。他為了準備將來在辦公室政治中保護自己,看過現代人之外還有縱橫法家和酷吏寫的書,而他從中肯定了自己「推己及人」的能力――因為他早從自己身上了解到人性的弱點和如何把人拖進黑暗,書中寫的對他來說都只是廢話。正因如此,現在他認為自己能看透別人的內心。他對人心有自己一套看法。
「可以有不打算跟你做朋友的觀眾,但是當每個人都對你熱情,不夠熱情的人會認為自己是多餘的;當每個人都是你朋友,不夠熟悉的人會認為自己是多餘的;當每個人都默認了親疏有別,沒有被你看見的人會認為自己是多餘的;當有人能讓你哭、讓你笑、讓你暖心、讓你痛心,自問自己不會是那個人的人……」
他停了一下。心裏想:「他會找到還有最後一個方法在你生命中留下痕跡,就是在你的心捅一刀。」他心中生起一股無名的熾熱,他清楚地意識到不應該,但有時也沉醉在這種感覺。他是理解「寧願做傷你最深的人」和「得不到就毀掉」這些危險心態的人,更是能若無其事走過來,做一下動作毀掉人下半生的那種人。至於決定毀掉人多少,就單純取決於他「自我」的破洞有多大,而他的「自我」偏偏又很容易受傷。所以恰好,他能利用這點,反過來意識到所有危險。但這些話是不能說的,會嚇到朋友,會嚇到所有人。現在表面淡淡地說:「他會想:如果某一天我離開,你也能為我哭就好了,但我配的,只有默默離場,然後被忘記……」
最後這一句也著實搖動了遙的內心,縱使他覺得好像已經不是在討論自己。卑微、受委屈的角色是殷石楠最擅長扮演的。其實他也不想擅長,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明知有點離題也如此想要說出這句話。
楠話鋒一轉:「階級有別,親疏有別。你說的『朋友』,會考慮『階級高低』來交嗎?是不是看貢獻?身份?利用價值?資歷?你的『親疏』又是怎麼分的?社交嗎?共同經歷嗎?共同愛好嗎?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嗎?如何能跟你做朋友、提升親密度的渠道甚麼的,應該要說清楚吧?甚麼都模糊不清,唯一清楚的只有別人在意自己在你心目中佔多重分量,比較在你心中排名的位置,那不出事就怪了!你真的要做的話,就好好地做,不要一切都要人『估估下』,不然的話會埋藏很多禍根的。」
很現實。殷石楠在這方面現實到有點可怕。
其實楠知道,與少量觀眾緊密聯繫是完全可以作為一種選擇的,事實上很多人都這樣做。畢竟這樣做下去好處更大也說不定。只是遙沒有想那麼多,默默地走了這條路而又做得不好而已。
但是殷石楠的腦袋一旦進入了「解決問題」模式,思想就變得死板、鑽牛角尖。他說要消除「估估下」,也不是故意要強人所難,只是一心覺得既然是營業的話,就不應有曖昧的地方,也不想想可能曖昧是一切成立的基礎和有趣的部分?說來其實這是殷石楠自己對整個世界的心願。正因為他內心的深淵太大,他認為如果世界儘量淺顯簡單就好了。但很明顯,會怪異很多。
這也說明了他對這個圈子的理解:甚麼都可以發生、只要說清楚就甚麼都能被包容。
楠繼續:「我是想說,如果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別人更加搞不清楚,那小心會出現不只社交會遇到的煩惱,而且這麼多人,還是以你為中心……社交倦怠這些就不用說了,一旦你稍為展現出差別待遇的話,是不是要人猜測『聖意』,反思怎樣能令你喜歡?如果有人眼看你和其他人更親密而自己不得其法,吃力不討好,沮喪甚至惱羞成怒的話;如果有熟人佔據了其他人跟你互動的空間的話;如果有人自恃跟你熟絡耀武揚威的話;如果有人覺得其他人『不夠份量』與你太親密的話;如果你必須在兩個人中做取捨的話,你有能力把控這些場面嗎?你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再說下去,我可以說到你哭出來,你信不信?」
殷石楠是一個不勇敢的人,他很保守,他想的永遠先從「保護」和「避開危險」出發,而很明顯,在他眼中甚麼都很危險,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危險的人。他說的那些情況都是源於他自己平時會有的想法,而其他人是怎樣,跟他如何不同,其實他不太清楚,但「遠離自己」,就是屬於他的生存之道。其實像他一樣脆弱,同時又忍不住要走出來改變世界的人,沒哪麼多……吧?
