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開那家酒吧之後,關於「先嗇宮」對我做的事馬上就在腦海中越來越模糊。但是被利用創傷來愚弄的感覺,卻怎麼都揮之不去。
也許我應該在這裡先說明為何要寫下這段故事,以及我的記憶如何恢復,不過目前還是按照時間順序慢慢推進吧。儘管我是個金融領域的從業者,在工作中大部分時間都必須保持冷靜、追求高效率,但是我認為自己在骨子裡是個感性的人。
過去日本太刀野神社的宮司菅沼先生,就說過我是個外表冷靜但是非常重感情的人,所以才會對里沙的死如此執著。
之後「先嗇宮」給了我幾個位於臺灣高雄市的地點,那邊不定時會有私營的地下賭場。可是她沒有介紹我任何聯絡人,所以一切都必須自己想辦法。我當然做出了很多努力,中間也不免遭遇危險。
但是現在回頭看才發現,那些來自於「人類行為」的危險都不算嚴重。黑幫匪徒能做到的頂多就是舞刀動槍、殺人傷人,這些都是可以避免和提防。
真正的「危險」,來自那些肉眼無法看見的邪惡。
正在讀著故事的你們,也許和當初的我一樣,認為邪惡不過就像電影中演的那樣。血肉橫飛、還有某個獵奇怪癖的變態在其中舞蹈,但是那些都完全比不上真實場面帶來的震撼。
在社會光鮮亮麗、文明開化的表面之下,貫穿時光長河所滋養出來的邪惡正在暗地蠢動。
我接觸到邪惡的表層時,那個組織自稱「卍仁會」。他們的大本營位在臺灣的新北市,從非法的毒品交易、暴力衝突,到灰色領域的風化場所、私營賭場、地下黑市,再到明面上的營建業、土地租貸、物業管理。這個成立不到十年的組織在短時間內展露頭角,成為幫派社會中讓人聞風喪膽的耀眼巨星。他們之所以能夠快速崛起,最大的原因之一來自於龐大的資本,還有那完美到近乎無懈可擊的違法走私管道。
在現代社會數位化以及鏡頭無處不在的情況下,想要像舊時代一樣只依靠買通人員來運送非法物品非常困難。因為總有人可以出更高的價格讓產業鏈中一個小螺絲改變心意、進而摧毀整個苦心經營的行當,並且只需要最低品質的錄製設備就可以了。各大網路銷售平台都有,新台幣兩百元內就可以掀翻一個組織的走私管道。
但是「卍仁會」的工作就是如此滴水不漏,所以不只讓他們快速累積金錢來拓展事業,更是連帶地壓縮了其他前輩的利益。
當然沒有人會放任這個初來乍到的搞事份子破壞了原本的和諧,然而在不久之後那些想要給「卍仁會」一點顏色瞧瞧的傢伙都消失不見、連屍體都沒能找到。從此許多詭異的傳聞就在道上散播開來,其中不乏道聽塗說的捕風捉影。
但是我聽到一則最離奇古怪的軼聞,就是一位正在服刑的幫派大佬讓手下對「卍仁會」幹部發動了幾次攻擊,但是派出去的殺手都毫無音訊。就在他還在盤算著要繼續買凶殺人,或者是要就此作罷的某天晚上,這位大佬從囚室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監視器沒有拍到任何畫面、值班的獄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就連躺在大佬身邊的那幾個大男人也睡得香甜無比。
執法人員最後在哪裡找到這位大佬的「遺體」呢?