遙呆若木雞,毫無回應。其實是他從來沒有以人性的角度想過這些嚇人的情況,被嚇到了。但楠見狀,以為他心中毫無波瀾,繼續說:「再說現實一點的問題,你要儘量取你有限的朋友……」
「不用再說了!我明白了!」遙終於受不了。他已經一秒都不想再思考這些了。
聽完楠看似中立地分析了一大堆,入世未深的遙還未聽出,其實楠並不是中立的。先不說他撇開機率,用最壞後果來嚇人,光是從他選擇說出的都是負面信息,對有甚麼好處隻字不提,理應就知道他的立場其實是不支持朋友繼續走這條路。不過楠確實從未想過扮演中立的角色,畢竟他不相信存在所謂的中立。他認為不可能確保正反方觀點的說服力一致,可能多說一句,想得深一層,他的說服力就偏向一點,那就不算中立了。所以既然他自問自己做不到中立,就不如擺明車馬。
他就是不明白朋友現在需要的,是去了解不同的想法。「儘量」保持中立才是他應該做的。
楠:「如果你自問做不到,就從一開始不要給人任何盼頭。你想不想對自己的路線作改變?」
遙明顯已經動搖得想找東西捉緊,又不知應該捉緊甚麼。遙問:「如果改,可以改成怎樣?」
殷石楠得逞了。不過他確實有他的原因──怎麼會沒有?他做事最講理由――即使是編出來的也好。除了因為他不相信遙能做好這一切之外,更因為即使與具體的人接觸時他是如此冷漠,他這種人還總是想顧及每一個人的感受。他這種心態嚴重到,甚至會忽略這不是他全權負責的範疇。他亦不知道甚麼想法才是多數、其實對大家都最好的關係是怎樣。他就是管得太多,但又不是真的了解別人。也是,他根本不覺得要去了解,只是覺得沒有比他的意思更好的選擇。
但至少他不是個會提出問題令人困惑之後,不負責解答問題的人。
「先不要誤會啊,其實,也有人是抱著凡事隨心做就好的態度,你就有點這樣的態度。但隨心,就會有人不開心。看遇不遇到那些時候和那些會不開心的人而已。當然,也可以選擇不理他們,那些不高興的人自行離開也是正確,但是就要看無法滿足的人佔多少部分,也許有人是因為真性情而被吸引,甚至成為忠實觀眾。無可否認在現在這個圈子裏,有自己特色似乎更重要,反正扮出一副『專業』模樣也不代表能擴闊觀眾群;但在你的個案來說,現階段還是前期要給人留下好印象的階段,可任性的空間可沒那麼多……」他早已經得逞了,這個時候才來扮客觀。
他要開始了。他說:「強調『貢獻度』又會有人反感,光是看『社交能力』又會有人反感,那不特別強調重要性之下,『對貢獻有基本反饋』和『有限度的社交』可以嗎?這應該就是其他VTuber的處理,儘量對每一個人平等就怎樣都錯不了。嗯……是平等還是公平呢?兩者可不一樣。我想說,至少確保任何人為你做了一樣的事都得到基本同樣的待遇,你自己沒有規定的,就預設不能做,一旦做了就要對所有人持續地做……」一邊說,心裏不禁想:為甚麼總會遇上只有很少人會遇上的問題?然後想到自己的人生,不禁嘆了一口氣。
其實他所說的都是非常基本的事情,但「基本」代表「重要」,既然是從頭開始去建立,那殷石楠就想鉅細無遺,畢竟他就是個想一切都盡在掌握的人。
總之他向這個方向為朋友想應該以甚麼原則行事――世事就算再複雜,都只是一條條的原則,像候鳥群能組成千變萬化的陣式,都只是因牠們跟隨幾條簡單的原則。他不斷這樣推下去:「每當這般這般,就這般這般;每當那般那般,就那般那般……」
遙聽著,心裏不是滋味。明明是人與人的交流,現在變成冷冰冰的計算,好像把人變成一種可以擺佈的客體。
殷石楠捕捉到他的情緒,但是不管那麼多,只覺得任何需要苦心經營的事情,都總免不了不近人情的時候,尤其是當涉及金錢,至少公開要這樣表現。俗語說:「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殷石楠畢竟是商科出身的,訂這種守則比較適合。
「我還是不覺得……」遙面有難色:「我覺得……不用變……那麼多……」似有話不知怎麼說:「沒有……」
殷石楠說道:「那至少,你應該想儘量避免有人過分關注你的種種舉動吧?你又不是想得特別詳盡的人,讓人有了成為親近你的一份子的盼頭,這可是會為你添上許多你沒想過的期望。這樣的話,對你會是一種壓力,你也不想某一天被一些與你『真正的』直播內容無關的事拖垮你吧?」遙情緒低迷,流露出意有不平,但依然說:「是……比較好……吧?」
「如果他們的支持只是為了鼓勵你繼續這個Project以及純粹的心意,是否簡單很多?首先第一步,你要把自己和這個Project分開一點,才能多一點客觀。這樣也令你減少看待自己所呈現的一切的盲點,才能方方面面塑造風氣,情感、語言、文字複雜得一言難盡。對大局要有意識、操作要有原則,但也只是能確保最基本的運行,不能帶給人最精確的『感覺』。要做到無時無刻、無孔不入地讓人接收到自己想表達、塑造的『感覺』,應先由心態入手……」反正殷石楠自己相信心的重要。
他繼續說:「不是說要完全把自己抽離,只是要比起你現在多分開一點。除了自己對身份的抽離,你和觀眾也要抽離一點,還是那句,不要完全抽離,心與心的連結當然是好的,反而太疏遠的話,他們去看外國的VTuber就好了,我們本地的VTuber就是要較親近一點。建立自己的圈子完全沒有問題,跟接觸更多的大眾一般不衝突,只是,照你這樣順從自己的慣性的話,到某程度就可能無法兼顧……」
遙順著問:「到甚麼程度?」
楠回答:「當融入不了『群體』的人再無法感受到純粹的快樂時;當只有能力滿足你物質需求的人,看不見滿足你情感需求的人需要付出成本時……你真的需要問這個問題嗎?這不是應該從小就知道的事情嗎?」不管對不對,反正這些都是殷石楠現在真心認為的。
「噢……」遙有一絲哀傷,不知道有多少是為殷石楠感到哀傷的。
「至於到底是怎樣、你又要怎樣,我不知道如何告訴你。表演者不能只像表演者,更不能不像表演者。但要再說仔細一點,那就很難……我只能以後看著你,把你往回拉一拉――如果你讓我插手你的事的話。」有些事情雖然楠自問掌握了,但還未想通如何有系統地教人同樣掌握。沒辦法,這就是教人的難處。本來就不容易,更何況現在談的是尺度問題,他又不是孔子,怎麼會有信心把中庸之道教好。
遙說:「我也只能靠你看著我了不是嗎?」
他們都點了點頭,然後雙方都若有所思。
楠正在檢視這次對話,他是如此關注自己的所有「表現」和「成果」。他為朋友想好,安排好一切做法,用盡話術等各種手段確保朋友跟著自己認定的路線走,還可以無時無刻都插手朋友的事――他確實會這樣做。他想起了那個人――自己的媽媽。
沒錯,就是這麼看似無緣無故的一瞬間,他突然驚覺自己不就是比媽媽更過分,一個妥妥的控制狂嗎?而且是把自己看世界的方法強加在別人身上,要把別人變成自己的控制狂。他終於發現這一點了,自己再一次成為了本來以為不會成為的人。
「他不能接受,還有很多人能夠接受……」這是殷石楠說的,而他卻不懂說給自己聽。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下去了。
遙沉下臉,眼半閉,看著檯面。看見朋友這樣子,楠開始怕,如果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話,會害人不淺,努力檢視自己的想法有沒有問題。他說:「不過其實網友有很多種,定義很廣泛。不用非常親近?某種網友之間也是可以算「朋友」,同時一視同仁,可以多於150人吧?所以也不是叫你拋棄朋友,不用擺出這副樣子。是我太……不靈活、開放……」
「嗯……」遙雖點著頭,但表情並沒好轉。接著說:「只是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以後。」
然後遙提到一些「勸退」他繼續做下去的意見。遙顯然是認真考慮過的。他說:「這次事件只是很小的因素,可能加上剛才一些帶給我的觀念上的衝擊,但最重要的還是成績……」
楠趕快說道:「成績不是剛剛開始好起來嗎?」
遙答:「就是因為好了一點我就沾沾自喜,反而提醒了我自己的極限在哪裏。」
遙看著酒杯裏的酒,說:「我實在想像不到自己真正成功的景象。我知道自己差太遠。跟別人比差太遠,跟自己的標準比也差太遠。」
「唉……甚麼叫『真正成功』?又重要嗎?」楠喝了一口,停頓一下後說:「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甚麼意思?」
「叫你不要……算吧。你有你自己的想法。」
殷石楠現在察覺不到,自己說出了和以前的想法不一樣的話,就算察覺到,他也不會馬上明白是為甚麼。
然後遙全身放鬆,癱在沙發。說道:「也許我不應再發夢了。我一直抱著自己的初衷,但可能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你說呢?」
楠本覺得放棄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看著現在朋友這樣,只覺不應這樣放棄。「勇者」不應以這種方式倒下。他說道:「初衷就像親人,終會離去,你必須接受但你不能忘記。」遙聽後黯然地說一句:「Sad but true。」接著又喝了一大口。
「不。你不明白我在說甚麼……這樣說吧……」楠放下酒杯,再說:「這是你成長的機會。成長就是不再天真,是由對世界失望開始。努力不一定就成功,正如好人不一定有好報,正義不一定會勝利。但接受這一切,做好現在,面對未來,才是勇氣不是嗎?你現在出道還算短時間,看不到未來很正常。保持希望走下去,以此作為我們的熱血,好不?」
遙停了一會……他微笑一下,然後說:「你這番話,在哪裏抄回來的?」
「抄你個頭。這是很多人的想法,很多人,在很多地方說過類似的話。最多算是被啟發吧。」
遙弄了弄桌面的牙籤盒,斜眼看楠說:「但我覺得你說得最好。」他笑了。殷石楠也笑了。