在2017年11月發生的新北市中和出租套房火災。三具被燒得焦黑的屍骨,以影視媒體才會出現的詭譎模樣出現在不屬於他們的租房中。大佬和他的情婦,以及他們生的孩子在餐桌前圍坐、手還半舉著似乎要夾菜,但是桌上什麼都沒有。
這則消息馬上就被政府介入,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報導這個消息。這些達官顯貴、擁有話語權的人是否知情我不了解,但是我覺得這麼誇張的故事不可能是憑空杜撰。
尤其告訴我這件事的人,還曾經是專門跑社會線的記者。
「長谷桑(Hase-san),這個故事可是價值兩瓶科多爾產的『火之頌歌(Chant de feu)』喔,那可是一般人望塵莫及的高級品。」
那位留著鬍渣的傢伙一邊撚煙,一邊用輕鬆自在的口吻說完整個故事。他就是經常在日劇裡出現、留著鬍渣在吧檯前憂鬱地說自己人生經歷的中年男子,而且就算如此他還是有種莫名的帥氣。
「所以你想要我弄來兩瓶那個什麼『火之頌歌』?還有我怎麼沒聽過這個名字,是葡萄酒嗎?」
「不不不,長谷桑也是幫了我很多,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呢。我是要讓你清楚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夥人。我們臺灣人會說『吃人不吐骨頭』,用來形容人貪婪邪惡至極。但是『卍仁會』這些傢伙,他們會一塊塊割下來逼你吃。」
「你不也是他們一夥的?當初我們的合作關係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他搖搖手:「差得遠了,這個組織背後有更龐大的勢力、那種沒有任何人惹得起的怪物。我只是負責在前面收拾零碎的看門犬。」
實際上,他稱呼自己「看門犬」是過份客氣了。這個男人可是負責安排「卍仁會」在高雄地區的各種明面產業,並且管理三家地下賭場。至於為什麼從一個追求「真相」的記者轉成黑道,則是一個更複雜的故事。有機會的話,我也許會想聽聽他的故事,但是當時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做。
「你想要的是出入賭場吧?目的是什麼,我想再聽一聽。」
「有人交付我一個物品,需要有一個與它相符的主人。但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長什麼樣子,但是我知道他會出現在慾望橫流的地方。」
「如果你不曉得那個人是誰,你要怎麼知道他出現了?」他在喝乾杯中的酒後這麼問。
「那個『物品』會告訴我。」
說出這個答案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是很確信。
男人盯著我瞧了一會:「誰給你這個任務的?」
「不會是警察。我不能說太多,但是他們絕對超乎你的想像。」
他說自己很有興趣知道這個「超乎想像」究竟是怎麼回事,答案令人滿意的話,我就能得到自己要的。雖然這件事和里沙的復活沒有直接關係,但是我需要跨出這一個里程碑、它能幫助我更接近目標。他能控制誰可以出入高雄市最大的三間非法賭場,而我需要完成交付「苦痛之筆」的任務,來交換超自然力量幫助我。
姑且當作我們互惠互利吧。
於是我說了自己面對「安托亞」時那種非理性的恐懼,還有她如何說出我當下的想法。以及「午夜先生」向我展示的,那在歷史長河中流竄的怪異景象。當然,我都在分享這些經驗時,刻意隱去牠們的稱呼。一部份是因為我「不能說」,但是另一個層面而言我「不想說」。
男人抽著煙,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長谷桑,我知道『火之頌歌』是因為認識了當地的一個莊園主。他的祖先在一戰前因緣際會品嘗到絕美的葡萄酒,因此決定買下產地的葡萄園。但是無論怎麼做,他們都無法再釀製出相同的風味。他們發現自己甚至不能擴大種植那特殊的葡萄品種、無論用什麼方法植株都會死掉,所以那神秘的風味就隨著歲月更迭失傳了。」
我不明白他為何要告訴我這件事。
「聽說在他們買下那塊地之前,有另一個家族經營著那片莊園、用秘方釀造著葡萄酒。在當地眾多的酒商家族中,只有她們是由女性當家。」
「等一下,我...」
「有傳聞說那位神秘的女當家是吸血鬼,因為她很少外出、有著淡金色頭髮與白皙的皮膚。另一則傳言稱『科斯塔(Costa)』的家族中每一位女當家,都有著非常相似的外表;而且她們從未舉辦婚禮,卻能有後代繼承產業、未曾看見男主人出入。然後就在一戰前夕,女主人很快地找到買家、從此消失無蹤。」
男人說完後,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將它吐出來。
「長谷桑,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我不是很明白。」
他又盯著我瞧了一會,才突然像發現什麼般露出笑容。