殷石楠覺得自己安慰人並沒有如此大的進步,其實只是朋友想要有人來肯定一下而已。
有很多事情,只能接受可能永遠無法達到,而儘量去做。包括他現在的安慰也一樣。惆悵,痛苦,沒有誰的鏡像神經元能安慰;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個人,但是儘量去做,還是有意義的……想到這裏,殷石楠突然起了雞皮疙瘩。他有如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有些頑固的地方被打通了。
楠很快回過神來,向遙問:「話說你的初衷是甚麼?」
「哼嗯……」遙稍稍抬了抬頭,露出了楠想不起有見過的眼神,從眼神中看到的,是有些懷念,有些感觸。
「天邊那平凡、暗淡的星,也能是宇宙另一邊某人的太陽。」遙空虛的手去擺弄著酒杯,看著搖曳的酒,微笑道:「也許我變得越來越像你了。」
楠也微笑了一下,輕點一下頭。然後又再收起了笑容:「不……並沒有。」
「你這個有夢想的人,怎麼會像我。」
楠也連斟好幾杯。到這份上,陪朋友喝不只是一種責任,也是自我抒發。他確實不乏傷心和內疚。幾杯下肚後,後來的事就只剩下模糊的記憶了。
一晚過去。楠在一張與平時不同的床上醒來。他半睜著眼看到左邊的房門上掛著的一幅掛畫,馬上清楚這裏是遙的房間。遙停看手上的漫畫,從書桌轉頭說:「你終於醒了。昨晚你的媽媽打電話給你,我替你接了。我如實說你喝醉了,你在我這裏。」
家人知道遙是一個可靠的人。殷石楠早就談及過朋友的事――儘管他是那麼不愛分享。 總之家人們似乎因為他有這個朋友而放下了很多憂慮。而且這並不是第一次在朋友家留宿。話雖如此,放任喝醉的兒子打擾別人還是有點奇怪。
「他們不來接我?」
「我說不用的。我本來想等你醒了,我們再聊點甚麼。不過現在不用了,我想明白了。」
「你可以靠自己想明白事情的嗎?」
「仆啦你。」
「嘻嘻……哈哈哈哈……」兩個人相顧而笑。
楠努力回想,只依稀記得昨晚好像有女生過來,不知是搭訕還是關心他們,然後被自己趕走了。除此之外沒有對任何事情留下印象。他沒想到自己比遙更早醉,遙也沒有嘗試到酩酊大醉的感覺,甚至如果真的有女生來搭訕,可能他還阻礙了一些重要事情發生。他懷著極不好意思的心情說:「本來是要讓你抒發的……今晚買酒回來?大家都可以醉。」
「不要了。」遙想了一下後說:「話說昨晚你罵老闆娘超好笑。沒想到你喝醉酒後是這麼放飛自我的。」
「……原來昨晚的是老闆娘啊……我要去道歉了。話說怎麼會好笑?」
「你說了一大堆很亂七八糟的詩詞還是成語,無人知道是甚麼意思。老闆娘都笑了。」楠背了過去,遮著因尷尬而紅透了的臉。
他轉回來說:「那……昨晚不好意思……」
「不用太內疚,喝醉之後做甚麼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我又未去到內疚的程度……總之麻煩你了。」
「無所謂啦。朋友之間本來就是你麻煩我,我麻煩你啦。」
「嗯……」
「說起來這好像是第一次我能為你做些甚麼。你從來都不麻煩我。」
「……」
殷石楠又再陷入思考。
「你在想甚麼?」遙問。
楠嘴上跟他說:「那你決定怎樣做?」
「開個直播道歉吧。就明晚。」
「好,你需要我跟你一起寫道歉稿嗎?」
「其實我都大概想好了,只是未寫,想到咖啡館寫。你想現在聽一聽嗎?」
楠直接回答:「其實我今天是約了女朋友的……」
「是啊……」
然後楠馬上說:「明天早上可以。」
「明天早上是指過了今晚十二點嗎?」遙不知是真問還是假問。楠苦笑著說:「那是凌晨……」
「哦……那深夜呢?深夜和凌晨怎麼分?」
「……」楠無奈地說:「話說你這不是知道不算早上嗎?那就一於今晚十二點跟你通話?」
「好啊……是今晚十二點還是明天十二點?」
「……」
楠梳洗後準備離開朋友家。臨離開前偷偷地摸了他的電腦,是十分冰冷的,剛才也不見他拿手機。
這時候遠離一下爭議也是好的。楠自己就是長期遠離爭議,因為他不想花工夫改變人,也沒對他人的想法沒興趣,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要說服人是不可能靠爭論的。雖然他不認同莊子說「沒有必要分善惡對錯」和否定「辯論的作用」,但是他作為對辯論有所了解的人,對「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的現象,很多時候――尤其是在網上,還是必須認同的。
何況實情是更多人是僅僅為了宣洩負能量。然後接收到別人的負能量,負能量不斷流傳,最後根本沒令任何事情變好。他不想把時間花在不能為自己帶來任何得益的事情上。而且他相信身、口、意要管好。業力是可怕的,儘管他也不是完全相信,但他喜歡這樣想。世上的負能量總量越來越多 ,遲早把整個世界打包帶走,所以他不打算勸告朋友不要封閉自己,把自己留在房間裏聽起來很差,但如果那是世上僅存的一片淨土呢?
但不對。殷石楠轉念一想,想清楚這套不適用於遙。
可惜人間並沒有淨土。逃避可能暫時有用,但不能逃避一輩子――如果可以,一開始就不用這麼困擾了。反而他需要追趕時間,盡快振作,然後不管是好是壞,也先搞清楚自己的想法。現在遙需要的是另一種調節,是注入正能量的調節。
「送你一首歌……」他說了首特攝劇的歌,但他不是真的會唱,只是這麼說而已。
「哈。太老了吧。」
「老算甚麼問題。」
楠離開了,去見女友。途中當然不可能放鬆甚麼都不想。
看著遙這樣,他開始明白VTuber對遙來說代表甚麼。頻道是他的,觀眾眼中不以為然的一切也是他的心血。遙有表現自我,甚至有公開拿別人開玩笑的話語權,但其實他最怕的是,觀眾連挽留機會都不給,就離開的沉默權。而在很多輿論場上弱勢的一方又會更容易變得有力。所以說雙方在不同情況會有不同的優勢劣勢,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對等。
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一方比另一方緊張,對等也會變得不對等,不對等會變得更不對等。這段不對等的關係,現在就是他無力的時候。
楠把自己的想法記錄在手機:「這段關係有『虛』有『實』。有人看不到『實』的部分――諸如以前的自己;也有人無視『虛』的部分,顛倒夢想,然後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某天那個自作主張的幻想破滅,後悔自己被騙了,那純粹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誤會……」
「來了。等了很久嗎?」女友問。
「嗯。」
「如果想受到一個關係親密的人重視,做得到的話,就真的去找……」他剛打好這句,就趕快把其刪掉,生怕這句在手機多出現一秒。有時他明知一些話不能說,還是不知為何想說一次。很危險。
「如果有人保證你的幻想不會破滅,選擇去相信又何嘗不是一種賭博?但是願意去相信這是永恆,而不是一場對於『信用』的賭博,那也是他們的勇敢――除了不知道自己就是在賭的那群。像巴士上選座位時,以為現在選的位置就是最好的位置,但知道應該轉位時卻又離不開,那當初做選擇的時候就不要小看這次選擇的重要性和未來的隨機性……」
「你在打甚麼?」Lily問。
「沒甚麼。」
「但勇敢歸勇敢,現實歸現實。世事本無常。如果真的有實質的保證(不會有吧?),那破滅後可以名正言順索取賠償;如果是人格的保證(真的有的話),那就是大家最開心、期待已久的,讓其承擔道德責任,但不代表給了人不道德地懲罰人的藉口,道德譴責不能不道德對吧?如果沒有任何保證,那就願賭服輸好了。」
「我們去看電影吧?」女友說。「好。」
殷石楠快速買好戲票,快速交給女友,快速拿手機繼續寫。在樓下商場閒逛十分鐘,到時間進院時回戲院,他沒留意電梯方向,差點跟人撞到一塊。
「喂啊!小心看路啊。」Lily提醒完之後走在他前面,手向後拉住他衣服帶他走。
他全程並無被電影吸引,都在想事情、用手機。他也不太想在放映時用手機的,畢竟可能會干擾到人,但有些事情不馬上記下不行。
他終於把一切整理好。但去到發佈出去前,卻步了。他重新檢視自己的文章,一遍又一遍,改了一點,又改回來,刪了一段,又加回來。到最後告訴自己,還是遲些再算。
他相信文字的力量,也害怕任何人對他的言論的反應,包括贊成。他不知道自己的言論會把人帶向一個甚麼境地。最後他說服了自己:他是關聯者,就算無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太恰當。何況自己一出手,可能就會掀起更多討論,這件事就完不了。
到最後殷石楠都沒有站出來說任何話。打了這麼多字,就純粹作為草稿永遠留在手機。
世上有人把自己包裝成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智者,忍不住發表偉論;也有像他這樣,不斷說服自己會造成無法控制的結果,把自己每一字每一句看得很重很重的人。其實他又沒有長期經營社交媒體,又沒有甚麼人認識他,哪有人在意他?哪有人真的會被他改變甚麼?最多是覺得他很討厭,罵他兩句。最終還是他自己的自大,而藏在自大背後的,還是自我意識過剩配上脆弱的心,怕自己無法預測一切……最怕被罵。
現在他關心的人出事,也還是沒辦法令他打破這個心理關口。說到底,他對著不會反駁他的人,才敢自由表達己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沒把想法說清楚到底對不對。他昨晚才發現自己距離成為控制狂已經只有一步之遙,這就給了他一個很好的理由去放手。反正遙已經決定會行動,就交給他自己吧。
但其實那個所謂「理由」,再怎麼說,也是藉口。他現在想控制的,是別人對他言論的反應,知道做不到,他放手了,卻代表控制欲仍然在。
所幸的是他還是能為朋友做一點真正有益的事情。但在此之前還是先給女友她應有的關注吧,不然這邊會比朋友慘得多。
他們進了一間甜品店。楠想好好解釋自己的行為,但好像一直都沒有機會。