「不過就是個故事罷了。謝謝長谷桑你今天陪我喝了這麼久,我們也交換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你比那些人有趣多了。」
他伸出手,身形細長、帶有鱗片的黑色紋身從西裝袖口露出一段,我想那應該是龍或是蛇吧。
「以後再請你多幫忙了。進出的事情我會交代下去,三間店歡迎你隨時到訪。有興致的話,不妨也下場玩幾把、替我們這小破地方撐個場。」
他說「小破地方」的時候表情特別微妙,但是想到里沙、我還是握住了那隻手。
在非法世界遊走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多轉變,只是從一群彬彬有禮的狩獵者,換成比較血氣方剛的傢伙,其中仍然是剝削與操控。在「午夜先生」的引薦和「卍仁會」有了合作關係後,我開始替他們在背後控制的博弈遊戲進行市場與營銷評估。我的上司是一位被從澳門賭場挖角來的經理人,但是他說自己出生在台灣。我們合作得很愉快,只是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沒看到辦公室負責其他業務的人。
男人告訴我的,那個關於葡萄酒的故事反而縈繞在心頭。我當時不明白究竟為什麼。
儘管這中間有很多曲折起伏,我還是成功地找到了「苦痛之筆」的主人。
那時我正帶著它去到其中一間「卍仁會」控制的地下賭場。我對那些房間中發出的吆喝聲和各種行為都不感興趣,只是徑直走向吧檯並隨意點了一杯酒、和我帶來的包裹一起等待著。
我已經連續四個月這麼做了,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安托亞」和「午夜先生」給我的承諾越來越遠,因為我們的交易是交付包裹。可是沒有其他選擇,畢竟我連「苦痛之筆」如何選擇持有人都不知道。
就在我想著今天也會毫無所獲時,前方的一個包廂傳來爭吵與一連串難聽的辱罵。然後一個衣著邋遢、看起來還喝醉了的中年人被推出來,他腳步踉蹌地踩了幾步,然後摔倒在地。儘管模樣狼狽,但是他的嘴卻沒有停下。
「幹你娘咧,去你媽的狗屎混帳,你們這群傢伙肯定出老千!我操你媽的,幹,我操你全家!」
然後是一個年輕男人走出來,拿著的那把手槍指著對方。
「嫌自己活太久了是嗎?你這欠錢不還的廢物,哪裡來的臉說旭哥出老千?看我今天不一槍爆了你!」
「我剛看到了,你們他媽的就是做牌了!你們三家合起來要搞我!」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男人拉動扳機。
「賢仔,可以了。」
一個低沈的聲音從房間裡面傳出來,並且馬上就控制了現場緊繃的氣氛。然後應該叫「旭哥」的那位男人出現在門外,穿著鬆垮的絲質襯衫和相似材質的西裝褲,彷彿是從八零年代犯罪電影走出來似的。
「金玉仔,事情要講清楚。我可沒有逼你玩下去,前幾把的時候我還勸你收手別玩了、帶著贏來的錢出去逍遙一下。」
「但是你們還是出老千!」
「哎呀,金玉仔,在這個場子說別人詐賭可是很嚴重的呢。那請教一下,你有證據嗎?」
「我看到了!」
「這種屁話誰都可以說。不過如果是出自一個還欠著錢的賭鬼,你覺得頭子會相信誰呢?」
雙方繼續唇槍舌戰了一番,身邊不時叫囂幫腔的小弟和看熱鬧的賭客們也越聚越多。
就在此時,腿上的東西發出輕微震動。我將手放上去確認,裝有「苦痛之筆」的牛皮紙包裹也像是要回應我般躁動起來。
直到如今,我還是不確定自己腦海中出現的是直覺,或者是超自然力量給我的明示。不過我很清楚地明白,自己要找的就是那名被稱作「金玉仔」的男人。之前「安托亞」說過,「苦痛之筆」的持有者會出現在慾望與犯罪橫流之地;那時以為這不過就是一種象徵性的描述,此刻我才明白牠們沒有開玩笑。
也許超越世理的物品,就必須有一個配得上它的人。一位會利用神器,恣意發洩慾望的主人。
我後來知道那個男人叫「王金玉」。他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家族在高雄地區不只有好幾間房屋出租,還擁有兩塊商業大樓的土地,幾乎可以算是半個豪門。王金玉的父母經營著一家銀樓,家族的本業則是營建公司。
在臺灣南部,這種擁有大筆不動產、又從事建築事業的家庭,勢必代表著他們多少和地方上的黑白兩道有交情。可能是平等互惠的合作關係,也或許那些幫派只是因為利益而屈服旗下。這也能夠說明為何王金玉會從年輕時就沾染酒精與賭博,直到因為數次龐大的債務而被家人徹底拋棄。
在把「苦痛之筆」交給他之後,看著王金玉一臉彷彿溢出的貪婪,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安托亞」究竟為何要透過超自然物品來接觸這種人呢?
牠究竟想利用這些黑暗慾望做什麼事?
儘管當時心中有過疑惑,甚至都不敢去發展思緒中崛起的可能。然而這一切是必然的,在我不願意接受里沙離去時,就已經將腳步踏往這個凡人無法掌控的領域。直到如今已經不能回頭了。
我,想要她回來。
ns18.189.194.34da2