「網上的人批評得好厲害。真的有那麼垃圾嗎?我覺得爽完就夠啦。」Lily邊看手機邊說。
楠根本不知道應如何評價這電影,因為他幾乎沒看,就只能說點廢話:「人為了證明自己有品味、知優劣,花盡心機。又總陰陽怪氣,想把自己的喜好滲透他人,又怕別人一句否定,把自己的品味等同於自己的價值的人不在少數,不論甚麼也絞盡腦汁找出最『高級』,最能證明自己品味的一方,說到自己很有要求,為的是賺取一點優越感……同時又要別人認同,見縫插針要找同類,卻有意無意中連品味都要統一……」
殷石楠好像突然開了甚麼開關,停不下來:「不,也可能是平時沒有甚麼權威,只好『權利』當『權力』,抓緊機會發作。可能他人生活中,處處期待別人犯錯,這就可以讓自己說話大聲一點,斥責別人,找一找威嚴。退一步說,他們說的都對,那些問題即使存在,如果成績上只是小眾喜歡和關注,就不會有人說甚麼。就是太有名氣就有人覺得與其實際水平不相稱。」
他知道自己的思路混亂了點,可能大腦用太多能量了,趕快吃了一口甜品補充糖分,繼續說:「但是這種心態跟『唔抵得人成功』的心態十分相似的,別人很難分辨得到,他也很難證明。所以我建議你故意『屈』他們是『唔抵得人成功』,然後看看他們急著證明自己不是的樣子。」
Lily笑了:「哈哈……好邪惡啊你!」
Lily不知道,殷石楠無時無刻有很多邪惡的點子,不過能夠化成幽默才敢當笑話對人說。
「但我覺得因為人人都有追求『最好』的心,所以批評者才有理由批評別人。你其實都不喜歡這電影不是嗎?你全程不知是在忙甚麼。但我都覺得那些批評為垃圾的人有問題,總之不舒服。」
女友主動提起剛才他「活在自己世界」的事。楠是真的累了,累到沒有酒精影響下,也出現昨晚微醉時那種集中不了精神的狀態,竟然沒有捉住這個,解釋自己剛才在做甚麼的機會。但他還沒有糊塗到忘記要哄女友。楠決定說一半,隱藏另一半真心話:「我也覺得電影確實不怎麼樣,但反正都決定把時間花在這了,那我的態度很簡單,值票價就好。而對我來說那麼幾十元而已,看到一點未曾想過的創意就夠了。」
他眼珠一轉,滔滔不絕:「那些人覺得對自己有要求的話,就應該儘量追求『最好』。但我覺得他們忘記了一點,就是人懂得欣賞『最好』是一回事,卻不一定要喜歡『最好』。如果有人能控制自己最喜歡的是甚麼,那也只是為了表現得高尚而自欺欺人而已。所以自然『最好』並不一定是最被人喜歡的。藝術品味是需要培養,但不貶低別人愛好是屬於家教吧?(心想:只是探討藝術,不是故意貶低就好)連基本素養都沒有的人,憑甚麼大談藝術?(心想:但是理性之下人人平等,可以討論優缺點)你可以說不當是『藝術』,而當作是『娛樂』,那娛樂之間本身哪有分甚麼高低?(心想:只是要求有高有低,看符合多少要求等於適合多少人)」
殷石楠平時有很多話沒有對象和機會去說,他自以為現在是遇到了可以認真討論這些話題的機會,借題發揮,一發不可收拾。殷石楠再挖一勺雪糕放進口,未等融化,吞下就急著說:「不過一般遇到人說我惡俗也好,不分好醜也好,沒有要求都好,我都會直接說:『對,我是。就算應該追求品味,但我怎麼追都和其他人有距離,可不可以?要不要死給你看?』」
Lily只是笑笑,點點頭。似乎覺得他已經變得情緒化,不想再聽了。
殷石楠說的這些話,不能令任何人滿足,包括他自己。他有點心虛,他根本不跟人討論這些,他也從未向他人承認過自己的弱小、不智,總之未曾甘願地把自己推向弱勢形象。他所說的那些場景和完美應對只存在於他的想像中。還未算他為了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有道理,用了一些話術。很多話他不解釋清楚就容易搞亂別人的思考,甚至隱藏了的弦外之音會變成暗示,搞亂別人的潛意識也說不定。
不過他真的怎麼追,跟「別人」的藝術品味還是有差距,因為所謂的「專家」和大眾總是不同調的。
總要打破尷尬。Lily順著他說:「你和很多喜歡辯論的人不一樣,你會以退為進。」殷石楠聽到後幾乎不用思考,馬上說:「我這樣算以退為進嗎?我是真的想拒絕溝通。越懂辯論的人越懂甚麼是無法辯的,有些人就是無法被說服,也不是來說服你的。荀子說:『辯而不說,爭也。』不過很多人樂意去做,畢竟挑戰人,令人看起來更聰明。他們就是喜歡在各個地方為自己創造敵人,拿他們甚麼辦法?」
他又表達出對於「那些人」、「很多人」、「他們」的不滿。Lily跟本不知他說的是哪些人、到底在哪裏。殷石楠整天說「那些人」甚麼,「那些人」怎樣,其實要他證明「那些人」存在,他也證明不了。他變得越來越麻煩,越來越消磨人耐性了。
不過殷石楠確實不隨便跟人辯論,那是出於他相信自己理應要贏,不屑去爭。但其實更怕自己輸。他這種人一旦輸了,午夜夢迴必定輾轉反側。他喜歡分析自己,但他卻未曾反省到,自己原來脆弱的同時比任何人都傲慢。
「你真的很喜歡長篇大論……」Lily終於不耐煩。
「對不起……」楠感到她的不滿,下意識就道歉了。
女朋友是對的,他對把道理解釋清楚有種迷之執著。
而這樣一句來自女友的說話,殷石楠也聯想起很多解釋――最重要的也許是中學時的訓練,影響他的尤其要說中文作文。所謂寫記敘抒情文都是用一半篇幅講道理作為昇華,一切的故事發展都是為了講道理而鋪排的――這樣聽起來毫不陌生對不對?
他分神去想這些解釋,聽漏了幾句女友的話。回過神來已經有點不知現在對話的前因後果。
聽到Lily說:「討論區文化也是我們的文化,爭論和諷刺社會是精粹,就像學廣東話,粗口是精粹一樣。」
雖然他雲裏霧裏,但還是急著想要做回應。部分原因是經過昨晚「儘量去做」的啟發,楠終於願意,或者說最後一層忍耐的牆壁終於被打破,去將自己的真情實感表露。女友也是不會反駁他意見的人,應該能同時承受他的情緒吧?但他似乎有點過於「真性情」:「我知吖!我們的文化就是粗口、投訴、批鬥、嘲笑、搵食和去哪裏玩嘛!肯定好值得驕傲吧?整天掛在嘴邊強調!香港沒有其他代表文化啦!」
「你咁唔鍾意這個地方的話你……」話說到最後驟然停止。Lily收下一半火氣後說:「我們以後不要說這種話題了!」
他感到自己被誤會,選擇聽女友說不再提起,畢竟剛剛才被稱讚會認輸,不要現在就推翻,也怕女友再加一重自己死要面的誤會。現在閉嘴可能是最好選擇。
這嘴一閉上,就閉到回家。
回家後滿腦都是這場衝突,這是他們第一次有矛盾,儘管楠感到是誤會做成的假矛盾,他只想有一個機會解釋自己,但覺得現在再去提起並不是一個選項,越想越覺得當時應該馬上道歉。楠清楚感受到「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他多次用這來安慰自己,但現在這只是煎熬。他最怕的不是做錯事要道歉,而是做錯事後連道歉的機會也沒有,只有自己在後悔。他跟本不知道Lily會想甚麼,會不會此刻她也在想這件事?
第一次交往,對他來說是如此的敏感,不過他就算有多少次經驗這點應該都一樣。知道自己過分多想而不得不想;知道自己很不正常而這才正常。
但是他必須好好更新自己,因為快到十二點了。
他叫遙把道歉稿給他看,提議:「把你當時想甚麼坦白說出來,越細膩越好。」
其實殷石楠知道這是很輕易就可以化解的一件事。當初的那些反應和謝意是包括對他委託畫像的謝意和他突然出現的驚喜,該道歉的地方是沒有把這些在當下說清楚,這其實只是一個誤會,以後要把到底感謝哪件事好好分清楚,說清楚。
有時在幫助別人的途中,自己也能悟到不少。他自己應該跟女友說清楚當時在想甚麼。
他幫著朋友把道歉稿寫好。也把自己要跟女朋友澄清的說詞想好。
直播中,遙把一切剖白,表示真誠2地接受意見。
在此公開道歉中,所有留言都清一色支持遙。更瘋狂的是,有很多人打賞,並表示「不用理我」、「不必讀名字和訊息」、「不需要給甚麼反應」等等。
雖然有點出奇,但也能明白,畢竟會特地來留言的,很大機會都是支持的觀眾。但當他們在看清楚大家的想法就發現,其實根本沒有人認為他們需要道歉。
原來是那些打賞了的觀眾們通通出來澄清了自己並無任何不滿,似乎是有人借題發揮攻擊他。加上匿名版的人本來就很多角度刁鑽的挑剔。據說是可能有那麼一班先入為主的人,把這個圈子的存在當作是原罪,引起過似乎莫名其妙的隨機攻擊。對很多人而言,還未去了解事件,在心中遙已經先贏一半。再有關係者出來澄清,這件事在大家眼中就是Haters做出的低級鬧劇。遙他們早早就遠離了社交媒體,所以不知道而已。
他們還仔細看了大家就這次「不當回應」的批評本身的想法。其實大家也知道,先不論他是一個新人,要完全計算好每一句說話和每一個反應,根本是不合理的要求,也會扼殺掉很多樂趣。更重要的是,遙有讀出打賞人的名字和訊息就算完成工作了。真的沒有人覺得他有甚麼問題,至少沒有大問題。
至於大家內心深處其實有沒有接受「階級有別、親疏有別」,或是在擁護當初殷石楠以為的那種經營模式,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有些事情只要大家都覺得自由心證的話,就沒有問題。
其實客觀上,這只是一件小事。即使在這個如此小的圈子來說,也只是小事,雖然很多人都知道,但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很少,而且比這件事情更大、更值得討論的事情太多了。討論的重點又都變成了匿名版的利弊,而且也不乏安慰他和表示只是小事情的聲音,只是溫和的聲音本來就不會比其他聲音大,反而容易被無視。遙以為他聽到的觀點就是主流觀點,那只是因為那些聲音比較大而已。其實真的算不上甚麼,大家的包容度是很高的。
就算是一點點的善意、一絲絲的聲音,也足以給遙很大的力量――因為他就是這種「體質」的人。何況幾乎所有人在這個問題上都支持和鼓勵他――要是換轉是殷石楠,那麼那些聲音可是甚麼力量都沒有,但對於遙來說,當然是放下了心頭大石。
但他只放下了九成半,還必須留下半成的抗體成為自己的力量。
這件事中,最關心的可能就是遙,畢竟這個問題始終是遙自己的問題。所幸的是他清楚自己有反省,有懲罰自己,事情最後也算結束,該叫自己重新振作了。
這件事讓他們兩個重新評估「緊貼了解討論」的重要。最搞笑的是,原來最小事化大的是他們自己。
殷石楠重新評估的想法,還不只這個……
即使朋友沒有說甚麼,跟以前也沒有甚麼不一樣,但殷石楠現在仍帶著一絲尷尬。他昨晚對遙說的那些關於觀眾的揣測,就像是小人之心作祟。觀眾奉勸大家不要隨便誅心和借題發揮,殷石楠卻也都犯了之後去批判朋友。
無可否認他的身份真的是眾所周知不一樣,看到的事情更多、看事情的角度也不一樣,似乎這給了他資格去給出這種建議和批評,確實對遙心態的估計也對。但是楠已經覺得自己是控制狂,再加上其他人的意見,不禁反省,也應該反省:自己太自以為是了。儘管有些建議是好的,但不一定所有的判斷和建議都是如他一廂情願認為的一樣是「最好」,「最好」也不一定是「最適合」。雖然他的建議怎樣也算不上錯,但是他無法停止思考,自己是否不必去否定朋友。
他不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那個人,事情大家都清楚,他就是未想通為甚麼大家都清楚,仍然如此。現在他想:還好自己沒有把文章發佈。因為光是一天,已經令他知道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了解。
他不知道別人心裏有沒有古怪奇特的比較心態和虛無飄渺的期待,但反正他是個這樣的人。任何時候心裏都有三個天秤:一個自己用,一個用於自己,一個用於自己和別人。他說自己討厭別人甚麼都拿來分輸贏,其實自己才是甚麼關係中都只看到「輸贏」的人。永遠記住自己是否受重視、被記住、有面子、被需要。最關心有沒有被搶風頭、在別人心目中排行多少、別人對自己的反饋跟第三者比如何。曾經的他不斷暗自比較,還專要拿自己輸的來比較,不輸的不重視,只沉迷在劣等感對自己的傷害。他為此命名「精神失敗法」。
現在的他,任何時候都努力察覺這些想法在腦海中的存在,盡力避開。其實單純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著緊這些,著緊到一有風吹草動,內心就波濤洶湧。不盡力避開,他又怎麼忘記?不忘記,生活中又怎麼受得了?不論那個「苦主」是不是只存在於想像中,能夠對其理解和共情的殷石楠,在這個已經證明了會對遙比較好的環境中,會否某天也感到格格不入呢?
但他知道了。他知道要改變自己,同時也知道凡事只要不「過分」就好,包括將人推向某種關係也是,只是他未想通透,綜合他知道到的兩件事,也在告訴他:可以不需要太用力改變自己的。
做就做吧。
事情總算完結,不管誰,想甚麼,該完結也總會完結。至於之後再引發的熱議,就是發生在另一邊,他們沒有參與的事了。
過了幾天,在約會中,楠親口對Lily說:「我想好好道歉……」
Lily回應:「道甚麼歉?」
他聽到後動搖了一下。他不想勾起雙方不愉快的回憶,不知怎樣說明。
「上次我們吵架……」
「吓?吵架……啊。那也不算吵架吧?沒有這麼嚴重,放在心上幹甚麼?」
女友用手指戳一戳楠的臉說:「你這個傻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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